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尼尔戏剧四种(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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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

:同一天晚上九点钟,梅约农场的会客室。左方有两扇窗户可以望见田野。两窗之间,靠墙放了一张老式核桃木书桌。后面左角里放了一个带镜子的碗橱。碗橱右边后墙上有一扇窗户可以望见大路。窗户旁边有一扇门通庭院。更向右,放了一张用马鬃填的黑色沙发,沙发旁边又有一扇门通卧室。右墙角放了一张靠背椅。右墙中央有一扇门通厨房。更靠前面,有一个两用煤炉和煤桶等等。新铺了地毯的会客室中央,有一张橡木餐桌,桌上盖了红色桌布。桌中央有一盏大煤油灯。餐桌四周放了四把椅子——三张摇椅,椅背上铺着桃花的小罩布,还有一张靠背椅。墙上糊着涡形花纹的深红色壁纸。

室内一切东西都整洁,放得恰得地方,没有一点拘谨的感觉。全家有一种安闲舒适朴直的气氛,那是大家通力合作,从勤劳兴旺中共同得来的。

〔詹姆斯·梅约、他的妻子、他的妻舅迪克·司各特和安德鲁都在屋里。梅约的身材和相貌跟他的儿子安德鲁一模一样——他是个六十五岁的安德鲁,生着短短、整齐的白胡子。梅约太太是个小个儿、圆脸、一本正经的女人,她五十五岁,一度当过教员。农家妇女的劳动使她操劳,但是并没有压垮她。她的言谈举止还保存梅约家庭所没有的那种温文尔雅。罗伯特跟他父母的相似处可以从她身上找出根源。她的哥哥船长是个矮矮粗壮的人,有一张久经风霜和快乐的面孔,一绺白髭——一个典型的老水手,说起话来声音很响,指手画脚。他五十八岁。

〔詹姆斯·梅约坐在餐桌前面,戴着眼镜,膝头放着一本正在读的农业杂志。船长坐在后面一张椅子上,身子向前探,两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安德鲁靠在左边的靠背椅上,下巴抵在胸口上,眼睛瞅着地毯,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幕启时,船长刚说完一个海上的故事。人们装着感兴趣,脸上却摆着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船长 (咯咯地笑)那个女教士,当我靠岸时,在码头上跟我招呼,她说——她那张傻里傻气的脸绷得紧紧的,严肃得像裁判官一样——“船长,”她说,“劳驾请告诉我海鸥夜里在什么地方睡觉?”这要不是她的原话,我情愿天诛地灭!(他用双掌拍桌子,放声大笑。其他的人也强作微笑)真是个傻瓜女人的问题,是不是?我也就非常严肃地望着她。“太太,”我说,“我可没法正确地答复那个问题。我还没见过一个睡在铺位上的海鸥哩。等下一次我听见海鸥打鼾时,我一定记下它睡在什么地方,再写信告诉你吧。”随后她骂我是个真正不怀好意的笨蛋,赶快离开了我。(他又轰然大笑起来)我就是那么打发她走的。(其他的人微笑,但马上又郁郁不乐了。)

梅约太太 (心不在焉——觉得她得说点什么话)既然说起海鸥来,究竟它们睡在哪儿呢,迪克?

司各特 (拍桌子)哈!哈!听听她,詹姆斯。又是一个!哼,你这一问真把地狱都问住了——请原谅我又发誓了,凯特。

梅约 (眨着眼睛)它们卸下翅膀,铺在波浪上当一张床。

司各特 然后告诉鱼儿,到了应该起身的时候,给它们打个口哨。哈!哈!

梅约太太 (强笑)你们男人真是太聪明了。(她又缝起衣服来。梅约假装读杂志。安德鲁瞅着地板。)

司各特 (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再也受不了那死气沉沉的静默了,脱口说)你们好像正在装裹一具死尸似的。(故作关心地)上帝啊,难道这里死了人吗?

