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一场
景:跟第一幕第二场一样。农庄的会客室,三年以后,仲夏里一个阳光灼人的热天下午,大约十二点半钟的光景。所有的窗子都是开着的,但是没有一丝微风吹动肮脏的白色窗帘。后面挂了一面补过的门帘。从那里可以看见院子,院里有一小片草地,草地中间有一条泥路,从大路旁边白栅栏门通向后门口。
屋内有了改变,不在于它的外表上,而在于它的总体气氛上。从意味深长的琐事上表明粗枝大叶、没有效率和懒懒散散。椅子因为没有油漆显得破旧;桌布斑斑点点的并且铺得歪歪斜斜;窗帘上现出窟窿;一个小孩的玩偶,缺了一只胳臂,躺在桌子下面;墙角里靠着一把锄;一件男外衣丢在后面的长沙发上;书桌上乱堆着许多杂物;许多书乱堆在碗橱上。中午烤人的闷热似乎透进室内,使得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带上一副没精打采、精疲力竭的样子。
餐桌的左端留出一个地方是预备给什么人摆午饭的。从开着的厨房门里传出洗碟子的声音,时时夹杂着一个女人的烦躁声和一个娃儿的暴躁哭声。
〔幕启时,梅约太太和艾特金太太面对面坐在那里,梅约太太坐在餐桌后面,艾特金太太坐在餐桌右边。梅约太太的脸已经失去了所有特征,解体了,变成了一副虚弱的面具,带着一种经常要痛哭流涕的无可奈何的悲哀表情。她说起话来,声音犹豫不决,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意志力。艾特金太太坐在轮椅里。她是个瘦瘦的、脸色青白、看样子并不聪明的女人,大约四十八岁,眼睛冷酷而有光彩。许多年来生着半身不遂的病,过的生活是坐在轮椅里天天被人推来推去,因而养成了慢性病人的自私而烦躁的脾气。两位太太都穿着黑色丧服。艾特金太太神经紧张地一面缝衣服一面说话。梅约太太面前桌上放着一团没有用过的线,线团上插了几根针。
艾特金太太 (不高兴地望了一眼留在桌上的碗盏)罗伯特又和往常一样,没有赶回来吃午饭。我真不懂露斯为什么要将就他,我早就叫她不要将就。我不止一次跟她说:“这种胡闹的事不应该继续做下去了。难道他认为你是在开旅馆吗?又没有人手帮忙。”可是她不睬。她跟他简直一样糟糕——她以为她比我这个老病人懂事。
梅约太太 (闷闷地)罗伯特向来拖拖拉拉的。莎拉,他也是没法儿。
艾特金太太 (嗤责)凯特,你总替他打圆场!只要下决心,谁都有办法——只要他们身强力壮,不像我这样可怜巴拉的。(想了一想又加上一句虔诚的话)——我弄到这般地步,也是天意。
梅约太太 罗伯特可不行。
艾特金太太 不行!凯特,上帝给了他们好手好脚,可是他们吊儿郎当,浪费时间,不干一件好事,我呢,又没有力量帮忙,反而听他们摆布,真把我气疯了。我不是不给他们指点正路。我跟罗伯特说过几千次,我告诉他应该怎样办事。这你是知道的,凯特。你以为他注意我说的话吗?就连露斯,我自己的女儿,也不注意。他们认为我是疯癫的、古怪的老婆子,已经死了一半啦,越是早进坟墓,越是不妨碍他们,越称他们的心。
梅约太太 莎拉,不要那么说,他们并没有坏到那种程度。你还有好多年好活哩。
艾特金太太 凯特,你跟别人一样,不知道我活不久啦。至少我良心清白,死得瞑目。我尽了全副力量不让这一家垮台。可是他们还是要垮台的!
