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志出乡关
不坠青云之志
当时,世道日渐不稳,嘉永六年癸丑,美军水师提督佩里率军舰四艘叩关,后又到伊豆下田,向幕府要求缔结友好通商条约。其时老中首座伊势守阿部正宏等人自觉无能为力,便强求被勒令幽居的水户烈公出山议政。此番骚乱一起,京都自不必说,诸藩皆开始热议时政,有主张议和的,也有主张攘夷的,恰似现今甚嚣尘上的民权论之争。处处可见人们三五成群争论不休:“那伊势守怎么搞的,会怎么答复佩里呢?”“到头来还是会开战吧!”“打什么!幕府那软骨头,能打吗?”“但要是不打,就必须听佩里的,就得开港了!”“要真开港通商,京都又待如何?今上定不会敕许!”如此云云。
如前所述,我觉得安于农籍实乃不智,时局动荡之中,此念愈发强烈。我思及平素读的《日本外史》《十八史略》之中汉高祖龙兴于沛,其后君临天下;太阁丰臣秀吉原是尾州一介农民;德川家康出于三河一小大名之身。正如大田锦城《梧窗漫笔》一书所论,我亦生出千古英雄豪杰皆为吾友之感。但那不过是我十七至二十岁两三年间的心路历程。毕竟父亲往往只于家业上督促我,告诫我一心读书于家业并无益处。因此,我便专心打理家业,每年大抵负责四回蓼蓝收购,奔波于信州、上州与秩父三地间,不得闲暇。
我接手的都是些买卖上的零碎小事,但自然而然,我也体悟到其中蕴含着商业策略,颇感兴味。如此,我心中农商乃愚者所为的观念虽未完全消失,可出于对事业的渴念,我立下志向,要顺利发展家业,制出不输阿州名产的一等蓝靛。为此,我曾率先奖励业内蓼蓝农户。某年,我从邻村多户人家手中购入蓼蓝,并款待这些种植者,仿照相扑力士等级榜制出排名,据蓼蓝质量优劣排设席位,让种出最佳蓼蓝的人坐最上座,还设宴款待多人,勉励他们来年种出更好的蓼蓝。
一时间,我虽勤于家业,无奈随后天下日渐纷乱,攘夷之圣意已决,水户烈公也持攘夷论,长州与萨摩两藩亦然。然幕府多行因循守旧之事,此间必生冲突破裂。当时持那般政见的书生中,有如今仍然健在的萨摩藩中井弘、听闻于数年前故去的长州藩多贺屋勇、身死山崎一战的宇都宫藩广田精一与户田六郎。他们自那时起先后走上文学道路,作诗论文,谈说时政。每每听了他们的话,我心中幕府之政已然衰颓之感愈发强烈。
求学江户
我的蒙师尾高惇忠有一弟,名唤长七郎,长我两岁,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且于剑术一事得非凡之妙,是剑术名家。他早先便离家前往江户,偶尔会从江户邀来书生友人,在家中高谈阔论,发表激昂忧世之语。然即便不识得他,我心中也早有成算。二十二岁(文久元年)时,我决心不再安于田舍郎之身。彼时,长七郎居于下谷练塀小路的儒者海保的私塾中,往返于海保塾与刀剑修习所之间。我便想借他之便前往江户。然而,父亲对我颇多斥责,严厉训斥我称,倘若我舍弃买卖,专念读书而忽视家业,则令人困扰,若我作那般打算,父亲则安心不得。我向父亲言明道:“我本无意长居江户,只想于初春农闲之时稍稍读书。”固请之下,终得父亲答允,便到江户二月有余,进了儒者海保章之助塾中。我去江户,是因当时并非可以安于农籍的时代,也是我十七岁时萌发之念日渐增强的结果。彼时,世间名士频出,我欲广交天下志士,听其高论,一睹天下全貌之志愈发热烈。这等思虑看似周密,实则出于我日渐高涨的投机心理。
进入海保塾两三日后,我曾奉先生命讲释《孟子》,遭到众书生嘲笑,我面颊羞红,两胁生汗。且我还曾违反塾规,遭先生训斥。然我来此本非为博览群书、精进剑术,而是为结交天下有志之士,引有才干之人为友。坦言之,我那时的举动肖似由井正雪谋反时的所作所为。此间天下越发动荡不安,种种事情,皆载于近来的史书中,个中详情,一读便知,我便不赘述了。如此,我于海保塾学习直至同年五月,其间,我广交书生,又前往御玉之池的剑术家千叶的塾中,以求结交剑客。究其原因,如我之前所述,书生与剑客之中自有非凡人物,我欲结交其中佼佼者,以备他日之用。