梅约 (严厉地)迪克,别胡说八道了!你跟我们同样清楚,我们并没有什么兴高采烈的事。

司各特 (辩驳地)我也看不出有什么披麻戴孝的事呀。

梅约太太 (愤怒地)你怎么可以说出那种话来,迪克·司各特。你不是要带着我们的罗伯特,深更半夜,离开我们,准时去搭你那条老船吗?我想也许你会等到明天早晨,让他吃了早饭再走吧。

司各特 (无可奈何地向大家求情)你们看,那岂不是女人家的见识吗?上帝啊,凯特,我不能命令潮水,要它按照我的意思,高涨起来。我熬夜受罪,等到六点钟才去开船,又有什么好玩的。(抗议地)还有,“圣代号”并不是一条老船——至少,不算太老——她和往常一样漂亮。

梅约太太 (嘴唇发抖)我希望罗伯特不走。

梅约 (从眼镜上方瞧她——安慰地)好啦,凯特!

梅约太太 (反抗地)哼,我真的不希望他走!

司各特 照我看来,你不应该太难过。这次航行会使他成器。我会尽心教他学习航海。叫他很快就能领到一张大副的证书,要是他愿意旅行的话,他这一辈子就有了一个职业。

梅约太太 不过我不希望他旅行一辈子。这次航行一结束,你一定要把他带回家来。那时他的身体就会完全好了,他就会想——结婚——(安德鲁坐在椅子里身子突然朝前一俯)——在这里安安稳稳住下去。(她瞅着膝头上的针线活——一顿)我没有想到,让阿罗出门,会使我这样难过。否则的话,我连一分钟都不考虑。

司各特 凯特,现在一切都定下了,老是那么嘀嘀咕咕有什么好处。

梅约太太 (几乎要哭出来)你当然可以那么说。你从来没有过孩子。你不知道跟他们分别是个什么滋味——何况罗伯特又是我最小的一个。(安德鲁皱皱眉头,在椅子里烦躁不安。)

安德鲁 (突然转身面向他们)有一件事,好像你们谁也没有考虑过——那就是罗伯特自己要去。他是下定了决心的。自从这次航行第一次提了出来,他就一直梦想出去。不让他走是不公平的。(好像他突然感到不安)要是他的想法还是像今晚上他跟我说的那样,不让他走,至少是不公平的。

梅约 (带一种决定的神气)凯特,安德鲁说得对。你看得出来,一切争论都可以结束了。(看看他的大银表)不知道罗伯特是怎么回事?他推车送那位寡妇太太回家实在太久啦。今儿是他最后的一个晚上,难道他还能跑出去望着星星做梦吗?

梅约太太 (微带责备口气)安德鲁,今晚上你为什么不推艾特金太太回去?往常她和露斯到家来,总是你送的。

安德鲁 (避开她的目光)我想今晚上罗伯特也许想去。她们走时,他马上提出来要送她们。

梅约太太 那只是为了礼貌的缘故。

安德鲁 (站起来)我想,他就会回来的。(转身向他的父亲)爸,我想去看看黑牛——看它是不是还在痛。

梅约 对——最好去看看,孩子。(安德鲁走进右边的厨房。)

司各特 (他出去时——放低声音说)这个小伙子会成为一个好样儿的棒水手——要是他愿意干的话。

梅约 (严厉地)迪克,你可不要把那种糊涂念头装进安德鲁的脑袋里——要不然我们会扯皮的。(随后他微微一笑)你引诱不了他,你没办法。安德鲁从骨子里是个梅家的人,他是个天生的庄稼汉,而且还是一个好极了的庄稼汉。他会像我所盼望的那样,生在这个农庄上,死也死在这个农庄上。(带着自豪的信心)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把这个农庄变成本州最漂亮、最有出息的一个农庄!

司各特 我看现在就已经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了。

梅约 (摇头)太小了。我们需要更多的土地,使它变得更了不起,可惜我们没有买地的本钱。(安德鲁从厨房进来。他戴了帽子,手里提了一盏点亮的风灯,走向通到外面去的后门。)

安德鲁 (打开门,停下)爸,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做吗?

