中国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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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仁”学意涵

孔子重“礼”重“仁”,是对三代至春秋时期的文化成就,尤其是对周公以降的文化成就的继承。《国语》中“仁”字有24见,《左传》中“仁”字有33见,从其中不难了解,春秋时代的思想家已经把人与仁并提,有“言仁必及人”,“杀身以成志,仁也”(《国语》的《周语下》《晋语》)的说法,且以“仁”表示“爱人”和其他道德的意蕴。当然,春秋时最重的还是“礼”,《左传》提到“礼”字的有462次,比提到“仁”字的33次多14倍。相比较而言,孔子最重“仁”。《论语》讲到“礼”(包括礼乐并言)的有75次,讲到“仁”的却有109次。孔子超乎前代思想家最主要的贡献,是把“礼”的内核“仁”,即人文价值理想确立起来并做了多层面、多维度的发挥。“仁”是孔子思想的中心观念,也是中国哲学的中心范畴之一。

孔子一般不直接说“仁”是什么,正如老子一般不直接说“道”是什么一样。这也是中国哲学的方式。我们可以从孔子与当时人的对话中体悟“仁”的多重意涵。具体的对话在具体的时空中进行,有特殊的语言场景,提问者有不同的年龄、身份、性格、经验、问题意识与提问方式,孔子又善于因材施教,引而不发,因此我们要慢慢琢磨体会孔子之言,任何抽象地只停留在表层文字上去理解,都难免挂一而漏万。但为便于读者把握孔子“仁”学的主要内涵及其层次,我们又不能不略为概括如下:

第一,以“爱人”为“仁”。“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智,子曰:‘知人。’”(《颜渊》)孔子主张仁智双彰,以爱人为仁,知人为智。他继承周公以来的人道主义传统,不仅反对人殉人牲,甚至对以人形的木陶俑陪葬都表示厌恶。据《乡党》记载,有一次退朝,孔子闻知马厩被烧了,他首先问“伤人乎?不问马”。孔子关心的是人,而不是马(及马所代表的财产)。他关心的人,包括饲养马的普通劳动者。这种爱人、同情人、关切人,包括爱、同情、关怀下层百姓,是“仁”的主旨。孔子所重在“民、食、丧、祭”(《尧曰》)。他反对暴政,主张像子产那样“惠民”,“养民也惠”,“使民也义”(《公冶长》),希望统治者不违农时,使百姓维持生活、生产,有一定的生活保证。他肯定民生问题、老百姓吃饭问题是为政之本。孔子主张藏富于民并教化人民。“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庶”是人口多起来了,在人口稀少的当时,这是社会繁荣的标志。没有战乱的地方,容易招徕百姓。孔子主张“富民”“教民”,庶而后富,富而后教。他注意社会公正问题,反对贫富过于悬殊。

当然,孔子和早期儒家主张的“爱”是有差等的爱,孔子虽主张“泛爱众”,但与基督的“博爱”、墨子的“兼爱”有很大的区别。爱有差等是人之常情。人对自己父母兄弟姐妹的爱是自然真挚的情感。“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学而》)这是说,少年在家孝顺父母,出外敬爱年长的人,做事谨慎,说话信实,广泛地亲爱人众,亲近有仁德的人。可见“泛爱众”的前提是孝,即首先爱自己的父母,然后再推而广之。孔子的弟子有子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在这里,“为仁”即是“行仁”,是说行仁即实践仁从孝弟开始,孝弟是仁之一事、仁之起始,而不是仁的全部或根本。仁是本,孝弟是用。

《中庸》中记载孔子答哀公问政的一段话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杀”,音晒,是降等、减杀之意。这就是说,“仁”是人的类本质,是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是以亲爱亲人为起点的道德感,是孝敬父母等亲情的扩大,即推己及人。“义”是合宜、恰当,尊重贤人是社会之义的重要内容,这是敬爱兄长之心的扩充。“亲亲之杀”是说“亲亲”有亲疏近远的差别,“尊贤之等”是说“尊贤”在德才禄位上有尊卑高下的差别。“礼”就是以上“仁”(亲亲)和“义”(尊贤)之秩序、等第的具体化、形式化。

