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谭:涩泽荣一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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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少年时代

出生地及父母

这便谈谈我的亲身经历。要详细叙述的话,无论如何也得从我生命的最开端说起。而这个“最开端”,就必须从我的生身父母出发,简要谈一谈。其实我父亲并非祖父亲子,继承祖父血脉的是我母亲。也就是说,我父亲是过继到家里做养子,后来做女婿的。父亲的生身之家是同村的涩泽宗助(号宗休居士)家,父亲是宗休居士的第三个儿子。再说我父亲的性格,就像《孟子》中的北宫黝一样,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他为人正派,严肃正直。他生性寸步不让,即便是小事也认真拘谨。另外,虽然父亲一生并非破万卷的博学之士,但也熟读四书五经,还会作汉诗、俳谐,是个风雅之人。而且,父亲性格严肃正直,但对人则是极其乐善好施,极好助人。而且,父亲平日厉行节约,专心家业,是个意志非常坚定的人。

幼年阅读

我大概是六岁时开始读书。起初,父亲教我句读,我从《大学》读到《中庸》,再到读完《论语》前两篇。之后,我七八岁时师从现居盛冈的尾高惇忠先生。先生的家在离我家七八町町:日本的距离单位。1町约为109.09米。——译者以外的手计村。尾高先生自小博览群书,天资极佳,是个在乡间被尊为杰出先生的人物。尤其因为尾高先生和我家沾点亲,所以父亲跟我说:“往后我就不教你读书了,去手计村,到尾高那儿学去吧。”此后,我每天早上去尾高先生家里上学,读上一个半小时到两小时的书再回家。

不过,那时在先生家里读书没有像现在学校里那样反复细细吟诵。我记得在那里读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小学》《蒙求》、四书五经、《文选》《左传》《史记》《汉书》《十八史略》《元明史略》,还有《国史略》《日本史》《日本外史》《日本政记》,另外还有两三种诸子经典。读这些书时,尾高先生教句读的方法是独创的,他让我在初学时不要一字一句背诵,而是让我通读大量书籍,让书籍自然发挥作用,任由我独自思考,明白这样那样的文意、道理。往后四五年里,我只专心阅读,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多少也品出了书的趣味来。并不是说我从经书、史书和诸子经典这些大部头里找到了乐趣,只是喜欢读一些我觉得有趣的书,比如《通俗三国志》《里见八犬传》《俊宽岛物语》这些稗官野史。我和尾高先生谈到此事,他说,这样就最好了,要想读书有动力,先涉猎易懂的书籍是最好的。反正就算四书五经烂熟于心,要把读到的化为己物,为己所用,也得等年岁渐增,处世历事。现在虽然体会到的只是《通俗三国志》《里见八犬传》这类书的乐趣,但只要静心阅读,所读的书就不会白费,然后慢慢就能读懂《日本外史》,连从《十八史略》《史记》《汉书》里也能读到趣味,所以尽量多地阅读是好的。因此,我更喜欢阅读了,还读了兵书、小说之类的。不过,要说我极爱阅读的证据,要数十二岁那年,我还记得是在正月里,我在拜年路上边看书边走路,结果不小心掉进沟里了,把过年穿的新衣裳弄得脏兮兮的,挨了母亲一顿臭骂。

日渐志从农商

此后时光,我便日日读书练字,修习刀剑,直到十四五岁。如前所述,父亲对家业严肃认真,所以到了我十四五岁的光景,他嘱托我说:“须在农事和买卖上用心,如若还是稚儿一般,则令人担忧。往后要分出时间来着手家业。你虽读书,应无修成儒学大家的心思,所以只须粗通文意。当然,你如今于学业上还未十分精湛,但只消徐徐用心,不疏懒懈怠,也不至于学无所得。要是还像过往一般昼夜埋头读书,则惹人为难,若无心农事买卖,则于一家无益。”

父亲所说的农事,就是种麦子、植蓼蓝和养蚕,而买卖,则是把从别处购入的和自家种植的蓼蓝制成蓝靛,送往信州、上州和秩父一带的染坊,过后慢慢结账,也就是俗话说的赊销。我十四岁时,即嘉永六年癸丑,由于关东大旱,蓼蓝头耕歉收。所幸二耕丰收,父亲因此嘱咐道:“今年二耕蓼蓝丰收,我欲尽量采购,但因为要往信州、上州走访染坊,无法亲自前去,但务必成此买卖。父亲(父亲的养父、我的祖父敬林居士)您年事已高,不便操持家事,唯今年采购蓼蓝一事,劳您坐镇,多多费心。而荣次郎(我的小名)虽未成人,但将来要修学商业,就随祖父去买卖谈判,旁观学习。”细细交代看家诸事后,父亲便启程了。