梅约 没有,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安德鲁走了出去,关上门。)

梅约太太 (稍停)不知道今晚阿安是怎么回事。他的举动那么古怪。

梅约 他确实有点闷闷不乐、无精打采。我想是因为罗伯特就要走了吧。(向司各特)迪克,你不会相信我的两个孩子彼此多么亲热。他们跟一般的兄弟们不同。他们向来是相亲相爱的,从来没有吵过一次架。

司各特 你用不着告诉我。我能看出来他们是多么要好。

梅约太太 (追踪她的思路)詹姆斯,你注意到了吗?他们吃晚饭时,每一个人都多么古怪。罗伯特好像为了什么事很激动;露斯又是满脸通红,咯咯地笑;安德鲁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好像他失掉了最好的朋友;他们三个都只吃了一点儿东西。

梅约 我想他们都在想着明天的事,像我们一样。

梅约太太 (摇摇头)不对。我想恐怕出了什么事——出了别的什么事。

梅约 你是说——跟露斯有关吗?

梅约太太 是的。

梅约 (稍停——皱眉)我希望她和安德鲁没有闹什么大别扭。我早就希望他们两个早晚定上亲。迪克,你说呢?你不认为他们是很好的一对吗?

司各特 (点头表示赞成)他们会成为很美满的一对。

梅约 对阿安来说,这件事有许多好处。我不是人们所说的精打细算的人;我还认为年轻人的婚事,应让他们自己做主。不过这件婚事对于双方都有不可轻视的利益。艾特金农庄紧挨着我们。两家合并起来,这一块地方就相当可观,就有很多的事可干了。艾特金太太是个寡妇,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又长期生病,应付不了田里要做的事。她需要一个男人,一个第一流的庄稼汉,来管事;安德鲁正是她需要的人。

梅约太太 (陡然地)我不认为露斯会爱上安德鲁。

梅约 你不认为?好吧,在这些事情上,一个女人的眼睛也许看得更尖锐些,不过,他们总是在一块儿。如果她现在还不爱他,到了一定时候,她会改变过来的。(梅约太太摇头)凯特,你好像很有定见似的。你怎样知道的呢?

梅约太太 只不过是——我的感觉罢了。

梅约 (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说——(梅约太太点头。梅约轻蔑地咯咯笑了)笑话!我觉得你的眼力并不高明。罗伯特没有时间去追露斯,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

梅约太太 (警告)嘘——嘘!(通向庭院的门开了,罗伯特走进来。他快乐地微笑着,哼着一支歌,可是当他一进屋来,他的态度上便流露出一种隐然不安的神情。)

梅约 到底回来了!(罗伯特走上前来,在安德鲁坐的椅子上坐下。梅约对他的妻子暗暗微笑)这一阵子你在干什么来着——又在数星星,看它们是不是全都出来了吧?

罗伯特 爸,从今以后我要找的就只有一颗了。

梅约 (责备地)就连那一颗你也不应该浪费时间去找它——今天晚上是你最后的一个晚上。

梅约太太 (好像是在跟一个娃娃说话)晚上这么凉,你应该穿一件外衣出去,罗伯特。

司各特 (厌烦地)上帝啊,你把罗伯特还当作一周岁的娃娃看待哪,凯特!

梅约太太 (注意到罗伯特精神上的不安)罗伯特,你好像为了什么事很激动,什么事呢?

罗伯特 (费劲地咽气,把每一个人都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下决心说出来)是的,是有点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们——你们大家。(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安德鲁悄悄地从后门进来,随手带上门,把那盏灯放在地板上。他站在门口,叉着两臂,听罗伯特说话,脸上有一副忍痛的表情。罗伯特只顾说话,没有注意到安德鲁在场)有件事只在今天晚上我才发现——美极了,妙极了——我以前没有考虑过,因为我不敢希望这种幸福会落在我的头上。(恳求地)请你们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个事实,行不行?

梅约 (皱眉)言归正传吧,孩子。

罗伯特 (带一丝挑战口气)好吧,事情是这样的。爸,我不走了——我是说——我明天不能跟迪克舅舅走了——将来也不走了。

梅约太太 (尖声叹了一口气,高兴地放心了)噢,罗伯特,我高兴极了!

梅约 (惊讶)你不是当真的吧,罗伯特?(严厉地)我看,今天晚上到了这个时候,你突然把一切计划都推翻,已经太迟了。

罗伯特 我请你记住,直到今天晚上我自己才知道。我从来不敢去梦想——

梅约 (烦躁)你讲的是什么傻事呀?