梅约太太 (带着绝望的漠不关心)事情也许变得更坏。罗伯特从来没有种田的经验。你不能希望他一天就学会。
艾特金太太 (尖锐地)他已经学了三年,不是学好,而是学坏了。不但你的地,连我的也在内,全都毁了,我毫无办法去挽救。
梅约太太 (带着一丝肯定的意思)莎拉,你总不能说阿罗不努力工作吧。
艾特金太太 我倒想知道,如果什么事都干不成,努力工作又有什么好处。
梅约太太 阿罗的运气太坏。
艾特金太太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凯特。空谈不如实验。你不能否认,自从你丈夫两年前去世以后,事情越来越糟了。
梅约太太 (用手帕揩去眼泪)他的去世是上帝的意思。
艾特金太太 (得意地)那是上帝对詹姆斯·梅约的惩罚,因为在他的罪恶一生中,他亵渎了、否认了上帝!(梅约太太低声哭了起来)唉,凯特,我知道我不该提醒你。让我们祷告,让他那个可怜的人得到安息和饶恕吧。
梅约太太 (揩眼泪,单纯地)詹姆斯是个好人。
艾特金太太 (没有理睬这句话)我说的是,自从罗伯特管家以来,事情就一天不如一天。你还不知道坏到什么程度。出了什么事,罗伯特并不告诉你。事情摆在你面前,你自己也看不见。不过,谢天谢地,露斯还有时跑来跟我商量商量,因为他的那些名堂把她烦恼得要死。你知道昨天晚上她跟我说什么来着?我差点忘了,她叫我不要告诉你——不过我以为你应该知道。而且不让他们在你背后捣鬼,也是我的责任。
梅约太太 (无精打采地)你愿意你就告诉我。
艾特金太太 (探身向她——低声地)露斯快要发疯了。罗伯特跟她说,他要把农庄抵押出去——他说,不抵押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支持到秋收,他又没有别的方法弄钱。(她直起腰来——愤怒地)现在你知道你的罗伯特是一块什么料了吧?
梅约太太 (听天由命地)要是非得那样——
艾特金太太 凯特,我向你提出警告以后,你还愿意签字把农庄抵押出去吗?
梅约太太 罗伯特说需要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艾特金太太 (举起双手)哼,真是傻得出奇!——哼,那是你的农庄,又不是我的,我也就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梅约太太 也许罗伯特会支持下去,直到安德鲁回来料理家务的那一天。反正不会太久了。
艾特金太太 (非常感兴趣)露斯说安德鲁随时会到。罗伯特认为他什么时候会到这里呢?
梅约太太 他说“圣代号”是一条帆船,他算不准。他收到的上一封信是从英国寄的,就是他们动身回来的那一天。也有一个多月了,罗伯特认为他们已经过了期了。
艾特金太太 感谢上帝,他回来得正是时候。他在外面跑,应该觉得腻味,急着要回家安下心来重新干活。
梅约太太 安德鲁一直在工作。他写信给罗伯特说,他在迪克的船上担任管事。你知道吧?
艾特金太太 在船上胡闹一气倒也没有什么,但是到现在他准是腻味透了。
梅约太太 (沉思地)我不知道他的变化大不大。他向来是很漂亮、很强壮的。(叹气)三年啦!似乎比三百年还要长些。(眼里噙满眼泪——可怜巴拉地)噢,要是詹姆斯能活到他回来——能原谅他,该多好啊!
艾特金太太 他永远不会——詹姆斯·梅约才不会哩!尽管你和罗伯特想尽办法,要他回心转意,他不是硬着心肠,一直反对他到底吗?
梅约太太 (微带一丝怒意)你竟说出那种话来!(伤心地)噢,我知道,在他的心坎里,他原谅了安德鲁,尽管他太倔强,不愿意承认。正是犟脾气要了他的命——他的顽强自尊心扯碎了他的心。(她用手帕揩揩眼睛,哭了起来。)
艾特金太太 (虔诚地)那是上帝的意思。(厨房里响起小孩的大哭声。艾特金太太厌烦地皱皱眉)那个小娃娃真讨厌!好像她故意叫人神经紧张。
梅约太太 (拭眼泪)天气热,热的。玛丽这两天不大舒服,可怜的小娃娃。
艾特金太太 她的病是她爸爸遗传给她的——老是生病。罗伯特小时老是闹病,你总不否认吧。(深深叹气)他们两人结婚是个大错。我当时是竭力反对的。可是罗伯特的荒唐梦想把露斯迷住了,正经话她听不进去。安德鲁倒是个能跟她相配的人。
梅约太太 后来我也常常想,也许换个样子好些。不过露斯和罗伯特待在一块,好像也很幸福。
艾特金太太 不管怎样,那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意思是要兑现的。(两位太太默默地坐了片刻。露斯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抱着两岁的女儿玛丽,一个美丽、多病、贫血的娃娃,满脸泪痕。露斯老了许多。脸上已经失去青春和新鲜的颜色。她的表情里带有某种严酷和愤恨的东西。她坐在餐桌前面摇椅里,疲劳地叹气。她身穿一件印花布衣服,腰里系一条有油斑的围裙。)
露斯 哎哟,真热得够呛!那个厨房就像一个火炉。可了不得!(从额头上把汗湿的头发往后推。)
梅约太太 你为什么不叫我帮你洗碟子?
