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的基本哲学立场
说到《理想国》中所反映的柏拉图的基本哲学立场,我们会涉及影响柏拉图的一些哲学派别。
首先是毕达哥拉斯学派。毕达哥拉斯[5]我们都非常之熟悉,他是数学家,勾股定理在西方就是毕达哥拉斯定理。毕达哥拉斯学派还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学派,有很多奇怪的禁忌。人类智慧初开的时期,很多非常精妙的思想也经常会同很多古怪的宗教禁忌联系在一起,这是不足为怪的。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一个基本论点或者信条,倒不脱数学家的本色,那就是强调数。
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们总是在探讨世界的本原。有人说世界的本原是水,有人说世界的本原是原子。《庄子》中说:“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至大无外”,最大的东西它没有外面了;“至小无内”,最小的东西它没有内部,如果还有内部,那它就不是最小的东西。不可以再分的东西才是最小的,那就是原子了。在毕达哥拉斯看来,撇开万物的表象,我们会看到某一种神秘的、和谐的数学关系潜藏在万物背后,所以他强调数的重要性。
其实从哥白尼开始,一直到牛顿时代的现代科学兴起,科学史上经常在谈的一个基本的思想前提,那就是,我们所研究的自然现象,在把握它的基本规则和规律之后,最终是可以总结为一套数学关系的。这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确是相通的,是对数的信仰的复兴。除了毕达哥拉斯学派以外,还有另外两位哲学家——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6]和巴门尼德[7],也都对柏拉图有过非常大的影响,我们略提一下。前者的命题是我们所熟悉的,比如“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世界像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尺度上燃烧,在一定的尺度上熄灭”,等等。赫拉克利特强调万物的流变,强调的是发展变化、流变不居。与此相反,巴门尼德强调的是万物恒定不变的一面。从这个背景来看,在柏拉图之前,古希腊的哲学已经有了这些元素,它们以不同的形式被吸纳、展现到柏拉图的思想中。
柏拉图最基本的哲学立场被称为“理念论”。
所谓的“理念”,英文里面叫作idea,这个词现在有各种各样的翻译法。我们怎么来谈这个问题?这是非常专门、非常复杂的哲学问题,但也完全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可能产生的,也完全有可能是我们从常识角度能够理解的。
我举个例子来谈这个问题,而非完全按照柏拉图式的方式。刚才说到,人类的思维离不开语言。语言是人的思维交流、沟通的基本工具,语言又离不开概念,而概念又有不同层次的抽象性和普遍性。
那么我们就会碰到这样的问题,比如说“红”,在座的各位有不少都穿着红色的衣服,有大红、绯红、鲜红,各种各样的红。那我为什么可以说,而且所有人都认可我说的这个话——很多同学穿着红色的衣服,这个“红”从何而来?我还可以问: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有一个抽象的红,有一个普遍的红吗?
我还可以说很多这样的词,比如:南方冻灾,很多树都断了、倒了,中国的森林资源损失巨大。树,是一个非常抽象的词,几十年之前,人类学家考察南太平洋群岛上的一些土著,就发现,他们没有树这样的概念,他们有的是松树、橡树、杉树等具体树种的概念,但他没有更加抽象的“树”这样的概念。人类的思想没有一定的抽象和普遍化的能力,是没有办法来提升自己思维的。
比如说,屋里有152个人,我们可以用“人”这个词。比如说,所有人面前的桌面都是长方形的,我们可以用“长方形”这样的词。那么这些普遍化的概念是从哪儿来的?根源何在?或者用我们所熟悉的概念来说,生活中我们面对的、真实看到的、真实的感官所能够接触到的,总是非常特殊、非常具体的东西,比如这一个人、那一张桌面、那一个三角形等等,但是在我们的语言里面,相互交流的时候,可以而且必须使用抽象的概念。
抽象的人是什么?是某一个12岁或者56岁的男人或女人吗?不是。现实中的三角形,或者是锐角,或者是钝角,或者是直角三角形,但是我可以说,所有这些都是抽象的三角形,这个三角形并不需要完全具备是锐角、钝角或者直角这样的特性。这所有一切的“红”,非常红和不那么红都是“红”,那么我又为什么能够得出“红”这样的概念来?