罗伯特 (红着脸)露斯今天晚上告诉我——她爱我。我承认我爱她以后,她才说的。我告诉她,直到出门的事安排定以后,我才发觉我的爱情,我才明白我要离开她了。那是真话。我以前不知道我爱她。(好像要向别人证明自己有理)我并没有打算要跟她说什么,可是突然之间,我觉得非说不可。我认为说说也没有关系,因为我就要走了。我还认为她爱上的是别人。(慢慢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可是她哭了起来,她说她一直爱着的是我,可是我一点也没看出来。

梅约太太 (冲过去,张开双臂抱住他)我知道!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跟你爸爸说哩。噢,罗伯特,你不走了,我真高兴!

罗伯特 (吻她)我知道你会高兴的,妈。

梅约 (迷迷糊糊地)嗐,真是岂有此理!你真有本事,把我们大家的脑子全都搞糊涂了,罗伯特。还有露斯!她怎么会突然想得起来的呢?哎呀,我还正在想——

梅约太太 (赶忙接上话音——带点警告口气)别管你怎么想的了,詹姆斯。现在告诉我们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了。(有意地)结果跟你所希望的几乎是一模一样,是不是?

梅约 (沉思地——开始醒悟)是的;我想你说得对,凯特。(困惑地挠挠头)怎么会弄成这样呢!我真没有听见过。(最后他站起来,忸忸怩怩地笑嘻嘻地走向罗伯特)我们,你妈和我,很高兴你不走了,因为毫无疑问,我们会非常想念你的。你找到了幸福,我们也觉得高兴。露斯是个好姑娘,将来会成为你的好妻子。

罗伯特 (很感动)谢谢您,爸。(他紧紧握住爸爸的手。)

安德鲁 (面孔绷得紧紧的,走上前,伸出手来,强作微笑)我想该轮到我来贺喜了,是不是?

罗伯特 (他哥哥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吓得他叫了起来)安德鲁!(惊慌)唉——我——我没有看见你。你在场吗?刚才——

安德鲁 你说的我全听见了。我祝贺你们,你和露斯,幸福无量,万事如意。

罗伯特 (拉住他的手)谢谢,安德鲁,你真好——(他看见安德鲁眼里含的痛苦,他的话说不下去了。)

安德鲁 (最后紧紧握了一下他弟弟的手)祝你们俩一切顺利!(他转身回到后面,俯下身子去抚弄灯笼,不让别人看出他的情绪。)

梅约太太 (向船长,罗伯特做出的决定吓得船长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怎么回事,迪克?你不向罗伯特道喜吗?

司各特 (发窘)我当然要道喜的!(他起身,跟罗伯特握手,含含糊糊地喃喃说)祝你称心如意,孩子。(他站在罗伯特身旁,好像想多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罗伯特 谢谢,迪克舅舅。

司各特 那么你不跟我上“圣代号”了?(他的声音表示不相信。)

罗伯特 不能去了,舅舅——现在不去了。要不是在目前的情况之下,说什么我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不知不觉地叹口气)不过你瞧,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更大的美梦。(然后兴高采烈地)有一件事,我希望大家都明白,我不再依靠你们,做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了。这就是说,我要从各个方面,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我要安心住下来,真正关心农庄上的事,干我应干的活。我要向你证明,爸,只要我愿意干,我会跟你,还有安德鲁一样,成为一个好样儿的梅家后代。

梅约 (体贴地但又怀疑地)精神是对头的,罗伯特。我们谁也不怀疑你愿意干,不过你从来没学过——

罗伯特 那么我马上就开始学,你教我,好不好?

梅约 (安慰他)我当然愿意教,孩子,我也高兴教。只不过一开头要从从容容地干。

司各特 (他怀着惊慌加惊奇的复杂心情,听着这场谈话)难道你当真要让他留下吗,詹姆斯?

梅约 嗐,事情既然是这样了,罗伯特想怎样办,就怎样办吧。

梅约太太 由他去吧!就是那个主意!

司各特 (越来越恼)那么我要说的是,你是个软弱的、意志力薄弱的家伙,竟让一个孩子,还有女人,来随意安排你的生活道路。

梅约 (故意捉弄人)迪克,我也和你一样。你不能命令海潮来依顺你,我也不冒充我能约束青年们的爱情。

司各特 (轻蔑地)爱情!他们还太年轻,就算见到爱情,也不懂什么叫作爱情!爱情!罗伯特,我真替你害臊,你让暗地里的几次拥抱和接吻,就把立身做人的机会给破坏了。缺乏常识——一点常识都没有!(在愤激中用拳头敲桌子。)

梅约太太 (讥笑她哥哥)迪克,像你这样一位古怪的老光棍,也配谈什么爱情。看在上帝面上,得了吧!

