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政治的未来:雅克·朗西埃美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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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今天还有批判的可能吗?

生活在景观社会的人,与生活在柏拉图洞穴内的人没什么两样。在洞穴内,图像被当成了现实,无知被当成了知识,贫穷被当成了财富。个人越有能力想象和建构自己的个人和集体生活,堕入洞穴内的奴役也就越深。陷于景观社会后,我们对虚假财富的批判也会成为对虚假贫穷的批判。想要知道景观的统治法则,就必须去知道为什么景观社会会无尽地复制与其现实对等的假象。其背后的实质是,社会活动和社会财富之间被隔开了。14这种隔开,才是景观的起因和后果,景观本身的险恶也源于此。景观背后是阶级剥削和压迫在起作用,共同体因此而被生生分隔,人和景观之间的分隔只是表面。在这一点上,朗西埃对德波保持了距离,认为后者没有认清景观背后实际上是统治秩序下的政治和审美不平等;如果推翻了景观,而政治不平等依旧,则还会出现新的景观社会。

朗西埃对德波在20世纪60年代发起的景观批判的“异议”很值得我们深思。他指出,德波和巴特对于景观后面、图像后面的真相的揭露会掩盖这样一个事实:解放仍然是当场、立刻就可开始的,因为异感(dissensus)时时都在现场。解放开始于这种可见、可思和可做之间的争议和重新部署、分配,开始于那些没有资质的人,也当场要求平等,急切且不可阻挡。德波的景观批判,在朗西埃看来,仍陷在阿尔都塞和布尔迪厄式的“科学”马克思主义式、批判性文化社会学式套路里,是为批判而批判。

当代艺术中流行的批判性艺术,在这方面也并没有比德波的景观批判更好的表现。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艺术创作中,将美国式的优美的郊外文化消费与越南战争里孩子的尸体联系起来,或将伊拉克战争与我们的消费后果和几分钟后就扔进垃圾筒的抗议标语——垃圾筒同时是我们的抗议与消费的落脚处和下场——联系起来,这固然好。但是,这也总让人觉得当代艺术似乎也没别的辙了,只能做做这个了:让观众看见他们本来看不见、无法看见或故意不想看见的东西。但仅做这种批判性艺术显然又是远远不够的了。在左派的忧郁(穷于揭露,但又拿不出革命方案)和右派的后批判式的批评这两者之外,批评、理论和当代艺术难道还有别的什么路子可走吗?

那么,如今如仍要批判,我们应从哪里开始?朗西埃指出,要找到一种正确的批判方法论和出发点,既做不到而且也多余。我们其实只需从磕开每一个最新面对的场景开始,兜底击破它,在每一处、每一地、每一时都重新去形成知觉和释义的新配方来开始我们的批判,或从不论你所称的任何政治解放行动中,就都可以开始。15

我们当前的批判困境其实是:一方面,我们批判者自己再也拿不出一个可触摸的替换现实,来取代我们所处的这个不堪现实,尤其是在我们在革命和审美两方面试过这么多次而又失败过那么多次之后。另一方面,我们所处的现实正在汽化、石化、沙化,我们无法在现实里找到自己的批判所需的稳固立足点了。而与此同时,正如德波指出的,我们正身处景观:同时身陷我们所处现实之外的另一个单立的现实之中,不能自拔。我们被它吸入。我们的批判经由大众媒体的放大,本身又会成为景观。这样的情状下,我们怎么开始批判呢?我们还有必要再一步步重复前人的那些批判努力吗?

由近代美学担保给我们的那种批判传统在我们的时代仍运转着,但不灵了。我们从哪里开始新的批判行动?我们当然仍可以像现实主义作家,比如说布莱希特或戈达尔那样去做批判:将完全相异的东西往一个时空里放,使它们互相冲突、互相辩证,并用新异的影像的汇合营造出新的神秘。但是,我们可不可以再进一步,将我们的新批判与原来已被我们放弃的解放计划合并:从审美解放来开启政治解放,重新将不同阶级的感性搅和到一起,利用这种本就存在的感性互异和审美分歧去推动审美平等和政治解放?我们可不可以鼓励无产阶级在感性和审美上大鸣大放,支持他们自己去谱写史诗,从审美解放走向政治解放?只有这样做,欧洲现代性许诺给我们的或知识分子心目中的那种解放计划,在今天才能被继续推进?

这对我们的艺术创作和批评将意味着什么呢?在这种新的审美平等原则下,我们的从批评到批判的姿态到底能够对一个艺术品怎么样?作者的批判行为,应该怎样去撬动、搅动共同体里的集体感性和集体审美,去制造出多少的争议?作者已对这个艺术品这样了,那我们还想使它产生怎样的另外的批判力量?我们的批评如何继续下力气,进一步搅动共同体的集体感性之重新分配?如何使我们的批评最终变为批判?今天,我们应该先中止哪些操作,才能使我们更集中精力做出更新的批判努力?