露斯 (干脆地)不行。那里会热死你。
玛丽 (看见桌子下面的玩偶,在妈妈膝头上挣扎)娃娃,妈妈!娃娃!
露斯 (拉她)是你睡午觉的时候了。你现在不能跟玩偶玩。
玛丽 (开始放声大哭)娃娃!
艾特金太太 (恼怒)你不能叫她安静吗?她哭得把耳朵都震破了。放下她,让她跟玩偶玩去,只要她不闹。
露斯 (把玛丽放在地板上)去吧!我希望你满意,不要作声。(玛丽坐在餐桌前地板上默默地玩弄玩偶。露斯望望桌上摆碗盏的地方)奇怪,罗伯特总是不按时回来吃饭。
梅约太太 (闷闷地)准是又出了什么岔子啦。
露斯 (无精打采地)恐怕是的。近来事情好像总是不顺心。
艾特金太太 (反唇相讥)要是你有点胆量,就不会那样。饭是你一个人做的,你由着他随便什么时候回来吃!这种事情,我就没有听见过。你太好说话了,毛病就出在这里。
露斯 别唠唠叨叨啦,妈。我听厌啦。我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谢谢你,不要干涉我吧。(她揩揩额头上的汗,没精打采地)哎呀!太热啦,没有心思吵架。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吧。(好奇地)我刚才听见你们谈论安德鲁来着。
梅约太太 我们在猜他什么时候到家哩。
露斯 (精神奕奕地)罗伯特说,现在他和船长随时都会来到,叫我们大吃一惊。看见他又回到农庄上来,实在是件愉快的事。
艾特金太太 等到他也来管管事,我们希望农庄上的事也会显得愉快些。目前真是乱七八糟!
露斯 (恼火)妈,别再叨叨了,好不好?我们大家都知道事情搞得不理想。老是抱怨又有什么好处呢?
艾特金太太 瞧瞧!凯特!可不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我连对自己的女儿都不能提一点意见,她就是那么倔强任性。
露斯 (用双手捂住耳朵——愤激地)看在上帝的面上,妈!
梅约太太 (闷闷地)不要放在心上。安德鲁回来以后,会把一切都收拾好的。
露斯 (满怀希望)噢,是的,我知道他会的。他懂得怎样办好应该办的事情。(苦恼地)要他回到家来,从头收拾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真是丢脸。
梅约太太 安德鲁会料理的。
露斯 (叹气)我认为事情出了娄子,并不是安德鲁的错。
艾特金太太 (轻蔑地)哼!(她心神不安地扇着自己)天哪,这儿简直烤人!让我们到后院树荫下面有点风的地方去。走,凯特。(梅约太太顺从地站起来,推着轮椅向后门走去)露斯,你最好也来。对你有好处。教训教训他,让他自己弄饭吃。不要再当傻瓜啦。
露斯 (走到门口,拉起门帘——无精打采地)他才不在乎。他吃得不多。可是我走不开。我得打发孩子睡觉。
艾特金太太 我们走,凯特。(梅约太太推着她从左边下去。露斯回来,在椅子上坐下。)
露斯 (机械地)过来让我脱掉你的鞋子和袜子,玛丽,好一个乖娃娃。你现在得睡午觉啦。(孩子继续一心一意地玩她的玩偶,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种焦急的表情掠过露斯疲乏的脸。她偷偷地望望门口——然后起身,走向书桌。她的举动表现出害怕被人发现,自觉有罪的神气。她从信格里拿出一封信,赶快带着信回到她的座椅上。她打开信封,很感兴趣地读着信,两颊显出兴奋的红晕。罗伯特顺着小路走来,悄悄地揭开门帘,走进屋来。他也老了。两肩下垂,好像负担很重似的。眼睛暗淡无光,脸被太阳晒黑,有好几天没刮过了。两颊上一条条汗水和着尘土。嘴角下垂,给他添上一种绝望、消沉的表情。三年的时间使他的嘴和下巴更显得消瘦。他身穿工装裤,长筒靴子,开口的法兰绒衬衫。)
罗伯特 (把帽子丢在沙发上——精疲力竭地长叹一声)唉!今天的太阳热得厉害!(露斯吃了一惊。最初,她本能地想把信藏在胸口。接着她想到更好的办法,她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信,用反抗的眼光望着他。他俯身吻她。)
露斯 (摸摸他的脸——恼火)为什么不刮脸呢?你的样子真可怕。
罗伯特 (不在乎)我忘啦,天气这么热,刮脸太麻烦了。
玛丽 (丢开玩偶,快乐地叫喊着向他跑去)爹爹!爹爹!