司各特 (被他们的嘲笑激恼了)如果你指的是结婚,大多数的人都当了大傻瓜,我可没有当过。

梅约太太 (嘲笑地)酸葡萄,是不是,迪克?(她笑了,罗伯特和他爸爸也咯咯地笑。司各特说不出话来)上帝啊,迪克,你真傻气,无缘无故你也发脾气。

司各特 (愤慨地)无缘无故!你说的好像我对于这里的事毫不关心似的。我觉得我有权利说出我的意见。我不是为了罗伯特跟船主们办了所有的交涉,另外还储藏了一些特别的食物吗?

罗伯特 你一直待我很好,迪克舅舅;我很感激。说真的。

梅约 当然,我们大家都感激你,迪克。

司各特 (没有消气)我一直指望,这次航行带罗伯特去做伴——可以跟他讲讲话,指点指点他,教教他,我一心一意要带他一道走,这么一来,这次我出去,我就会感到格外寂寞了。(他拍桌子,企图遮掩他承认的弱点)这种傻里傻气的恋爱真是混账透顶。(气恼)可是说来说去,并没有解决怎样处理我已经收拾好了的那间房舱的问题。房舱全油了白漆,床上还铺了一张新垫子,床单、毯子等等都是新的。木匠还做了一个书架,罗伯特可以把他的书带去,书架前面装有可以拉动的横木,不管船如何颠簸,书都掉不出来。(惊慌地)你们想想看,没有人上船去使用那个房舱,我手下的那些船员们会怎么想呢?替我布置房间的那些人,又会怎么想呢?(他气愤地摇摇手指头)他们可能怀疑,我打算带一个女人到船上去,到了最后一刻,她把我甩了!(一想到这里他就痛心,擦擦冒汗的额头)上帝啊,他们正想找那样的事来笑话我。他们那些家伙,什么事都会相信!

梅约 (眨眨眼)那么没有别的办法,你只有跑出去,从什么地方找个老婆,去住那个新房舱。她还得是个漂亮的,才能配得上。(他摆出过分关心的样子,看看表)去找老婆的时间不多了,迪克。

司各特 (大家微笑,他绷着脸)詹姆斯·梅约,去你的吧!

安德鲁 (他一直站在后门旁边沉思,现在走上前来。面带严肃坚决的神色)迪克舅舅,不用为那个多余的房舱担心,要是你愿意带我,我代替罗伯特去。

罗伯特 (急忙转身向他)安德鲁!(他立刻看出哥哥眼里的决心,马上就明白事情的原因——惊慌地)阿安,你不能去!

安德鲁 罗伯特,你做了你的决定,现在我做了我的。记住,这件事你管不着。

罗伯特 (哥哥的口气伤了他)可是安德鲁——

安德鲁 不要干涉,阿罗——那就是我的要求。(转向他舅舅)迪克舅舅,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哩。

司各特 (清理清理喉咙,不安地斜瞟了詹姆斯·梅约一眼。梅约瞪着他的大儿子,好像他觉得安德鲁忽然发了疯)我当然愿意带你去,安德鲁。

安德鲁 那么,就定下了。几分钟内我就能把我要带的几件小东西收拾好。

梅约太太 不要做傻瓜,迪克。安德鲁只不过是跟你开玩笑罢了。

司各特 (不高兴)在这间屋里,究竟谁是在开玩笑,谁又不是,可就难说了。

安德鲁 (坚决地)我不开玩笑,迪克舅舅。(司各特怀疑地望着他)你不用害怕我说话不算数。

罗伯特 (他觉得安德鲁话里有话,伤了他的心)安德鲁!那么说是不公平的!

梅约 (皱眉)我看,这不是个开玩笑的题目,安德鲁向来不开玩笑。

安德鲁 (面向他爸爸)我同意你的意见,爸。我再跟你说一次,一言为定,我下定了决心要走。

梅约 (目瞪口呆——不能再怀疑安德鲁话音里的决心——无可奈何地)可是为了什么呢,孩子?为了什么呢?