朗西埃至少使我们看到,我们在艺术工作中必须坚决反对文化研究式的、阴谋论般揭露资本主义机制和体制内的各种暗藏的现实的种种套路。我们不应该去学好莱坞政治电影里主人公的样子,不要以为不畏权威、深入调查真相,直至正义最后得到伸张就能怎样了。我们必须另行开始批判,如果我们还能批判的话。我们需要一种口径更大的批判,需要使一切批评也都变成批判。通俗地讲,这是要去推进审美上的斗争,使不同阶级的感性挤在一起,互相冲突和斗争,实现对可感、可说、可见的重新划定和重新分配。对于集体感性的不断重新切割、划定和分配,既是审美也是政治,两个可以同时来做。16而这给了艺术更重的任务:不仅仅是做艺术本身,同时还要用艺术去激活那些斗争,使共同体的审美—政治更上一层楼。

我们的批判应该一直撬到某种顺从主义的脚底板下,撬到某种思想方式的根底,多捣乱一点才对。绝不是要就此去发动轰轰烈烈的革命,不,其实只要有那么一点兴师动众就够了。像戈达尔所做的那样,糊弄、张扬,加上一些忽悠,就可使那个主导体制泄力,玩它个半死,使它乱转得更快,使怀疑广布于众。也就是说,批判总是要去捣毁看上去、假装是自然而然的东西,推翻那被认真树立的东西。也许真的批判必须先开始于我们自己抛弃一些舒适,认真地问问我们自己与这个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批判机器打交道本身到底是为了什么;也问问我们停留在这架批判机器里本身会不会有问题。

我们所存身的欧洲启蒙时代以来形成的这个批判传统,自身正渐变为那一主导秩序的更精微的版本。要做一个反潮流、与众不同、与共同体决裂的人,也并不那么容易了。说不容易,是因为它看上去太容易,我们手里总有的是工具和方法,拿起来就可以去解读图像、解构话语、提示媒体的悖谬等。哪怕我们去批判了,用了漂亮的理论,但结果却往往是,我们不一会儿就与敌人眉来眼去、一起野餐去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框出新的空间,为那些还没有资格批判的人,也就是张三李四,留出能力表现的空间呢?当代艺术正越来越成为将广告图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标准形象、儿童故事、电子游戏回收再混合,放到世界各地的各种艺术博览会和双年展、三年展上去展示这么一回事了。如果这是一种必需的循环,那么,现在也到我们打破它的时候了。我们必须指出,这些当代艺术作品本身也只是批判陈套的陈套、到媒体里去批判媒体的图像、谴责景观的景观装置及其循环而已。高科技总与血汗工厂并存,而我们做的艺术很可能也就是这种高科技。17

这些年来,有一系列的批判性或小社会运动式艺术都掉进了下面这种逻辑:它其实是要维持一种警治秩序,只想在市场的力量和他们的谴责力量之间达到某种对称,就心满意足。展览的,也只是这种对称。强调异感作为当代艺术创作与展示的目标,是要不断重新责疑、重置已被看成正常的东西与被看成颠覆性的东西、被看成积极因而政治的东西与被看成被动因而就被认为是非政治的东西之间的界限。

目前流行的批判性艺术,看上去仍只是像警察那样去维护现存的秩序,是要维护循环系统和边界系统。假装在批判的艺术,仍完全依赖共识的汇合,只是今天拉过来一个观众,明天再拉过来一个,以便多少年后大家就会对这事儿有一个新的共识。而这种共识将不仅来得太迟,本身也已是这种批判的对象了。

批评或批判时,像布莱希特说的,我们不是用话语去再现什么(内心、立场和价值观、历史观甚至世界观),而是去执行一种否定:凡见到的都当干柴一折两段,仿佛远处才有那飘忽、间断的社会关系的最终透明。18尼采也认为,我们读完历史,就必须将其一折两段。这种读历史的态度,或不把历史当真的态度,比中国“文革”时的造反还激进。批评最终一定走向批判,最终必然走向对一切价值的重估。终极的批判一定是对现存文明的批判。完成这种批判后,我们剩下能做的只是:发明艺术。

从未来主义到超现实主义,现代先锋家们已经比以往的思想家更清楚地认识到,真正的革命是对感性世界的重构,是要将艺术的形式转化为生活的形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有一种审美艺术的元政治,要去击碎共识的元政治:观念变成感性,人民才走向理性。年轻的马克思对此也抱有梦想。未来主义者们、构成主义者们,实际上,一直到今天内格里这样相信互联网式的非物质联系,认为它能集合诸众,并由此引导共产主义到来的思想家,都对这种审美革命先于和高于宪政革命的立场抱有信心。

并没有一个未来在等着我们。也没有一个未来正急着要来顶掉这个当前。未来只是对于这个当前的改造。新,只来自我们的发明所带来的活力。新的不是用来填满原来的缺的,也不是对旧系统产生的危机做出的反应。我们只有用一种新才能去创造出另外一种新,通过多种途径,运用多种手腕。19这个时代会总对我们说,在未来,你们可以拥有这个、干这个,但现在,还不行。我们必须回以:不,不是我们不行。当代和当前,本身也都是对我们的压制,我们必须从中冲出来。20而第一步,就是走出“批判性艺术”给我们带来的幻觉,坚决地与它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