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政治的未来:雅克·朗西埃美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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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知识的诗学

审美是没有目的的目的性(finalité sans fin),是没有终极的终极性。对知识和理论取审美态度,是要去干预感性经验的秩序,形成新的共同感性。而正是这种感性秩序,使社会地位、趣味、态度、知识和幻觉之间互通有无,连接到了一起。对知识取一种诗学的态度,就是要强调不同主体之间在发明事物、创作故事和构造论据的能力上的平等。这种诗学是一种实现平等的途径。21朗西埃这里说的“诗学”,是指一种用共同语言去消解各学科之间鸿沟的姿态:一切待定,并且将重新汇入新的配方。

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一文中引用荷尔德林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是在提醒我们,回到技术、艺术、宗教、诗歌和建筑的共同源头,在那一大的境域里去生活,这时,技术问题才能被解决;这时,诗意地(poetically)去居住就变成“诗学地”(poietically)去居住。后者的词根来自“自生原创”(poiesis),是指希腊人所说的那个创造的共同源头。小技术必须回溯到大技术所出自的源头;大技术同时是艺术、诗歌、宗教和建筑(它包括国家宪政术)。在那样的境域里,艺术、技术和思想之追问互通有无了。“诗学地”栖居,就是回到创造的源头地去居住,在人自己顶天立地的同时,也“住”得让大地上的一切生辉。

在这个时代,说“诗学”时,我们是对技术采取一种反对、抵抗的态度。也就是说,“诗学”的态度或方法,是反小技术、反再现的方式,是反世界大学系统内的主导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在实践中,它的意思是:不像大学学科目前流行的各搞各那样去研究对象和问题,而是将对象和问题放进一个更为广阔的原初场景里,当作大技术来研究;做研究,也就是用大技术去研究大技术,并将研究最后也融入那个大技术之中。

对知识取诗学态度,是为了追求审美平等。这不是将平等当作原初状态,而是将它当作一种假设,将它当作时时有待证实、刻刻有待兑现的一个承诺;而正是这种天天时时的证实,会打开平等的特定步骤。只有跨过了各种边界、接通了话语和经验的各种形式和层次之后,这些步骤才被建起,平等才有可能实现。

哲学也必须将这种诗学态度用到自己头上。它不是为别的话语奠基,也不属于理性范围,而是一种用来拆除各种学科和话语之间边界的话语。它不让各学科光靠其所谓的只适合其特定的客观性的方法论就能取得权威。哲学应该为知识的诗学开道。朗西埃的哲学操作,因此是无政府主义式的。也就是说,它追溯各学科和各话语资质的特殊性,一直追到其语言资质和诗性创造的“平等主义”层次上,最后去推翻一切知识等级。这样做,他是将哲学当作了一个特定的战场,想在其中揭示:追溯起源的努力会走向其目标的反面;也就是说,反而会揭露出任何起源的偶然性和诗学特征(这估计是从福柯那儿继承来的立场,是对古代加以“考古”的立场)。他说:“《理想国》告诉我们,目的和命运的不平等,是一个高尚的谎言。它一定要让我们理解这样一个道理:是‘缺乏时间’才使得工匠们没法去工作场所之外的别的地方,去搞政治。《斐多篇》向我们证明,被剥夺了(书)写作,就是被剥夺了民主。柏拉图一定要将哲学家的和工匠们的空间—时间分开,不让他们共享一个共通的感性空间;他还许诺要告诉我们关于真理的真理。后者却只是一种神话。这种表面上的童话般的平等下面,我们只见到各种话语和立场之高低等级。如果哲学有什么特权,那也就在于它坦白地告诉了我们,关于真理的真理只是一个虚构。哲学应像它建构等级那样去推翻等级。”22这也就是朗西埃说的平等主义式的哲学研究,其基本立场是将知识推向审美平等的秩序之中。

这种叫作“知识的诗学”的实践,因此是指研究既存知识的源头,揭露它,直到它露出诗性源头;也就是挖出其原初的基本隐喻或虚构,将它的起源与我们当代接通。其实,科学话语也可被还原到这样的诗性时刻。科学史家,如托马斯·库恩,也能告诉我们,在某种科学话语的源头处,那些说话的科学家主体之间其实是平等的,是在一种平等的论争里,才产生了这样的话语。那是从智性的平等里产生的知识。到了后来,才有那看上去高高在上的知识。其实只是那同一种智性在制造出诗性虚构,或做出历史解释。政治思想、历史、社会学研究等等,都只是用一种我们共同享有的语言创新,用新词及其新语义,来使其对象对我们可见,并在它们之间创造出联系。哲学也应该这样来做。平等地做哲学,就是要坚持这种智力平等。艺术当然也应这样跟进。

为此,我们就应该用“知识的诗学”之方法去反对共识秩序。因为,如果我们像现在这样,只在一种自治但也封闭的哲学话语里说话,取悦于人,那么,哲学或思想或理论就既是一种政治色情(la pornographie politique),也是一种超验的色情(pornographie transcendantale)。23大众媒体里的主导话语是反哲学的,我们应反对流行的哲学话语,并同时反对哲学地去思考。反哲学地来思考,就是反一切实用、消费和主导地去思考。不使哲学和思想成为知识,使知识变得独特,使我们的造反最终有理。而且,我们还必须违抗现存知识和新冒出的知识,用福柯式的考古学方法去思考:将源头拖进当前,将过去和未来同时推入当前的实验之中。

反哲学机构地来思考,不是继续产生更多的解释,使一切变得更可见,使一切更明确,成为一种经验下的学说,使我们说到的一切在经验层面更可见,而这就有可能会成为色情。反哲学机构地来思考,必须是一种造反和抵抗式的思考。而诗学的态度,是更进一步用无产阶级的思想去对待共识。思想和权力在今天已勾结到了一起,汇成强大的话语—机构之网。思想应是物质力量,而不是理论。正如福柯所强调的,思想必须是一个集合:是决断、规则、技术、主导的大厦,但也是姿势、言语、规范、对主导的抵抗技术。在劳动阶级的生活实践里,思想本来也是其有机部分,比知识分子的思考可能更合理地融进了生活。他们反而能把思想做得较不色情一点。很不幸,工人阶级的话语与知识分子的话语,目前是在两种诗学里,分别生产和运行着。朗西埃的“知识的诗学”这一态度是反哲学、反大学、反知识分子式的,是要将上面的两种知识诗学重新搅拌到一起。

在朗西埃倡导的“知识的诗学”眼光下,阅读也就只是这种诗学的执行过程了:将一切知识、信息、叙述、寓言、体裁、形式、主题、主体不分高下和里外地搅拌成色拉,每次都趁着新鲜来做,每次都做成不同的味道。在这种诗学的态度下,知识分子应先考虑如何不要太色情地来写自己的理论和哲学,这首先要求他们清除自己身上的政治色情。在政治上与劳动阶级你死我活,将缺席的政治主体动员进来,进入真实的斗争,其哲学和理论才会写得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