安德鲁 (避开)我向来就想走。

罗伯特 阿安!

安德鲁 (半恼)你不要乱说,罗伯特!(又转向他爸爸)我从来没有讲过,因为罗伯特既然要走,我知道讲了也没有用处。现在罗伯特留下了,我就没有理由不走了。

梅约 (喘气)没有理由?你竟敢站在那里对我说那种话吗,安德鲁?

梅约太太 (看见暴风雨要来了,赶快插话)詹姆斯,他的话是随便说的。

梅约 (做手势叫她保持沉默)让我说,凯特。(用更为温和的腔调)你怎么突然变了样呢,安德鲁?你跟我一样清楚,现在正是我下死劲拼命干活的时候,你打一声招呼就跑掉,那是不公道的。

安德鲁 (避开他的目光)等罗伯特学会了,他会做好他的工作的。

梅约 罗伯特就不是种田的材料,你才是。

安德鲁 你很容易找一个人来干我的活。

梅约 (极力克制自己,不生气)安德鲁,听你说的话,我觉得很奇怪。我向来认为你是懂事的,竟会说出那种昏话来。(讽嘲地)找一个人代替你!你在这里干活,并不是谁雇你来的,安德鲁,你可以跟我打一声招呼,像你做的那样甩手不干了。这个农庄是你的,也是我的。你在这个农庄上干活,你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你刚才说你要做的,只是放弃你应尽的责任。

安德鲁 (望着地板——简单地)爸,对不起。(稍停之后)再谈也没有用了。

梅约太太 (放心)瞧!我知道安德鲁会明白过来的!

安德鲁 别误会了,妈。我不放弃我的主意。

梅约 你是说你还是要走,不顾——一切吗?

安德鲁 是的,我要走。我非走不可。(他顽强地望着他的爸爸)我觉得不应该放过这个机会,去逛逛世界,开开眼界,而且——我想去。

梅约 (冷嘲)原来——你想去逛逛世界,开开眼界!(他的声音提高了,气得发抖)我没想到,会有今天,我的儿子睁着眼睛当面跟我撒下弥天大谎!(发作)你撒谎,安德鲁·梅约,而且是个最坏的撒谎家伙!

梅约太太 詹姆斯!

罗伯特 爸!

司各特 冷静些,杰姆!

梅约 (不管他们的反对)他撒谎,他知道。

安德鲁 (满脸通红)爸,我不跟你辩论。你想把我想得怎么坏,随你的便。

梅约 (对阿安指手画脚,气极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老实话——所以你不敢辩!你说你想走开——去开开眼界,你是在说谎!你并不喜欢去逛世界。我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的脾气,你的脾气就是我的脾气。你是在跟你的天性对着干,要是你真的走了,你将来会大大后悔的。好像我不知道你逃跑的真正原因似的。逃跑才是合适的字眼。你逃跑是因为你自己的弟弟得到了露斯,因为你被刷了,你受了气,所以你——

安德鲁 (脸红——紧张地)住嘴,爸!我不要听你的——就是你说的我也不要听!

梅约太太 (冲向安德鲁,双臂抱着他,保护他)亲爱的阿安,不要睬他。他说的全是胡说八道!(罗伯特僵硬地站着,两手攥得紧紧的,愁眉苦脸。司各特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安德鲁安慰他妈妈,她快要哭出来了。)

梅约 (气得一不做二不休)安德鲁·梅约,那才是老实话,想想那些老实话,你应该感到羞耻。

罗伯特 (抗议地)爸!

梅约太太 (从安德鲁身边走向梅约;把双手放在他双肩上,好像要把他推回到他原来坐的椅子上去)你不要说啦,詹姆斯。请你不要说,好不好?

梅约 (从他妻子的肩头上望着安德鲁——倔强地)老实话——地地道道的老实话!

梅约太太 嘘——嘘!(她想用一个手指头去封他的嘴,可是他把头掉转开。)

安德鲁 (他已经克制住感情)你错了,爸,事实不是那样。(带着反抗的断然口气)我并不爱露斯。我从来没有爱过她,那种念头我从没想过。

梅约 (怒冲冲地不相信,说话带着鼻音)哼!你是谎上加谎!

