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报:一件发生在美国的真实性侵案(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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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海浪与山峰

2008年8月10日

华盛顿州林伍德市

没什么特别的,这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公寓楼内一间平平无奇的一居室。她没有太多家具,其中有些还是塑料的。她的两把原声吉他倚靠在卧室的墙上,电脑显示器被她放在角落的地板上。

虽然普通,但这是她的公寓,是她在寄人篱下多年之后拥有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玛丽为它感到骄傲。她为拥有这个地方感到自豪。她知道,有很多和她有相似成长经历的人最后都进了监狱或戒毒所,或者流落街头。

这是个星期天,玛丽用吸尘器打扫了卫生。她喜欢让自己的公寓一尘不染。她也希望它保持整洁,所以她四处转悠,打量自己的物品,看看有哪些可以收起来。凡是不需要的东西,她都搬到外面去,收进后廊的储物柜里。为此她一直从一扇玻璃推拉门进进出出。

之后她会与朋友一起去教堂度过当天剩余的时间。别的18岁孩子在他们独立生活的头几个月里可能会把周末用于试探边界以及冒险猎奇。但玛丽只想安定下来。她安于常态,因为这正是她的成长过程中最缺乏的。

事发后,华盛顿大学的乔恩·康特(Jon Conte)教授曾对玛丽进行专业的心理评估。他专门研究与儿童受虐待和创伤有关的心理健康问题。康特花了5个小时与玛丽面谈,并撰写了一份长篇评估报告,其中有一部分是关于她的成长经历:

她只见过自己的生父一次。她表示对生母也知之甚少,据她说,她的生母经常把她交给自己的男朋友们照顾……她说她是在六七岁时被纳入寄养系统的。

康特的报告即便在讲述种种黑暗往事时也依旧使用那种干巴巴的临床语言。他写道,玛丽关于被寄养之前生活的记忆“大多是些不愉快的事”。

她认为自己曾经和祖母一起生活,而祖母没有很好地“照料我们”。她记得自己很饿,还吃过狗粮。她没有一丁点被生母照顾的记忆。她记得曾遭受虐待性体罚(例如,被用苍蝇拍打手)。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上过幼儿园。她说她不得不复读了2年级,还曾经休学。她说,她记得自己不喜欢警察,因为他们把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从家里带走了。她受到过性虐待和身体虐待。她说,性虐待是家常便饭。她回忆说,曾目睹她母亲不同的男朋友殴打家里的狗。

她记得在被警察从家里带走之前,曾多次搬家,辗转于不同的州之间……

至于玛丽的寄养生活,康特的报告放弃了细节:

一句话概括足矣,她的遭遇在寄养儿童中相当典型:多次安置,频繁更换地点(家庭)和学校,若干成人照料者和专业人士介入她的生活后又离开,一些令人痛苦或遭受虐待的经历,以及安全感和安定性的整体匮乏。

玛丽的母亲育有四个子女,她排行第二。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但玛丽的说法是:“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有几次,她曾和兄弟姐妹们被安置在同一个寄养家庭,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会被分开。至于有没有同父异母的手足,她也不清楚。

玛丽从很小就开始接受抗抑郁的药物治疗。“我曾服用过7种不同的药物。左洛复这种成人药物我在8岁就开始服用了。”

她说,最难的是被蒙在鼓里,对寄养系统的运作一无所知。大人们不会告诉她为什么要被转移。他们只会直接把她送走。她曾辗转于“大概10或11个”寄养家庭,还曾好几次被安置在儿童之家。她喜欢待在外面,但有时会变得自我封闭。“当我住在贝林汉姆的时候,我经常独自一人和我的毛绒玩具在房间里玩。”

转学是一件令人生畏的事情。但对玛丽来说是家常便饭。“一切从头开始,结交新的朋友。虽然有点难,但我已经习惯了。”

进入高中似乎预示着一切不稳定都将结束。大多数学生或许会因为开学感到焦虑,但玛丽对这一天已经迫不及待。她在西雅图以南约35英里的皮阿拉普开始读10年级。她选到了所有想上的课程。她结交了很多新朋友。最重要的是,她转入了一个新的寄养家庭。她爱这个家庭,他们也爱她。他们还打算领养她。