第二,以“克己复礼”为“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克”是“约”的意思,“克己”是约束、克制、修养自己,“复礼”是合于礼。“克己复礼为仁”是孔子以前古代志书的讲法,据《左传·昭公十二年》:“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礼是一定社会的规矩、规范、标准、制度、秩序,用来节制人们的行为,调和各种冲突,协调人际关系。一个稳定和谐的人间秩序总是需要一定的礼仪规范来调节的,包括需要有一定的等级秩序、礼文仪节,这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事情。礼随着时空的变化而变化。孔子重礼执礼,发掘礼之让、敬的内涵,一方面肯定“克己复礼”,主张“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雍也》),即以礼修身,强调教养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则转向内在的道德自我的建立,强调“为仁由己”。儒家的学问是“为己之学”,而不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为人之学”。

孔子激赏子夏由“绘事后素”而悟及“礼后”(礼的形式之背后的人的真性)。没有仁的礼乐,只是形式教条,虚伪的仪节,支配性的社会强制,使人不成其为真实的人。这正是孔子要批评的。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易在这里是铺张的意思)也,宁戚。’”(《八佾》)“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这里指出了礼乐形式的背后是生命的感通、人的内在的真情实感和道德自觉。“仁道”及其标准并不远离我们,现实的人只要有自觉,只要想去行仁,仁就在这里了。道德是真正显示人之自我主宰的行为,道德是自己对自己下命令,是“由己”,而不是“由人”,即不是听任他律的制约或他力的驱使。孔子是世界上最早认识到道德主体性和道德自由的文化伟人之一。当然,这并不抹杀礼的积极意义,礼是社会的节与度,礼使君子的行为保持一定的节与度,亦有助于道德的主体性、自律性原则的建立。合于礼、实行礼的过程是人性化的过程,是“仁”(内在性的道德)在特殊社会条件下的外在表现。孔子维持了仁与礼之间的创造性紧张,这是培养君子人格,从事道德的自我修养的很好的方法。由上可知,“仁”的第二义是修己,通过实践礼而有教养,同时不执定于礼,努力体认礼之内核,达到实践仁德的自觉、自愿、自律,挺立道德的主体性。

第三,“忠”与“恕”接近于“仁”。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什么是“仁”呢?仁就是自己要站得住,同时也启悟别人,让别人自己站得住;自己通达了,也要帮助别人,让别人自己去通达。人们都可以从当下的生活中一点一滴地去做,这是实践仁道的方法。孔子的意思不是外在强加地使别人立或达起来,而是创造一种气氛或环境,让人家自己去挺立自己的生命,在社会上站得住并通达人间。这才是仁人的品格。

“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这是孔子以前的讲法,春秋时人即以“敬”为“仁”的原则之一,敬事与尽忠有关。孔子进而指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也是“仁”的原则之一。“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颜渊》)“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卫灵公》)君子终身奉行的“恕道”是:自己所不想要的东西,决不强加给别人。例如我不希望别人羞辱自己,那我决不要羞辱别人。尊重别人,是别人尊重自己的前提。这里强调的是一种宽容精神与沟通理性,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

什么是孔子的一以贯之之道?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忠”就是“中”,讲的是人的内心。“人之生也直,枉之生也幸而免。”(《雍也》)人的生存由于正直,不正直的人也可以生存,那是他侥幸地免于祸害。孔子讲内在的“直”德,就是内不自欺,外不欺人,反对巧言令色,虚伪佞媚。“忠”又是尽己之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是内心真诚的、直德的、不容已的发挥。“恕”讲的则是待人接物。“恕”是推己之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综合起来就叫忠恕之道或絜矩之道。实际上,“忠”中有“恕”,“恕”中有“忠”,“尽己”与“推己”很难分割开来,这是仁道的一体之两面。这不仅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仁道原则,推而广之,也是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文化与文化、宗教与宗教的相互关系的准则,乃至是人类与自然之普遍和谐之道。“仁”的内涵包括物我之间、人人之间的情感相通、痛痒相关。《中庸》曰:“忠恕违道不远。”这里,道指人道,即仁。忠恕未足以尽“仁”,是为仁之方,所以说违道不远。