安德鲁 (发了脾气——尖刻地)我想,要让你来解释一个人想离开这个宝贝农庄,除了用那种外部原因,你就无法可想了。我讨厌这个地方——信不信由你——我喜欢有个机会出去走走,就是这个道理。

罗伯特 阿安!不要走吧!你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安德鲁 (阴沉沉地)我才不管。我在这里已经尽了我的一份力。我不想干了,我有不干的权利。(突然又气又恼;情绪越发激烈)这一整套倒霉的事,我厌烦透了。我恨这个农庄,我恨它的每一寸土地。我讨厌像个奴隶似的挖掘脏土,在太阳下面流汗,连一句感谢的话都得不到。(愤怒的眼泪浮上他的眼睛——力竭声嘶地)我不干了,一刀两断。如果迪克舅舅不带我上他的船,我另外找一条。不管怎样,我都得到别处去。

梅约太太 (声音里夹着惊慌)不要搭腔,詹姆斯。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一句话都不要跟他说,等他神志清楚的时候再讲。求求你。詹姆斯,不要——

梅约 (把她从身边推开,他的脸因为盛怒变得紧张、铁青。他怒视安德鲁,好像非常恨他)你竟敢——竟敢像那样跟我说话?关于这个农庄——梅约农庄——你——你出生的地方——你说出那种话来——(他高抬一只攥紧的拳头威胁地走向安德鲁)你这个该死的狗崽子!

梅约太太 (尖叫)詹姆斯!(她用双手蒙住脸,无力地坐在梅约的椅子上。安德鲁站着,一动也不动,脸色苍白而坚定。)

司各特 (站起来,从桌子上面把两臂伸向梅约)算了吧,杰姆!

罗伯特 (用他自己的身子隔开他爸爸和哥哥)停手!你疯了吗?

梅约 (抓住罗伯特的手臂,把他推开,然后在安德鲁面前站了一时,喘气。他用一个发抖的手指头指着门)好吧——走吧!——走吧!你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你下地狱去,只要你愿意!明天早上,不要让我在这里再看见你——要不然——不然——我会赶你出去!

罗伯特 爸!看在上帝面上!(梅约太太放声大哭。)

梅约 (他抽风似的喘不过气来,瞪着安德鲁)你走吧——明天早上——上帝在上——不要回来——你敢回来,上帝在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要不然我要——我要——(他因为喃喃的威胁而浑身发抖,大步走向后面右边的门。)

梅约太太 (起身,用双臂搂着他——歇斯底里地)詹姆斯!詹姆斯!你到哪里去?

梅约 (语无伦次地)我去——睡觉,凯特。不早了,凯特——不早了。(他走了出去。)

梅约太太 (跟在他后面,歇斯底里地恳求着)詹姆斯!收回你对阿安说的话吧。詹姆斯!(她随他出去。罗伯特和司各特睁大吃惊的眼睛瞪着他们。安德鲁直挺挺站在那里,两眼向前直视,放在身边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司各特 (第一个开口,大声叹气)唉,他发起脾气来,简直就像个魔鬼!安德鲁,关于那个倒霉的农庄的事,你不该跟他说那些话,你知道农庄的事最容易使他恼火了。(又叹了口气)唉,他在气头上说的那些话,你不见怪吧。等他的气消了一点,他会后悔的。

安德鲁 (口音确定不移)你不了解他。(反抗地)话既然说了出来,就收不回去了。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罗伯特 (强烈抗议)安德鲁!你不能走!这太傻了——也太可怕了!

安德鲁 (冷冷地)罗伯特,过一会儿我再跟你谈。(他哥哥的态度使他受不了,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双手捧着头。)

司各特 (走过来拍拍安德鲁的背)安德鲁,我非常高兴你能跟我走。我喜欢你的劲头,还有你跟他说话的那种态度。(放低他的声音说悄悄话)像你这样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海洋上才是个用武之地。(他又拍了拍安德鲁的背,表示赞许)你和我会成为好伙伴的,要不才怪哪。我要去睡觉了。不要忘记收拾你的行李。能睡就睡一时。在他们起身以前,我们就早早地溜出去。那就会避免许多口舌。罗伯特可以赶车送我们到镇上,然后把马车赶回来。(他向左后方的门口走去)好吧,晚安。

安德鲁 晚安。(司各特走了出去。两兄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安德鲁走到他弟弟身边,一只手放在他背上。他低声说话,充满了感情)罗伯特,振作起来。牛奶泼了,哭又有什么用。让我们希望,将来一切都会大吉大利。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有什么办法呢?