“一切都棒极了。”玛丽说。

然而,就在开学第一天,玛丽被叫出了教室。一位辅导员通知她:你不能再和现在的寄养家庭共同生活。他们失去了许可证。受保密规定的约束,辅导员无法解释太多。玛丽只得离开,离开家庭、朋友、学校。“我都来不及伤心。”她说,“只给了我20分钟时间收拾东西走人。”

作为短期安置,玛丽被送往贝尔维尤与一对夫妻——香农(Shannon)和基诺(Geno)——共同生活,直到获得其他安排。贝尔维尤是西雅图东边一个蓬勃发展的高科技中心,拥有自己的城市天际线。香农是一名房地产经纪人,同时长期担任寄养妈妈。她参加过一些关于问题少年的会议,从而认识了玛丽,并感觉和她很投缘。她俩都有“一种傻气”,香农说,“我们会互相取笑逗乐,我们俩很像”。

两人相处愉快。在香农看来,玛丽是“真的可爱”,就这么简单。玛丽既没有对过往的经历耿耿于怀,也不会对未来忧心忡忡。她愿意上学,无需香农督促,即使她知道这所学校很可能只是另一个中继站。玛丽能够与成年人对话。她刷牙,她梳头。一言以蔽之,她很好相处,至少“比在我家寄养过的许多孩子都容易相处得多”。玛丽想留在贝尔维尤,香农也希望她留下。可惜,香农与她丈夫当时还要照顾另一个寄养孩子,那是一个需要投入大量关注的十几岁的小姑娘。香农说,否则,“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收养玛丽”。

玛丽只在香农家住了几个星期,随后就被送往西雅图以北15英里的林伍德市,与佩吉(Peggy)同住。佩吉在当地一家流浪者收容所担任儿童权益代言人。

“玛丽是我接收的第一个寄养孩子。原以为会是个婴儿——我有一张婴儿床——他们却送来一位16岁少女。”佩吉笑着说,“这没问题。我有心理健康学方面的背景,而且我长期从事和孩子们相关的工作。我猜想,中介只是觉得‘她能处理好’而已。”

州政府向佩吉提供了长达数百页的材料介绍玛丽的过去,按时间顺序记录了她受虐待的经历以及一连串的安置情况。“这真让人心碎。”佩吉说。她阅读了大部分材料,但不是全部。“有些时候你并不想知道一切。你知道吗?你希望能亲眼见到一个孩子,而不是对他们做出预判。你不想给他们贴上标签。我希望能在实际相处中了解一个孩子。”

佩吉认为她和玛丽之间开了个好头。“她就像个小孩子。到处转来转去,走到后院看了看,然后说,‘哦,哇,这儿真酷’。她很活泼,精力充沛,但她也有非常紧张、非常情绪化的时刻。”被迫离开皮阿拉普的寄养家庭让玛丽非常伤心。佩吉给了她电话使用权,方便她联系那里的朋友。玛丽累积了一大笔话费账单。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终于克服了挫折。“其实我很惊讶她能应对得这么出色。”佩吉说,“她去了一所全新的学校。这很了不起。她本可以说‘我不去上学’,但她没有。她去了,她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她还在家里分担家务。她的适应能力令我印象深刻。”

然而,初为人母的女性和有历史创伤的青春期女儿这样的搭配,其相处势必经历挑战。事实也的确如此。“有时候我们关系很紧张,”佩吉说,“和一个16岁才来到你身边的人建立爱的纽带是非常困难的,更何况她还怀有怨气。我认为当时我的任务是引导她长大成人。我还尝试做一个慈爱的、关怀备至的母亲。但在16岁时开启这样一段关系是相当困难的。我不知道她怎么看,但是……”

玛丽认为这段关系并不合适。她喜欢狗,而佩吉养猫。玛丽喜欢有多个孩子的寄养家庭,而佩吉家却只有她一个。“我们的性格一开始也不合拍,”玛丽说,“很难相处。”