第四,孔子仁道是人文主义的价值理想。“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阳货》)孔子讲“仁”,主要是针对有禄位的诸侯、卿、大夫、士的,用现在的话来说,“仁”主要是对官员、干部和知识分子的要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涖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涖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卫灵公》)这里强调了仁德高于聪明才智,强调了严肃庄敬的态度和合理合法地动员百姓的重要性。“仁者安人,知者利仁”(《里仁》);“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宪问》);“博施于民而能济众”(《雍也》);“不患无位,患所以立”(《里仁》);“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学而》)。他回答子张怎样才能管理政事时,提出了五种美政:“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尧曰》)五种美政的中心是顺着人民的利益使人民得到幸福的“利民”思想。对于官员、君子,这里提出了德、才、禄、位相统一的要求,而且都是从安民济众的根本出发的。安定天下,主要是使百姓平安。而最使百姓不安的就是官员贪痞腐败,不能“修己”,以及“动之不以礼”,“使民不以时”,即官府以随意的态度使用民力,滥用权力,任意扰民,践踏民意,不顾民生,不能济众施惠,不以庄敬的态度尊重老百姓,爱护老百姓。

在政治与管理哲学上,孔子反对苛政,主张德政。孔子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颜渊》);“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为政》)可见政治家道德行为的巨大作用与影响。“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为政》)在管理中光靠政令与刑罚行不行呢?当然可以,但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不能唤起民众的羞耻之心。根本上宜以内在的道德加以诱导,以成文或不成文的规范、制度、行为方式即“礼”来训练、调教民众,使民众有羞耻感,心悦诚服地归服。

仁道的价值理想,尤其体现在道义与利欲发生冲突的时候。孔子不贬低人们的物质利益要求和食色欲望的满足,只是要求取之有道,节之以礼。“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逊以出之,信以成之。”(《卫灵公》)“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穷),不可以长处乐。”“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发大财,做大官,这是人人所盼望的;然而不用正当的手段去得到它,君子不会接受。君子哪怕在吃完一餐饭的片刻时间里也没离开过仁德,就是在仓促匆忙、颠沛流离的时候,都与仁德同在。人生存的价值就在于他能超越自然生命的欲求。“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为学也已。”(《学而》)

孔子有自己的终身之忧和终身之乐:“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卫灵公》);“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述而》)。他的快乐,是精神的愉悦。他赞扬颜渊穷居陋巷,箪食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雍也》)。“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同时,孔子提倡追求人生修养的意境,游憩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雍也》)。孔子的“吾与点也”之叹(详见《先进》),表达了儒家在入世情怀中,也有潇洒自在的意趣。

孔子提出的道义原则,仁爱忠恕原则,仁、义、礼、智、信等价值理想,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中国文化可大可久的依据。这些价值理想通过他自己践仁的生命与生活显示了出来,成为千百年来中国士人知识分子的人格典型。

第五,孔子之“仁”的不同层次。“仁”这个范畴有不同的层次,高一层次的、作为人的最高标准、最高道德原则、最高精神境界和价值理想的“仁”,可以统摄作为社会普遍道德规范的、与“义”“礼”“智”“信”并列的“仁”。

“仁”有时指的是“仁人”“仁者”。仁者的境界,以至善至美的“圣”(圣人、圣王)为最高。在特定的语境中,孔子视“圣”与“仁”为同一境界,最高人格境界。这是理想的近乎完美无缺的仁人,在现实性上是很难达到的。所以,孔子在这一层次上从不轻许人(包括他自己)为“仁”。第二层次的仁人叫“成人”(全人)。孔子就子路所能达到的人格目标加以点醒,说如果兼有臧武仲之智、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即集智慧、清廉、勇敢、多才多艺,再节之以礼,和之以乐,使德成于内而文见乎其外,就是“成人”了。这是具有现实性的,通过实践可以达到的德才技艺兼备、全面发展的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贤人。孔子也指出了这种人格的普遍标准:“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要即约,即穷困)不忘平生之言。”(《宪问》)第三层次的仁人叫君子,是超越于自然人的道德人,即与小人儒相区别的君子儒。贤人与君子都是现实人,都有自然欲求,只是在精神境界的追求上超越了自然与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