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业的金针
《儒林外史》第四十九回,高翰林说:
老先生,“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小弟乡试的那三篇拙作,没有一句话是杜撰,字字都是有来历的,所以才得侥幸。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那马先生讲了半生,讲的都是些不中的举业。他要晓得“揣摩”二字,如今也不知做到甚么官了!
场屋中的胜利者在得意洋洋地大谈胜利的秘诀,大谈“举业的金针”“揣摩”二字,嘲笑场屋中的失败者马二先生。吴敬梓的曾祖吴国对的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也是刻苦钻研八股的结果,即《移家赋》中所谓“常发愤而揣摩,遂遵道而得路”。同样的“揣摩”二字,作为“举业的金针”,在《移家赋》中得到热烈赞扬;而在《儒林外史》中却成了贬抑、讽刺的对象,由此可见吴敬梓前后的思想变化有多大。
高翰林固然是书里的反面人物,但他说“‘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却是没有说错。八股就是一要揣摩圣贤的口气,二要揣摩考官的嗜好,乃至于揣摩皇帝的嗜好。考官要看的主要就是这一点。揣摩圣贤口气的范本,便是朱熹的《四书集注》。郑燮何等豁达之人,他在给四弟的家书中也谆谆嘱咐:
今科若能入泮,固当揣摩先辈大家文。若不幸名落孙山,亦当改弦易辙,专心从事乡场制艺。(《范县署中覆四弟墨》)
揣摩的背后是对圣贤的崇拜,对经典的崇拜。圣贤已经发现了真理,而朱熹已经把圣贤的道理阐发得淋漓尽致,后人已经没有发现真理的任务,后人的任务只是理解、体会朱熹所阐释的真理。圣人诞生以前,世界是漫漫长夜;圣人出现以后,点亮了指路的明灯、前进的灯塔。凡民百姓和文人学子只要在圣人的指引下,奋勇前进就可以了。如果你对此还有所怀疑,那你的揣摩圣贤语气,又从何谈起!吴敬梓在书里借杜少卿之口说:“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杜少卿的意思很清楚,朱熹只是一家之言,不是绝对正确。朱熹自己也并没有自认为绝对正确,所以说“与朱子不相干”。可见吴敬梓的独立精神太强,这种精神和这种心态与揣摩所需要的心态是格格不入的。
我们不要小看了这“揣摩”二字,这正是应试教育的精髓。古代没有考试大纲,如果有的话,那考试大纲的精髓就是“揣摩”,“揣摩”是纲中之纲,其余都是目。小说第七回,范进赴京去参加会试,顺便拜谒座师周进,周进勉励了高足一番,嘱咐他“只在寓静坐,揣摩精熟”。
应试的时候,“揣摩”是考试胜出的金针;入仕以后,“揣摩”又是为官的诀窍。只有认真地揣摩上司的旨意,揣摩皇帝的旨意,才能官运亨通。历史上的许多奸佞并不是饭桶,譬如唐朝的李林甫、北宋的蔡京、明朝的严嵩和魏忠贤、清朝的和珅,他们都曾经在“揣摩”二字上狠下功夫。“揣摩”是他们终身的功课,常学常新,永无止境。封建社会的各级官吏,都是对上司负责,对皇帝负责,而不是对百姓负责。封建社会没有民主的选举制度,他们的功名富贵是上司给的,是皇帝给的,也是随时可以被上司、皇帝收回去的,他们不对上司、皇帝负责,又对谁负责呢?只有在官吏真正由百姓选出,他们的权力真正由百姓所赋予的时候,他们才有可能对百姓负责。人民真正掌握了任命、评价和罢免官吏的权力,官吏才有可能成为人民的公仆。完全靠说教是没有用的。榜样的力量不是无穷的,而是很有限的,一个两个清官改变不了满世界的腐败。杜少卿的父亲“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辞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杜少卿父亲的“呆”,就是不明白“揣摩”,就是把儒家经典里的话“当了真”,不知道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只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揣摩”作为一种为官之道,并不是从八股文开始的。我们看《战国策》里那些策士的言论,与其说他们善于言辞,不如说他们善于揣摩君主的心理更为恰当。像《战国策》里《触龙说赵太后》这样的名篇,不是揣摩之作的范例吗?而韩非的《说难》正是揣摩之术的理论总结。“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文章一开头就尖锐地指出,游说之难在揣摩之难,所谓“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韩非在文章中不厌其详地分析了各种各样的情况:“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结论是:窥探颜色,揣摩其意,避其所忌,投其所好。由此可见,揣摩也是一种“登龙术”。
“揣摩”不但是举业的金针、为官的诀窍,而且是为学的窍门。学而优则仕,“优”的标准就是会不会“揣摩”。经史子集之中,经的数量最少,可是,经居四部之首,最受统治者重视。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经学逐渐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经学从整体上看,就是一种揣摩之学。经学的基本形式就是注释,注释不是纯客观的,是带着圣贤崇拜、经典崇拜的思维活动。人们常常以为今文学家是迎合人主的御用学者,古文学家则不然;其实古文学家也是一样。贾逵为了替《左传》争地位,便说《左传》“同《公羊》者什七八”,说《左传》能够证明刘氏为尧后,汉为火德,皆与图谶相符合,而今文《五经》家却不能。即便是历史上那些非常具有创造性的思想家,他们的见解也常常要通过注释经典的形式发表出来。王弼的《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向秀、郭象的《庄子注》,朱熹的《诗集传》《四书章句集注》《楚辞集注》《周易本义》,王夫之的《周易外传》《尚书引义》《读四书大全说》《张子正蒙注》,还有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都是这样的著作。揣摩之道没有能够完全束缚住他们的创见,但影响了他们发表创见的形式。
应试之道也好,为官之道也好,为学之道也好,“揣摩”就是抛弃自己的独立思想、独立见解,就是不要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而要去迎合圣贤的思想、上司的思想、皇帝的思想。久而久之,也就磨灭了独立的思维,丧失了创造的精神,失去了表里如一的作风,培养出一种唯唯诺诺的奴性。没有真诚,没有信仰,没有理想,剩下的只有对功名富贵的欲望。八股虽然早在光绪末年就已经寿终正寝,但是,“揣摩”的精神却依然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