听罢父亲的话,我暗自思忖,我并非辨不了那蓼蓝的优劣,那就趁父亲离家好好采购。正当我踌躇满志,购入蓼蓝的时节到了。于是,我头一天便随祖父往矢岛村完成了一两家的采购。那时,我心生异念,想到父亲有蓼蓝鉴定家之称,随父亲出行于面子无碍,然而跟着年迈糊涂的祖父,则惹人嘲笑,故欲独自购买蓼蓝。祖父听我要往横濑村去,甚是诧异,说道:“你孤身前去,恐买卖难为。”我回他:“确实,我一人前去买卖难成,但我实在是想四处看看再回去。”于是,祖父予我些许银两,我把它们放进钱兜子,又把钱兜子从衣服腋下开口系到腰上。别过祖父后,我从横濑村走到新野村,虽扬言自己是来买蓼蓝的,但我只是个梳着鸢口髻的孩童,自然不得人重视信赖。然而此前我曾几度随父亲出行,旁观采买。父亲如医生诊病一般评说蓼蓝,这样的施肥少,那样的所施肥料并非油糟,或是日晒不良不可用,草茎切割方法不佳,下方草叶枯萎云云,我耳濡目染,拾人牙慧不足为道,待我一一分辨后,人人皆大为惊异,视我如神童到临,反而以我为珍客。因此,仅于新野村,我就买了统共二十一家的蓼蓝。采买时,我或言卖家蓼蓝施肥不佳,或因卖家施肥非用真正油糟而拒买,村民们或附和认同,或惊叹不已,对我大加赞许。次日,我去了横濑村及宫户村,再次日,我又到了大冢岛和内岛一带。祖父见我到处采购,提出要与我同行。我拒绝后,以一己之力采购了那年大半的蓼蓝。不久,父亲出游归来,见我所购蓼蓝,对结果颇为赞许。父亲向来极重农事及蓼蓝买卖,沥尽心血,因此,我也自十六七岁起,与父亲一同致力于此,成为父亲此业的助力。

父训难忘

此外,谈及父亲秉性极其严肃正直,有一事为证。我十五岁(安政元年)时,曾和同姓叔父保右卫门去江户(我记得初次去江户是在十四岁那年的三月,但彼时是随父亲出行),买回了书箱及砚台盒。我以当时家中砚台盒过于粗制滥造为由,央父亲允我去江户新置办一个。父亲应允后,我到江户小传马町有门窗业营生的地方买了一套桐木的书箱及一个桐木的砚台盒。这两样物件我记不大清,约莫只花一两二分就买下了。回家后,我虽事先提及所买的两样为何,然随后货物到家,见那桐木工艺的新用具,比起往昔家中所用色已漆黑、恰如自家厨房处炭笼的杉木板制品大有不同,华美夺目,父亲大惊,怒形于色,哀叹若家中如此,则难保平安稳定,又叹家有不肖之子。我记得虽无棍棒敲打等粗鲁之事,但往后三四日内,父亲教训我时语气失望至极。

我思来想去,为何因此种鸡毛蒜皮之事被谴责至此,想来是因父亲心中认为,如此任意行事之人,多有肆意妄为之忧。正如古籍亦有载:“纣为象箸而箕子怖,以为象箸必不盛羹于土铏,则必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必不盛菽藿,则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舍茅茨之下,则必锦衣九重、高台广室也。称此以求,则天下不足矣。”出自《韩非子·喻老》。——编者(大意为:箕子得知纣王制了象牙筷子,叹纣王或铺张浪费无度)一物虽微,初念常由此生,若不谨慎,则落入无法转圜之地,这种事自古以来并不罕见。如今我购买华丽的砚台盒和书箱,随后便会不满于住宅或书房,事事变本加厉,往后就无法固守农家。父亲为了防微杜渐,所以那般严厉地斥责我。经此一事,可知父亲方正严直。然而我受谴责时,心中认为父亲严格过分,慈爱不足。现在看来,是我对父亲有所误解。