玛丽与从前的几个寄养家庭还保持着联系,与香农的联系尤为密切。佩吉对此并不介意。她自己很快也和香农成为朋友。两位养母分享着对玛丽的看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们共同抚养了玛丽。拥有一头卷发的香农是有趣的家长。她会和玛丽一起去划船,一起到树林里散步。她们还一起节食,断食碳水化合物好几个星期。玛丽在情感上信任香农;香农是会拥抱她并陪伴她哭泣的人。玛丽会去香农家过夜。

佩吉则是严厉的家长。她为玛丽设置门禁规定。在她看来,玛丽有时表现得很张扬,很离谱。“非常、非常夸张的行为。”佩吉说。就比如和朋友一起去超市,玛丽会滑着购物车转悠,“显得很傻”。佩吉是理性而有分寸的,喜欢说“收敛点”。她与玛丽的相处方式不同于香农和玛丽的。“我们大不相同。”佩吉说。

看到玛丽那么努力地适应新环境,佩吉感到心痛。刚搬到佩吉家的时候,玛丽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有点格格不入。但她挑了一件带毛领的女性化白色大衣,以为那是女孩子们应该穿的,后来却发现不是,就把大衣塞回了衣柜里。佩吉看得出玛丽在学校里并不开心。那所学校里“喜欢拉帮结派”——都是老一套,还划分啦啦队员、运动员等小圈子。玛丽则“更偏艺术家风格”,喜欢绘画和音乐,无论是基督教音乐、摇滚乐还是乡村音乐。

佩吉与玛丽一起努力,为玛丽找到了一所更适合她的学校。

也正是那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

玛丽通过朋友认识了在麦当劳打工的高中生乔丹(Jordan)。回忆起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的情景,乔丹说:“我们最后在一家杂货店碰面,然后,你知道,在放学后去校园里乱逛。”他们从朋友做起,渐渐地成了男女朋友。在乔丹眼里,无论玛丽的过去如何,她都表现得很快乐,很随和。“她就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你从来不用担心与她分享你的情绪。她绝不会说任何伤害你的话。在与朋友之类的人在一起时,她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她从未公开做过任何外向或疯狂的事情。”

乔丹与佩吉对玛丽的看法如此大相径庭,这并不奇怪。佩吉看到玛丽希望获取关注,而乔丹看到的是她在逃避关注。青少年们可能与朋友相处时是一个样子,而对着父母又是另一个样子。但对玛丽而言,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会察觉到这种脱节还意味着更多东西。“人们对我的解读与我对自己的看法不同。”她说。玛丽认为自己是友好而不轻浮的,是外向的但非爱做戏的。

玛丽认为她最快乐的岁月是十六七岁的时候,最快乐的一天可能是和最要好的闺蜜一起度过的。她的闺蜜也是一名高中生,一直在教玛丽摄影。“我会花好几个小时在海边看日落,那是我最喜欢的事情之一。”玛丽说,“她给我拍了一张我特别喜欢的照片。我们去了海边,当时好像是晚上7点左右,我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我走到海里,然后跳起来,把头发往后甩。”

她的朋友抓拍到这一刻。之后她修饰了照片,将某些部分调暗。照片中,在夕阳的光辉下,玛丽看起来就像一条从海浪中浮现的美人鱼。

玛丽将这张照片发布在聚友网(Myspace)上,并将其保存在相片桶网的在线相册中。

上高三的时候,玛丽选择退学,并攻读普通同等学力证书(general equivalency diploma,简称GED)。和佩吉住在一起的最后一年充满了紧张气氛,这种紧张气氛对各地的青少年和家长来说都不陌生。玛丽挑衅,开始晚归。佩吉不肯退让,坚持要求她遵守规则。“你不能这样做。”佩吉会说。“你不要告诉我该做什么。”玛丽如是回答。在香农看来,这只是伴随着成人期到来的叛逆阶段之一:“她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循规蹈矩。她尝试不同的着装风格,并试图找出今后想走哪条路。她并没有像许多青少年那样开始抽烟之类的恶习。”2008年春天,玛丽年满18岁。只要她遵守佩吉的规定,她本可以继续和佩吉共同生活。但玛丽想要自立。