罗伯特 (把她高举到头顶上——钟爱地)今儿这么个大热天,我的小宝贝怎么样,呃?
玛丽 (快乐地喊叫)爹爹!爹爹!
露斯 (不高兴)不要那么做!你知道现在是她睡午觉的时候,你会弄得她毫无睡意;我就只好守在她身边,一直守到她睡熟。
罗伯特 (坐在餐桌左边的椅子上,把玛丽抱在膝上)不用操心。我会叫她睡觉的。
露斯 (简略地)我想,你还得回去工作吧。
罗伯特 (叹气)是的,我忘记了。(他望见露斯膝头上打开的信)又在看安德鲁的信?我敢说你现在都能背下来了吧。
露斯 (脸红了,好像受到责备似的——挑战地)难道我没有权利看吗?他说,这封信是写给我们大家的。
罗伯特 (带一丝恼意)权利?别傻里傻气了。根本不发生权利的问题。我只不过是说,读了那么多遍,那里面说的你一定全都记得了。
露斯 哼,我记不得。(她把信放在桌上,没精打采地站起来)我想你现在要想吃饭了吧。
罗伯特 (萎靡地)我不想吃。我不饿。
露斯 我还给你热着哩。
罗伯特 (不耐烦)噢,那么好吧。拿来我尝尝看。
露斯 我得先把她弄去睡觉。(她走过去要把玛丽从他膝头上抱起来)来,亲爱的。早就过了时候啦,现在你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玛丽 (哭喊)不要,不要!(哀求她爸爸)爹爹!不要!
露斯 (责备罗伯特)瞧!现在看你把她惯的!我告诉你不要——
罗伯特 (简略地)那么,由她去吧。她待在这里也顶好。要是你不打扰她,她在我的膝头上就会睡着。
露斯 (发火)不许她那么做!她得学着听话!(向玛丽晃晃手指头)你这个淘气的小丫头!妈妈为了你好,叫你跟妈妈走,你走吗?
玛丽 (抱住她爸爸)不,爹爹!
露斯 (发脾气)你要挨一顿好揍,我的小姐——要是你不好好听话,我马上就揍你一顿,听见没有?(玛丽吓得哭了起来。)
罗伯特 (突然生气)让她去!我跟你说了好多次,不要拿打来吓唬她。我不答应。(安慰哭喊的玛丽)好啦!好啦!小宝宝!娃娃是不哭的。要是你哭,爹爹就不喜欢你啦。爹爹抱你,你一定要像个好孩子答应睡觉。爹爹叫你睡,你睡吗?
玛丽 (偎着他)睡,爹爹。
露斯 (望着他们,她的苍白的脸绷得紧紧的)你还有脸教训人家怎样做事!(她咬紧嘴唇。夫妇两人带着近似仇恨的表情,互相瞪视;随后露斯耸耸肩膀,假装不在乎,转身走开)好吧,要是你以为容易,你照顾她好了。(她走进厨房。)
罗伯特 (抚摸玛丽的头发——温柔地)我们做给妈妈看看,你是个好孩子,好不好?
玛丽 (瞌睡地哼哼)爹爹,爹爹。
罗伯特 我们来看看:你妈妈在你睡觉以前,脱掉你的鞋子和袜子吗?