罗伯特 (发狂地)可是那不是实话,安德鲁,不是实话!

安德鲁 当然不是实话。你知道我也知道——可是只应该我们两个知道。

罗伯特 爸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噢,这件事从头到尾太没有意思了——太惨了。你为什么认为非走不可呢?

安德鲁 你不用问也知道。你知道为什么。(气势汹汹地)我可以希望你和露斯得到世界上的一切幸福,我真心诚意地祝福你们。不过你不能期望我留在这里,看着你们两个天天待在一起,而我却孤孤单单的。我受不了——何况我原先定下的要在这里进行的所有计划都和那个想法有关——(语不成声)我以为她是爱我的。

罗伯特 (把一只手放在他哥哥的手臂上)上帝!真可怕!我们这些年来一直是相亲相爱的,一想到我竟然成了你受苦的原因,我感到非常罪过。要是我早就预料到会出这种事,我向你发誓,我绝不跟露斯说一句话。我发誓我不会说,阿安!

安德鲁 我知道你不会说。那就更糟,因为露斯就会受罪啦。(他拍拍他弟弟的肩膀)现在这样最好。也只好这样,一切困难我顶住,就这样。过些时,爸会明白我的想法的。(罗伯特摇摇头)——要是他不明白——唉,那也没有办法。

罗伯特 可是想想妈看!上帝呀!你不能走,安德鲁!你不能走!

安德鲁 (凶凶地)我非走不可——一定得走开!我告诉你,非走不可。我待在这里会发疯的,因为每一秒钟都会叫我想起,我扮演的是个多么愚蠢的角色。我一定要走开,想尽办法,忘掉一切。要是我待下去,我就会恨这个农庄,因为它让我回想起一切事来。我不可能对工作再感到任何兴趣,因为看不到任何目标。难道你还看不出,那会叫人多么难受吗?罗伯特,你也爱她,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要记住,我到现在还是爱她的,要是我待下去,我还会爱下去。那对你或者对她不是太不应该了吗?设身处地想一想,(他抓住他弟弟的肩膀猛摇)那时你会怎么办呢?跟我说老实话!你爱她。你会怎么办?

罗伯特 (哽咽地)我——我会走的,安德鲁!(他用双手蒙住脸,哆哆嗦嗦地哭起来)上帝!

安德鲁 (似乎全身突然轻松了——声音低沉而坚定)那么你知道为什么我非走不可了,那就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罗伯特 (疯狂地反抗)为什么这种事一定要出在我们中间呢?真他妈的!(他发狂似的四下张望,好像要寻找应该负责的命运来进行报复。)

安德鲁 (又把手放在他弟弟肩膀上——安慰地)不必要再大惊小怪了,罗伯特。事情就这么定了。(勉强微笑)我想露斯有权去挑选她喜爱的人。她挑选得不错——上帝保佑她!

罗伯特 安德鲁,我觉得你真是个好人!我想告诉你,但是又词不达意。

安德鲁 (赶忙打断他的话头)别说了!我们睡觉去吧。太阳出来以前我就得起身。要是你赶车送我们,你也要早起。

罗伯特 对,对。

安德鲁 (把灯光拧小)我还要收拾行李。(他乏透了,打呵欠)我疲倦极了,就像一口气犁了二十四个钟头的地。(沉闷地)我觉得好像死了似的。(罗伯特又用双手蒙上脸。安德鲁摇摇头,好像要把他的思想甩掉,他竭力想做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我要熄灯了,来吧。(他拍拍弟弟的背。罗伯特不动。安德鲁弯腰吹熄了灯。从黑暗中传出他的声音)罗伯特,不要坐在那里伤心了。事情总会见个分晓的。来吧,睡一会儿,一切事情终究会好起来的。(人们听见罗伯特磕磕碰碰地站起身来,人们看见兄弟俩的黑影摸索着向后面的门口走去。)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