送“斥候”入京都
思虑一事本就有疏有密。我既以忧国志士自居,以天下为己任,则一切思虑皆付诸经国大事,于农商之事未免不能专精。父亲生性严直,必不会坐视不理,便数次训斥我。然当时我已二十二三岁,见过几分世面,犹因我与汉学书生交往,议论国是,故父亲虽心中不悦,却也未像训斥小儿那般,让我勿做蠢事,但确是忧心不已。父母思子之心,向来至深至切。父亲忧心之余,又喜于我谈论时局不输前来游历的书生。但父亲见我那时举动,恐我离家在外,生出些令他担忧的事来。如今回首,才觉自我二十二岁春到江户求学,直至二十四岁冬往京都游历,此间父亲定是痛心担忧。如此想来,我实乃不孝之子,心中后悔不迭。
文久二年,我二十三岁。是年正月十五,对马守安藤信正登城拜谒将军时遭河野显三等人伏击于坂下门外。大桥讷庵(正顺)受累被捕,尾高长七郎亦成嫌犯。当时,因长七郎身居乡野,故我在乡间也听闻官府要抓捕他。然长七郎却不知此事,要往江户去。彼时,得知他已启程,我担心不已。当夜十时许,我匆匆离家,到四里开外的熊谷驿站赶上长七郎,劝阻他说:“大哥看来有所不知,就连不在现场的儿岛恭助也被捕了,便是这乡下也危险万分。但大哥以嫌犯之身去江户则太过鲁莽,无异于自寻死路。现在掉转方向,尽快经信州路到京都去避避风头才是上策。”我之所以当即劝他去京都,是想让他顺道探探京都的形势。往细了说,彼时京都建了学习院,三条内大臣任院长,有来自各藩的御寄人聚集在那热议国是。我虽不曾识得京都那些有志之士,也不曾见过那般热议,但我知京都是攘夷论大本营,各藩的志士云集于京都,高谈阔论,故我须知悉京都的实际情况。因此,我劝长七郎去京都以避幕府追捕。
策划举事
文久三年癸亥,我二十四岁。是年春,我再次前往江户,到海保塾和千叶塾中学习。彼时,我在四个月里时常往返于家乡与江户之间,其间思虑渐深,最终生出举事之念。我欲举事,是因当时朝廷已下旨坚持攘夷、拒不开港,但幕府仍因循守旧、抗旨不遵,有违“戎狄是膺,荆舒是惩”的古训,有辱征夷将军之职。幕府那般做派,一时令我国因洋夷受辱。万一幕府日后签下如同城下之盟的通商条约,更是使国体有失。纵使要与洋夷亲善,若不对战较量一番,又何谈亲善。当时,我抱有鲁莽野蛮的念头,心想,夷有坚船利炮,我亦有以日本精神锻铸之锐刀,何不举刀大杀四方?现在想来,实在是贻笑大方。但当时我一心攘夷,而幕府无能,又觉德川政府摇摇欲坠。我那样推想,是因官职世袭罔替积弊之下,幕府已腐败透顶,智愚贤不肖者地位颠倒。显然,社会士气不振,人心涣散。若不在此际掀起轩然大波,令天下震动,涤荡幕府腐败,则无法扭转国力衰退之势。我等虽为农民,身份低微,但忝为日本国民,便不可因事不关己而袖手旁观。虽难成尽善之事,然我自忖可以杀敌提振士气,以促成天下变局。此即我欲起举事之要因。然仅凭二三人杀入外国人中,也不过如生麦事件一般,以我方赔款收场,壮志难酬。我多番思量、与人相商,谋划让幕府难以为继之大事变。我并非与多人商量,而是和尾高惇忠、涩泽喜作两人一同密议,最终生出一计。
此即一举火攻横滨,见外国人则逐一斩杀之计。然袭击横滨前,须得占领高崎城、整顿军备。此后再自高崎出兵,借道镰仓,直取横滨,则一路通畅。江户城防再弱,终究有各大名坐镇,取道江户时必会生出种种麻烦事来,故走镰仓干道一法,必是粗暴混乱。若当年依此计行事,恐怕我等已于二十三四年前身首异处。但当时我们满腔热血,认真谋划:“此处应当如此”“彼处应当如是”。至于兵器,不得铁炮,我们便用刀枪。入春以来,我们已暗中购齐了其他工具。此事九死一生,到底是难成的,我们决心事败便以死了结,又四处买刀,尾高购得五六十把,我购得四五十把。至于甲胄,我们购得锁链串铁皮编织成龟甲形的剑术练功服,又适量买了灯笼等其他必要之物。货款都是我去结算蓼蓝买卖账款时瞒着父亲付的,约莫一百五六十两。随后,我等各自提着竹枪,挑着高挂灯笼,那扮相,活像昔日的农民武装。