玛丽 (半闭着眼,点头)好吧,爹爹。
罗伯特 (脱掉她的鞋子和袜子)我们来做给妈妈看,我们知道怎样去做那些事情,好不好?一只鞋脱下来了——又一只鞋脱下来了——一只袜子脱下来了——又一只袜子脱下来了。脱完了,多么好,多么凉快,多么舒服。(他俯下身去吻她)现在要是爹爹带你上床,你答应马上就睡觉吗?(玛丽瞌睡地点点头)那才是个好孩子。(他小心地把她抱在怀里,带她走进卧室。可以隐隐听见他哄孩子入睡的声音。露斯从厨房出来,拿起桌上的盘子。她听见屋里的声音,蹑脚走到门口,向内看。随后她走向厨房,但是站住想了一下,脸上现出难以掩饰的忌妒的颜色。一听见屋里有响声,她赶紧躲进厨房。过了一时,罗伯特又进屋来。他走上,捡起鞋子和袜子,随便丢在餐桌下面。看见四下无人,他走向碗橱,挑选了一本书。回到椅子跟前,坐下,马上专心读起书来。露斯从厨房回来,端着一盘食物和一杯茶。她把杯盘放在他面前,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罗伯特继续看书,忘记了桌上的食物。)
露斯 (气恼地观察他片刻之后)喂,放下那本书吧!你没看见饭都凉了吗?
罗伯特 (合上书)请原谅,露斯。我没注意。(他拿起刀、叉,慢条斯理地吃起来,没有胃口。)
露斯 我觉得你也要替我想想,罗伯特,不要老是过了时候才来吃饭。如果你以为在那火辣辣的厨房炉灶旁边,替你热菜热饭,是件好玩的事情,那你就错了。
罗伯特 露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每天都有事情拖我的后腿。我本来想按时回来的。
露斯 (叹气)“本来想”不算数。
罗伯特 (带着和解的微笑)那么,惩罚我吧,露斯。让饭凉去,不要为我麻烦就是了。
露斯 等你吃完以后,才能洗碗,还不是一样。
罗伯特 我洗。
露斯 那会弄得一塌糊涂!
罗伯特 (想故作轻松)这种天气能吃凉饭凉菜,倒也不坏。(露斯既没有搭腔又没有微笑。他又打开书,读了起来,时时勉强吃一口饭。露斯恼火地瞪着他。)
露斯 你还有自己的非做不可的事。
罗伯特 (心不在焉,眼睛还在看书)当然有。
露斯 (怨恨地)老是看书,你是不会把事情办好的。
罗伯特 (砰的一声把书合上)我看书消遣消遣,你为什么唠叨个不停呢?难道因为——(他陡然打住。)
露斯 (变色)我想你要说的是,因为我太蠢了,看不懂书。
罗伯特 (惭愧地)不是——不是。(气恼)你为什么老是逼我,要我说出我不想说的话呢?我在这个倒霉的农庄上干活,你不来给我增加麻烦,已经够我受的了。你知道我为了支持下去,费了多大的劲,尽管运气不好——
露斯 (轻蔑地)运气不好!
罗伯特 我还要加上一句,我自己明白,我干不好庄稼活。不过你也不能否认,运气也确实不好。你为什么不能把事情想得全面些。为什么我们不能合作呢?我们从前合作过的。我知道你也有困难。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互相帮助,反而互相为难呢?
露斯 (阴郁地)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罗伯特 (起身,一只手放在她肩上)我知道。不过让我们俩干得更好一些。我们两方面都可以改进。事情出了毛病,即使是我的错,也要常常说点鼓励的话。你知道,自从爸去世以后,我吃过的苦头。我不是一个种庄稼的人。我从来也没有想当过。由于环境关系,我没有别的事可做,我只好支撑下去。你帮我的忙,我还能对付下去。你不帮我的忙——(他耸耸肩膀。一顿。随后低头吻吻她的头发——故作轻松愉快)那么你答应啦;我也答应一到钟点准回来——你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话就这么说定了,行吗?
露斯 (闷闷地)我想就那样吧。(厨房门口有人大声敲门,他们的谈话被打断了)有人敲厨房门。(她赶紧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又进来)是本。
罗伯特 (皱眉)不知道现在又出了什么事?(大声)请进来,本。(本从厨房里懒懒散散地走进来。他是个高大、笨拙的年轻人,有一张迟钝的面孔和一对东张西望狡猾的眼睛。他身穿工装裤、皮靴等等,头戴一顶宽边粗草帽,推在后脑勺上)本,什么事?
本 (慢吞吞地)割草机坏了。
罗伯特 不会吧。上星期才找人修理过。
本 还是坏了。
罗伯特 你不能收拾吗?
本 不行。不知道那个鬼东西出了什么毛病。反正是干不了活啦。
罗伯特 (起身拿帽子)等一等,我去看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本 (鲁莽地)有没有问题跟我没关系。我不干了。
罗伯特 (着急)你不是说你要扔掉你的工作吧?