破除迷信

我有姊一人,阿姊有疾,父母及我十分担忧苦恼。有段时日(安政二年),亲戚劝父亲说,阿姊的病是因家中有邪祟,应去求神护佑,父亲听了劝说,带着阿姊移居别地疗养,去了上野的室田。室田那地方,有处知名的大瀑布。而我留在家中时,家里为辟邪请来了远加美讲远美加讲:指禊教,日本神道教教派之一,倡导诵念大祓之词、修行即可到达安心立命的境界。——译者做祈祷仪式。有修行者二三人到家中来,准备就绪后,又须有当中坐的人,故让最近雇来的厨娘担此任。然后在室内绑起注连绳,供起币束,庄重地摆起装饰。中坐的女人蒙眼,手执币束端坐着,在她面前,修行者唱诵各种咒文,在场的众多信徒异口同声地高声唱诵远加美经文。此时,只见起初仿佛沉睡的中坐女人,不觉间开始大力挥动手中的币束,修行者立刻取下中坐的蒙眼之物,对中坐躬身俯首,问是何方神圣降临,愿听取神谕,又恳请神明告知,这户病人是因何种邪祟。中坐的厨娘神情严肃,语气蛮横地断言称,此家中有金神和井神,又有无缘死灵,正是它们在作祟。众人听了此话,尤其是起初劝我们求神拜佛的宗助的母亲,一副正中下怀的样子说:“你们看,神谕是确实有的。之前听老人说过,此家中有人去参拜伊势神宫,结果一去不返,必是病死于途中。如今神谕说有无缘死灵在作祟,想来那死灵便是老人所说的人。神明明示,真是难得。”而后又问中坐如何驱除邪祟。中坐称应修祠供奉。我起初称这种事不做为好,然我年幼,意见未被听取。祈祷仪式进行时,我一直观察,想要找出可疑之处,想来那无缘死灵身上有迹可循,便问:“那无缘死灵出现大约是在几年以前?修祠也好,立碑也罢,不知时间就难办了。”修行者便问中坐厨娘,中坐厨娘称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我又问五六十年前是什么年间,她答道是天保三年。然而天保三年距今二十三年。我质问修行者说:“您听到了吧,清楚无缘死灵有无的神明岂会不知年号。若有这种差错,则不可信。通灵异之事的神明应清楚年号,然这神明连简单的年号都弄错,到底是不足为信的。”宗助的母亲听了,插话称我说此话会遭神明责罚,打断了我的话。不过,我说的是谁人都明白的道理,在场的人自然扫兴,都盯着修行者看。修行者像是脸上挂不住,便支吾搪塞称那是野狐上身。既然是野狐所言,就更不需要做修祠供奉之事了,最后便什么神事也没有做。修行者一行瞪着我,仿佛要说“你这坏事的小孩”。

遭代官痛骂 意欲奋起

正如前文所述,我自十六七岁起,常常勤于家业,因而家道日益兴隆。更因父亲向来重视家业,沥尽心血,我家便名正言顺地成了村中富户。远近乡邻都称我们村中宗助为首富,其次则是市郎右卫门(荣一之父)。除了做买卖,我家还干起了典当放贷的营生。原本,这血洗岛血洗岛:日本地名,荣一的出生地。——编者的领主姓安部,是任摄津守的小大名,他的公馆就设在冈部村,离我们村只有一里之隔,我们一直奉命向这位领主上缴财物。他本就是个小大名,不曾征借大量银钱,只有在其千金出阁、公子加元服,进京朝觐将军或祭祖时会按比例命武州缴二千两,参州缴五百两。如此摊派下来,在血洗岛村,宗助应缴一千两,市郎右卫门应缴五百两,某家又须缴五百两。然而在我十六七岁之前,我们村筹措的银钱连年超过二千两。犹记我十七岁那年,领主命血洗岛村上缴银钱一千两至一千五百两,宗助认缴一千两,我家也须认缴五百两。当时,父亲不便亲自前往代官所,便由我代劳。我同邻村受命缴钱的两人一起,三人偕同应召往冈部的公馆去了。当时任代官的人名叫若森。我面见他后,言明自己是替父亲前来听命的,而同行的两人都是一家之主,他们都称已知御用金之事,便领了命令。然而我只是说:“家父只吩咐在下代他了解命令大意,在下虽知应缴金额,但还是要先转告家父,再来领命。”代官其人,滑不留手,又喜轻侮他人。他半嘲讽地问:“你小子几岁了?”我回他:“在下十七岁了。”他便逼迫我道:“既是十七岁,应该会召妓了,该明白三五百两算不得什么钱。这些钱用来缴御用金,可提高身份,又能得好名声,何须转告令尊?以令尊家产,五百两不值一提。你一去一回,行事缓慢,本官可不允。万一令尊不允诺,则又要本官费口舌,你还是快快领命吧。”我又说:“在下只是按父亲吩咐前来听命的,还请大人见谅,在下无法当即从命,须知悉详情后,归家回禀家父,家父应允,再来复命。”那代官听后道:“岂有此理,你这小子好不识趣。”对我大加叱责嘲讽。然而我还是恳求归家,便离开了冈部代官所。归家途中,我细细思量,自此生出幕府理政不善之感。

究其缘由,人各守财产,乃天经地义,此外,世上人际往来之间,有智愚贤不肖之分,故生尊卑之别。故贤者受人尊敬,庸人遭人轻蔑乃是必然。此理至明,即便是微贱之人,只消有些许智力也能领悟。然而那冈部领主,按律收取年贡,还巧立名目,以御用金之名有借无还。此外又轻侮嘲弄他人,催债般命人上贡,实在岂有此理。再看他那代官,那般言行举止,想来绝非有识之士。这等小人还轻侮他人,可见官位世袭罔替的德川政权积弊极深。念及此处,我又再深思,若我来日仍为农民,则不得不如他们一般,以蝼蚁之姿,无智愚之别,受人轻视,生万般愤恨。因此,我欲脱农籍,此话虽荒谬非常,然而我至今仍清晰记得,我是在从代官所归家途中,自问自答时生出的念头。回家后,我和父亲说代官恣意妄言、横加斥责,我如何如何应对。父亲说,有道是“哭儿和庄头,道理讲不通”,答应即可。我记得次日我拿着钱又去了一趟代官所,此后随着接触世事,不愿再做农民的念头越来越萦绕在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