同伴之中,核心成员除了尾高惇忠、尾高长七郎、涩泽喜作与我,还有我在千叶塾结交的密友真田范之助、佐藤继助、竹内练太郎、横川勇太郎,海保塾书生中村三平等人,以及从亲戚侧近中聚集而来的各路人士,约莫六十九人。我等暗中筹措,计划出其不意夜袭高崎,攻占城池。欲起事,必先火攻,火势快时正是进攻良机,我等遂照诸葛孔明借东风一计,暂定于冬至,即文久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举事。该因那日恰逢冬至,是一阳来复的大吉之日,取其“阳气发处,金石皆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之意。
委婉请父断绝亲缘
约莫八月时,此事已定。时日渐近,我决心向父亲婉转陈志。九月十三日是观后月的日子,乡间惯作赏月之庆。那夜,我便将尾高惇忠和涩泽喜作邀至家中,与父亲一同闲话家常。席间,我向父亲婉言提起愿自由闯荡一事。我本蓄意让父亲将我逐出家门,然身为人子,突然与尊亲断绝关系也实在荒唐。便从世间动荡谈起,“天下终将大乱,届时即是农民也无法安居一隅。须得现在定下方向,抱定处身乱世的决心”。父亲打断我道:“你这话有逾本分,乃非分之想。生是农民,就当恪守本分,还是安于农籍为好。且你言说幕府政失,谤讥阁老诸侯失职,明辨事理,分清善恶忠奸,乃是一己之见,倒也无可厚非,但莫要起那越级的非分之念。你谈论时局本无妨,但你要颠倒身份,就大错特错。为父必阻止到底。”我反驳道:“儿子明白,父亲所言极是,然父亲平日嗟叹时局,与我无异,容我多问两句,如今武家政事衰颓腐败至此,日本前路未卜。如若日本亡国,我等岂能囿于一介农民之微,袖手旁观?懵懂无知者也便罢了,既知时局,便无法安于本分。形势已然如此,士农工商皆不能独善其身,父亲不必挂怀血洗岛村涩泽一家之存亡,更不必担心我一人之进退。诚然,如父亲所言,恪守本分乃天经地义,然世事有常有变,此间自有差异,不可一概而论。”随后,我们又援引《论语》《孟子》,好一番辩论过后,东方既白。
我并未高声驳斥父亲,只是言之谆谆,直至天明。父亲乃开明之人,天已亮,他便不再多言。他应允我说:“好,你不再是我儿,想做什么大可自便。你议论国事已久,颇知时局,你所知之事会招来杀身之祸,还是助你扬名立万,都与我无关。即便熟知形势,我也只作不知,一心种麦,以农民之身了此余生。纵令政府无道,官员无法,我逆来顺受便是。你既无法坐视,那也没办法,今日起我便放你自由,此后你我父子道不同不相为谋,父子各随心意行事,倒也落得清净。”如此,十四日早晨,我终于得了自由身。
当时,我对父亲说:“此前我勤于家业,扩大蓝靛买卖,如今既已投身国家大事,于父母不孝至极,到底是无法继承家业,还请父亲速速将我逐出家门,选定养子以继家业。”父亲训诫我道:“如今突然断绝关系,恐令旁人怀疑,总之你可先行离家。你离家后,我再宣称已与你断绝关系。养子的事,往后再办也不迟。此后,无论你死于何事,只要不是作奸犯科,都于此家门无碍。万一你获罪被捕,也与家中无关,故亲缘断绝书不急于一时。往后你所做之事,我绝不会横加指点,唯愿你处事多加谨慎,绝不行差踏错,心怀诚意成那仁人义士之事,无论你是死是生,幸或不幸,我也心满意足。”父亲所言,至今仍于耳畔回响,催人落泪。父亲又多次问我到江户到底要做什么,但我严守心中机密。只因若我稍稍透露,父亲必定极力阻止我。因此,我只顾左右而言他,蒙混过关。我委婉与家中断绝了关系,姑且得了父母许可,如此一来便再无牵挂。十一月举事,我须早做准备,还须召集人手,故于九月十四日前往江户,仅逗留一个月左右,又于十月末回到了乡下。
九死一生