本 一点不错。今天我这个月满期,我要拿我的工钱。
罗伯特 你为什么现在要走呢,本?你知道我手上的活忙不过来。你一打招呼就走,我要另找一个人可就难了。
本 那是你的事。反正我不干了。
罗伯特 但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我虐待了你,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吗?
本 那倒没有。(晃晃他的手指头)我不愿给人家笑话,就是这么回事;我在蒂姆斯家里找到了事;我不在这里干了。
罗伯特 给人家笑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谁笑话你呢?
本 所有的人。早上我赶车运牛奶的时候,他们全都笑话我,拿我开心——哈里斯家的小子、斯洛克姆家里新来的人,还有米德家的比尔·埃文斯,还有其他一些人。
罗伯特 因为怕人家笑话,你就干脆离开我,你这个理由真怪。你替蒂姆斯做工,他们不同样笑话你吗?
本 他们不敢。蒂姆斯是附近最好的农庄。他们笑话我,是因为我替你干活,就是这么回事!“梅约家里的事情怎么样啦?”他们每天早上吆喝说。“罗伯特在干什么——在玉米地里放牛吗?他今年还跟去年一样,用雨水搅拌干草吗?”他们大喊说。“还有他发明了什么电动榨奶机,去糊弄那些没有奶水的母牛,给他下固体的苹果酒吗?”(非常恼火)他们说的就是那种话;我可不愿意再忍受下去了。附近谁都知道我是第一流农业工人,我可不愿意他们把我看扁了。所以我离开你。我想支我的工钱。
罗伯特 (冷冷地)要是那样,你就去你的吧。明天我从镇上回来的时候,你可以拿到你的工钱,现在没有。
本 (转身走向厨房的门口)那行。(他走出去时,回过头来说)一定要把工钱给我,要不然会有麻烦的。(他走出去,可以听见厨房门砰然关上的声音。)
罗伯特 (露斯一直站在门口,现在走过来没精打采地坐在老地方)这个傻头傻脑的倒霉蛋!现在草怎么割呢?这就是我碰到的鬼事的一个例子。谁也不能把那种责任推在我身上。
露斯 对别人他才不敢那么放肆!(怀恨地,向桌上的阿安的信瞟了一眼)幸好阿安回来了。
罗伯特 (并不怀恨)是的,安德鲁马上就会看出什么是应该做的。(带着亲切的微笑)不知道他的变化大不大。从信上看,好像不大,是不是?(摇摇头)经过这些年的奔波,我总怀疑,他还想定居下来,再过这种单调的农庄生活。
露斯 (憎恶地)安德鲁不像你。他喜欢农庄。
罗伯特 (沉浸在他自己的思想里——热情地)上帝呀,他见过并且经历过多少事情呀!想想他到过的这些地方!我过去梦想过的所有那些神奇、遥远的地方!上帝,我多么羡慕他啊!多么美妙的旅行啊!(他跳起来,本能地走向窗前,注视天边。)
露斯 (辛酸地)我想你没有走成现在后悔了吧?
罗伯特 (过于沉迷在他自己的思想里,没有听见她的话——报复地)噢,那边那些可恶的山啊,我从前以为它们会答应给我带来很多希望!现在我已经变得仇恨它们了!它们就像一个狭窄的牢狱天井的四面围墙,把我关在里面,跟生活当中一切自由和神奇的东西隔开。(他转过身来,面对房内,用一种表示厌恶的姿态)有时候我想,要不是为了你,露斯,还有——(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小玛丽,我会扔掉一切,沿着大路走下去,心里只抱着一个想头——把整个天涯海角放在我跟那些山中间,能够再自由呼吸一次!(他坐在椅子上,自嘲地苦笑)我又做梦了——从前的傻梦。
露斯 (用一种低沉、抑郁的声音——眼里冒着怒火)做梦的不止你一个!
