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之绝唱:漫话《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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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贵有自知之明

鲁翰林是八股的既得利益者,他之吹捧八股自在情理之中。在鲁编修的眼里,只有八股是真学问,若是说八股如何好,倒也罢了。可他偏要说八股好了,诗赋自然就好;八股不好,别的自然也不会好,所谓“野狐禅、邪魔外道!”八股通了,一通百通;八股不通,一切等于零。简直是八股拜物教!并非鲁翰林个人持有这种观点,相当一批科场上的胜利者都持有类似的观点。例如康熙时期的诗坛领袖王士祯便在《池北偶谈》卷一三中说:“予尝见一布衣有诗名者,其诗多有格格不达,以问汪纯翁编修,云:‘此君坐未尝解为时文故耳。’时文虽无与诗、古文,然不解八股,即理路终不分明。近见王恽《玉堂嘉话》一条:‘鹿庵先生曰:作文当从科举中来。不然,则汗漫披猖,是出入不由户也。’亦与此意同。”王士祯显然也很欣赏这种观点。

鲁编修、高侍读之流,把八股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知道,自身的价值和八股的价值已难以分割,贬低八股也就等于贬低了自己。既得利益之所在,所以就拼命地吹捧八股。

事实上,很多八股大家的内心深处并不看重八股。他们很清醒,知道八股不过是一块敲门砖。袁枚曾经“以制举文震海内”,后来与人谈及,“即歉然以少年刊布流传为悔”。他在《随园诗话》卷一二中引录了吴江布衣徐灵胎嘲笑八股的一篇《刺时文》:

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最令人寻味的是方苞。乾隆元年,他“钦奉圣谕”,“精选前朝及国朝制义,以为主司之绳尺、群士之矩矱”。方苞“校录有明制义四百八十六篇,国朝制义二百九十七篇”进呈御览,还写了一篇堂皇的《进四书文选表》大肆鼓吹八股,俨然是全国八股文的权威。可是,他私下里又时常表示自己看不起时文:

时文之于文,尤术之浅者也,而其盛行于世者,如唐顺之、归有光、金声,窃其志,亦不欲以时文自名。(《杨千木文稿序》)

时文尤术之浅者。……夫时文者,科举之士所用以弁荣利也。(《储礼执文稿序》)

有人因此而劝他放弃时文,他辩解说:

而余援经自治,用时文为号以召生徒,故不能弃去以减耗其日力,而两者皆久而无成。(《刘巽五文稿序》)

在《何景桓遗文序》中,方苞猛攻科举:

害教化败人材者无过于科举,而制义则又甚焉。盖自科举兴,而出入于其间者,非汲汲于利则汲汲于名者也。

他在给友人熊艺成的信中又说:

世之人材败于科举,千余岁矣,而时文则尤甚焉。(《与熊艺成书》)

他在信尾特意叮嘱说:“仆与足下非一日之好,故敢发其狂言,幸勿以示外人!”为何怕人知道呢?因为他在乾隆面前讲的是另一套:“韩宗伯制义,本朝推为大家,操觚之士,至今家置一编”;可是,《柳南随笔》卷二却记载着他这样的话:“汝辈第知我时文耳,然他日之可传者,在古文而不在时文也。”非常有自知之明。明清的文人,在编辑自己文集的时候,往往将所作的举业一概删去。

方苞这样保守的程朱信徒、袁枚这样思想比较开明的自由派,他们内心深处都十分鄙视八股。可是,他们凭借八股得了功名,理智上知其无用,感情上难以割舍,加上在政治上拥护清朝的统治,所以,他们对八股的批判就相当有限。袁枚少年得志,二十三岁中举,二十四岁及第,自己承认“不喜时文,而平生颇得其力”。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坦率地说:

时文之病天下久矣,欲焚之者,岂独君子哉。虽然,如仆者焚之可耳;吾子固不可也,仆科第早,又无衡鉴之任,能决弃之,幸也。足下未成进士,不可弃时文。有亲在,不可不成进士。……以至难之术,而就至狭之境,士之低首降心,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势也。势非圣贤豪杰之所能免也。……仆劝吾子勿绝时文,乃正所以深绝之也。(《答袁惠孝廉书》)

而方苞更是八股大家,借此扩大了自己的影响。所以,袁枚、方苞等人对八股科举的批判,与吴敬梓无法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