起事之日渐近,刀枪甲胄已藏于各处土窑仓库,为起兵时方便取用,另有种种准备要做,我们便在同伴中分配任务,指派张三和李四往某处去,又规定王五和赵六负责某事。此外,又须事先充分勘察地势,我便亲自前往。当然,起事须得摸清京都状况,故我早在九月十四日前往江户时便遣了信使送信到京都长七郎处。我在信中言明所定计策,又请长七郎带几位可用之人来关东。当时,机密信件不可交与寻常信使店,又因情况十万火急,我便令武泽市五郎担此任。十月二十五六日时,尾高长七郎自京都归来。我们详谈此前准备,又商议了此后安排,顺便问起京都形势,可长七郎与我等产生种种分歧,意见相左。
如今看来,彼时长七郎的意见十分合理,而我等实是有勇无谋,长七郎实是我等的救命恩人。十月二十九日夜里,惇忠、长七郎、喜作、中村三平和我五人聚集于手计村的惇忠家二楼商讨是否举事。长七郎主张:“此举事一计,大错特错,当今,纠集七十人、百来人的乌合之众无法成事。即便你们依计夺下高崎城,向横滨出兵也是无稽之谈,必定立刻遭幕府或邻近诸藩出兵清剿。此计实在是鲁莽无比,在世人眼里,你们所举之事便如农民暴动那般的鲁莽。实际上,要出兵横滨,攘斥旅居的外国人,非训练有素之军队不可为。各藩及幕府兵力虽弱,到底是人多势众,难以攻破。看那十津川浪士,智计百出如藤本铁石和松本锐太郎,也只能攻陷五条代官所,随即被植村藩阻截。他们坐拥逾百兵士,且有中山忠光侍从这般有名的朝臣做盟主,藤本铁石及松本锐太郎(谦三郎)拼死奋战,但天子御驾亲征关东论调风向一变,三条公为首的七名公卿败走长州,联盟溃散,藤本、松本也最终战死。如此看来,我们举事,至多不过如十津川浪士一般。即便我们以此多少提振天下士气,但实是收效甚微,为这些微效果,数十人一同送死,岂不可惜?故我绝不同意。”我反驳道:“与十津川之事相较来看,你方才的设想也并非不妥。但我等一时无力召集那样多的兵力,如若徐徐图之再谈举事,则大事遥遥无期,我等必将在不觉间落于人后,最终难成大计。我等不正是自命为陈胜吴广,敢为天下志士之先吗?而今若我等起事,纵令一败涂地,也可激励天下同仁自四方奋起,终令幕府覆灭。即以我等牺牲,提振士气。昔者汉高祖灭秦平天下时,此等出征祭旗是常有的。以一死掀起倒幕狂潮,我等便死得其所。倘若事有万一,被幕府所擒,受缧绁之辱,我等或成狱中之鬼。既已决心一死,成败便交由天意,无须多议,我必要以死举事。”我激辩一番,长七郎仍极力劝阻道:“便是如此,若我等行此粗暴之计,万一被当作流寇暴动,你等尽数遭缚首刑戮,实在遗憾。”我执意不从,坚决依计举事。我与长七郎彻夜激辩,末了,长七郎称便是杀了我也要阻止此事,我亦说便是杀了长七郎也要举事,两人辩红了眼,兵刃相向。然长七郎到底是不同意,苦苦劝阻,我便退一步,细细思忖,方知长七郎所言甚是,即便草草起事,也难有善果,仅仅一死了之,在世人眼里与农民暴动无异,我等之中主事者若遭幕府狱吏折辱,徒然丧命于刑场,如朝露消逝,悄无声息,不仅初衷未遂,还会在世间落得个儿戏的恶名。届时更无后起之士,我等当真枉死。长七郎所言有理。既知此事非缜密筹谋不可,我等豁然开朗,将此事作罢。既决定作罢,须得速速解散同伴。给资遣散众人后,我等还须各自打算。彼时,幕府设八州(关东)取缔一职,专司风闻追捕,恰如今日刑警。大桥讷庵被捕时,已有刑警前往乡野搜寻牵连之人。此前,我等亦是稍有不慎,便会身陷囹圄,然彼时立志起事,我斗志高昂,大有斩杀五六个八州取缔之势,毫不畏惧。然起事中止,顿感危险至极,故与喜作二人决定即刻前往京都,对近邻亲戚宣称到伊势神宫参拜,顺道游览京都,便离了故土,时已十一月八日。此后,我二人于江户逗留四五日,又于十一月十四日离去。
此乃我离开血洗岛村旧家前的经历,不外乎身份变动,由农民之身变为浪人或书生。而我在得以侍奉一桥公之前也历经千辛万苦,之后于一桥家亦稍稍涉猎政务,然皆为我成为浪人之后所做之事,他日再谈。今夜便到此为止吧。
《雨夜谭》卷一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