罗伯特 (沉埋在他自己的思想里——尖刻地)安德鲁倒有了机会——他得到了什么呢?他的信念起来就像一个——一个庄稼汉的日记!“现在我们到了新加坡。那是一个肮脏地方,比地狱还要热。两个水手发烧躺下了,干起活来,人手就不够了。我但愿再开船,尽管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颠来簸去也是一件苦事!”(嘲讽地)他就是那么总结他的东方印象的。
露斯 (她的受抑制的声音有点发抖)你不必嘲笑安德鲁。
罗伯特 我想起——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我并不嘲笑阿安他本人,但是他对事物的态度——
露斯 (她的眼睛冒火,勃然成为不可控制的愤怒)你也嘲笑他!我才不听你的那一套!你应该感到可耻!(罗伯特吃惊地瞪着她。她怒冲冲地说下去)你也有资格去评论别人?你游手好闲,把一切事情都弄得稀糟!你办事的那种愚蠢方法!
罗伯特 (生气)不许你说那种话,你听见没有?
露斯 你在你哥哥身上挑错。他比你高明十倍!你忌妒,就是那么回事!你忌妒他,因为他成了一个像样的人,而你只不过是一个——一个——(她气极了,说不清楚。)
罗伯特 露斯!露斯!你竟说出那种话来,你要后悔的。
露斯 我才不后悔!我永远不后悔!我只不过说出了我想了多年的话罢了。
罗伯特 (吓呆了)露斯!你真是那么想的吗?
露斯 你以为好受吗?——跟你这么一个人过日子——一天到晚受罪,因为你不成个人样,不能像别人那样做工、办事。可是,你从来不承认你不行。你以为你比别人好得多,你受过大学教育,其实你在大学里什么也没学到,你整天念那些无用的书,不干活。我想,你以为像我这样一个贫穷、无知的人,做了你的老婆,应该觉得光荣!(猛烈地)可是我才不觉得光荣哩。我讨厌!我讨厌看见你。噢,要是我早就知道,该多好!要是我不那么糊涂,听你的那些廉价的、愚蠢的、从书本上学来的诗意的废话,该多好!要是我早就看出你的本来面目——像你现在这样——我宁愿死掉也不会嫁你!我们同居不到一个月,我就懊悔了。等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经太晚了。
罗伯特 (提高嗓门)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跟我同居的是个什么货色。(发出一种刺耳的笑声)上帝!并不是我没猜出你是多么卑鄙和渺小,可是我一直对自己说,我一定是猜错了——我真是个傻瓜!真是个该死的笨蛋!
露斯 你刚才说,要不是为了我,你会顺着大路走下去。好吧,你可以走,越快越好!我不在乎!没有你,我更高兴。农庄也会好一点。自从你管事以来,它算倒了霉。所以走吧!去做一个浪荡汉吧,那是你向来想做的,你也只配做那种人。没有你,我也可以过下去,你不用担心。(兴高采烈地)安德鲁回来了,不要忘记!他会料理家事的。他会做出一个男子汉应该做出的事来!我不需要你了。安德鲁就要回来了。
罗伯特 (他们俩都站着。罗伯特抓住她的肩膀,瞪着她的眼睛)什么意思?(他使劲摇晃她)你在打什么主意?你那个坏脑子里想些什么——你——你——(他的声音成为一种刺耳的喊叫。)
露斯 (尖声反抗)是的,我打的就是那个主意!就是你杀了我,我也要说!我爱安德鲁。我爱他!我爱他!我向来爱他。(欣喜若狂)他也爱我!他爱我!我知道他爱我。他向来爱我!你也知道他爱我!所以走吧!要是你想走,就走吧!
罗伯特 (推开她。他摇摇晃晃地靠在桌子上——口齿不清地)你——你这个下贱女人!(他站在那里,怒视她。她的身子依靠在餐桌上,喘着气。卧室里被惊醒的孩子发出吃惊的大哭声。哭声不停。男女二人站在那里恐怖地互相观望。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的争吵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一顿。屋前大路上传来车马声。两个人突然得到了同样的预感,屏息静听,好像听着梦里的声音。车马声停了下来。他们听见安德鲁从大路上拖长声音大叫——“哎咳!”)
露斯 (带着透不过气来的欢呼声)安德鲁!安德鲁!(她冲过去,抓住门把手,就要把门打开。)
罗伯特 (用强制服从的命令口气)住手!(他走向门口,轻轻地把浑身发抖的露斯推开。孩子的哭声更高)我去接安德鲁。你最好进去看看玛丽,露斯。(她不服气地望了他片刻,但是他眼里有种光芒使她转身慢慢地走进卧室。)
安德鲁的声音 (更高的喊叫)哎咳,罗伯特呀!
罗伯特 (用一种故作高兴的呼喊来回答他)哈啰,安德鲁!(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