还是回到我们非常熟悉的概念和术语来,一些具体的、特殊的东西,和相对来说比较普遍的、抽象的东西之间,它们的关系是怎么样的?我们可以有不同的解释方式。一种方式是说,世间真实存在的只是那些非常之具体、非常之个别、非常之特殊的东西,我们只不过是在思维当中把它们之间共同具有的一些特性抽象出来,寻找它们之间的共同点而已。比如说浅红、深红、大红、朱红,我反复地思考这些东西,把它们内在具有的共同点抽象出来,最后得出来一个“红”的普遍观念。普遍的东西来源于特殊的东西,抽象的东西来源于具体的东西,这是我们一般持有的观念。但是也可以有人提出相反的疑问:假如我本来就没有一个普遍的“红”的观念,那么我怎么能够把不那么红和非常红都看作“红”呢?也完全可以有这样一种方式,似乎与我们所习惯的思考方式非常不同。
柏拉图的“理念论”,从某种角度来说走的就是这样一种路数。抽象的、普遍的那样一种东西,它不是在现实当中具体地、个别地存在着的,而是我们的思维认识到的。而现实的、具体的、个别的东西是什么?那不过是它的一个拷贝(copy),一个模仿品而已。我为什么说所有这些红都是红,是因为这些不同程度、不同倾向的红,都共同分享了同样那个红的特性而已。也就说在逻辑上具有优越性的、在先的、更重要的、第一位的是什么?是那个普遍的、一般的东西。这就是柏拉图式的思路。那么与此相应地,我们的头脑里面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观念、各种各样的看法、各种各样的东西,柏拉图将其区分为知识和意见。知识是什么?知识是绝对正确可靠的东西。意见是什么?意见是模模糊糊有可能错的那样一些东西。也就是说,关于理念,我们可以有知识;而关于世间各种具体的事物,我们只能够有各种各样的意见。有我们可以对它产生知识的世界,即我们的理性可以推知的世界,也有可见的具体现象的世界。
我们可以举这样一个例子,欧几里得[8]的欧氏几何有一个最基本的出发点——点、线、面。点、线、面在现实世界当中存在吗?虽然我可以画出图形来表示点、线、面,但是完全不占任何空间的点,或只有长度没有宽度、厚度的线,或只有二维性质的面,在现实世界当中并不存在,理想的点、线、面只存在于我们的思维之中。这是一个可见的世界,我们把它画出来帮助我们理解,帮助我们进行运算,帮助我们进行想象,但是我们真正地对它的推论,完全是在思想世界当中来运行的。所以有些东西是我们可以思议,却不能够真正地在现实世界当中看到的。可以知道的世界和可以看到的世界,它们之间存在着差异。理念的世界或者说那个由普遍的、一般的东西所构成的世界,乃是一个更高的世界。现实的世界,由具体的、个别的、特殊的东西所构成的世界,相对而言是一个比较低的世界,它模仿了更高的世界,是一个复制品。以上可以说就是柏拉图的“理念论”的一个基本思路或基本思想。这里我们不做特别的、过多的阐发。
柏拉图还有一个著名的“洞穴”比喻。
无论是讲柏拉图还是在讲柏拉图之前,我们都谈到,人类的思维,脱离具体的、个别的、特殊的东西越远,就越发能够得到解放;抽象能力越强,思维能力也就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可以设想,如果一个人的思维完全不能脱离他能够接触到的最具体、最特殊的东西,那可以说,他能够拥有的精神空间是非常狭隘的,他的思维所能够达到的高度也是非常有限的。
柏拉图在《理想国》里做了一个比喻:有一些人,被囚禁在一个山洞里面,他们背对着洞口,面朝着洞里面的一面墙,外面如果有人举着火把走过,他们在墙壁上会看见一些晃动的阴影、一些晃动的光亮,他们以为那就是真实的世界。一旦他们能够从洞穴中被解放出来,来到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才知道,了解真实的世界,了解光天化日之下的世界,和把自己的目光局限在阴影之中,差别是多么之大!
他的意思是说,如果人们的知识、思想,能够认识更加普遍、更加一般的东西,而不局限在那些非常特殊、非常具体的东西之中,那么他所能够获得的思维上的跳跃和乐趣,是从前根本无法比拟的。这就是柏拉图在他的理念论立场上所提出来的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