佩吉在网上搜索时发现了“阶梯计划”,前一年启动的一个试点项目。该计划主要由州政府拨款资助,旨在帮助年轻人找到稳定的工作,以便能负担固定住处,从而减少无家可归的现象。计划的成员将学习自给自足和“金融知识”。为计划成员提供住所的私人房东将获得有保障的租金补贴和高额的保证金。“阶梯计划”仅提供15个名额给即将脱离寄养家庭的青少年,不过玛丽获得了其中之一。因而她得以搬进了林伍德市的一栋公寓楼,距离佩吉的住处不远。

在林伍德市建立并得名的几十年前,即1920年代,它以家禽业闻名,其一年生产的鸡蛋“首尾相接足够从纽约排到旧金山”。如今,西雅图周边的人们对林伍德市的印象主要是购物圣地。其主要吸引力在于阿尔德伍德购物中心及其囊括的165家商店,从流行服饰Abercrombie & Fitch到运动潮牌Zumiez应有尽有。玛丽所住的公寓楼在广告中宣传,可以欣赏到喀斯喀特山脉的景色,而且离购物中心很近,仅有几个街区的距离。

玛丽想在自立之后去上大学,学习摄影。她用一部尼康数码相机拍摄动物、昆虫,最喜欢拍风景。她会去点缀着浮木的海滩,拍摄沙滩上的狗脚印,或者是海浪背后奥林匹克山脉那些白雪皑皑的山峰。但眼下她开始涉足零售业,在开市客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这家仓储式超市以优厚的工资和福利著称。玛丽负责向顾客提供食物样品。连续站立6个小时的工作并没有让她感到困扰。她喜欢与人聊天,又没有销售压力。工作也让她结识了寄养系统以外的朋友。

所以玛丽有了一间公寓,有了收入,还拿到了GED。她还有“阶梯计划”作为后盾。她住在佩吉附近。在经历了虐待、不稳定、饥饿这一切之后,她都挺过来了。她最大的目标很简单,而且它似乎触手可及。“我只是想成为普通人。当我搬出寄养家庭的时候,我就想做一个正常的孩子,有一份普通的工作,有一个住处,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尽量让自己快乐。”她不想让过去的糟糕经历影响到现在的生活。

打扫完公寓后,玛丽和乔丹一起去了教堂。他们曾交往过一年多,但2个月前两人又恢复了单纯的朋友关系,因为乔丹开始笃信的耶和华见证人教派是谴责婚前性行为的。他担心如果继续和玛丽约会,他会成为伪信徒。不过,他们的友谊还是比大多数人更亲密。他们都罹患失眠症,会在电话里互相陪伴,聊到深夜。他们甚至谈论过将来有一天要结婚。

当晚,玛丽去看望艾希莉,一个她在攻读GED时结识的朋友。玛丽还没有正式驾照,只有一张学车许可证,所以她搭了艾希莉妈妈的车回家。到家时她才发现把钥匙落下了。她总是忘记拿钥匙或手机。于是,她又去了趟艾希莉家,然后再次回到家。

睡觉前,玛丽短暂地拜访了楼上的邻居娜塔莉(Nattlie)。住在她公寓正上方的娜塔莉和她同龄,而且同样也是“阶梯计划”的受助人。她俩所住的三层公寓楼里的每间公寓都可以从外部进入。玛丽回到楼下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过了9点。她进屋后锁上前门,准备休息。

晚上9点49分,她的手机响了,是乔丹打来的。(几天后,他会查看自己的通话记录,向警方提供精确的时间。)他俩聊了大约15分钟。随后,玛丽弹了一会儿吉他就上床睡觉了。

凌晨12点30分,乔丹再次来电。这一次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好几个小时。时间已经进入8月11日,星期一,玛丽和乔丹一直聊到4点半,直到乔丹手机没电才结束通话。

清晨4点58分,乔丹又一次来电。

这次他们聊到6点15分。

之后玛丽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