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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每天都在想我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敢相信我居然要容忍这些东西——让人写关于我的文章,看到我的照片在网络上传播,阅读针对我的评论。把它们列出来时我会想:就这?那又怎么样?但事实上,尽管这不算什么,它却让我痛苦,而我不愿过这样的生活。我提交第一本书时,只是想赚够钱去写下一本。我从未宣称自己有超强的心理素质,能忍受公众对我的为人和成长经历进行大范围的刺探。那些想出名的人——我是说那些小有名气,想越来越有名的人——我觉得他们有非常严重的心理疾病,我真心这么认为。我们的社会中充斥着这些人,仿佛他们不仅正常,还充满魅力、令人艳羡,这说明社会罹患多么无可救药的恶疾。他们有问题,而当我们看向他们,以他们为榜样时,我们也有问题。

知名作家和知名作品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举止粗鲁,性格恶劣,口音难听——我认为我的确如此——那这和我的小说有什么关系吗?当然没有。作品依然是作品,没有任何变化。那么将作品和我——我的脸、举止,以及它们令人失望的细节——联系在一起,对作品有什么好处吗?没有好处。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谁的利益?它让我痛苦,让我远离了生命中唯一有意义的东西,它没有为公众带来一点好处,仅仅满足了最低级、最色情的好奇心,还使得文学话语完全围绕“作者”这一权威角色展开,他的生活和个性的诸多不堪细节势必被人毫无缘由地翻拣审视。我不断地遇到这个人,也就是我自己,我全身心地恨着她。我痛恨她表达自我的方式,我痛恨她的外表,我痛恨她关于一切的看法。然而当别人读到她时,他们认为她就是我。直面这个事实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当然我没法抱怨,因为人们总是叫我去“享受”它。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又没有抵达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经历了这一切。当然,这个经历本身是很渺小的,几个月或者几年后就会烟消云散,到时没人会记得我,谢天谢地。但我仍然不得不经历它,不得不独自经历,没人教我该怎么做,我的自我厌恶已经发展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无论我能做什么,无论我或许拥有的才华是多么微不足道,人们仍然指望我去贩卖它——我是说字面意义上的,贩卖它,用它换取金钱,直到我有很多钱,却没有才华。然后就完了,我完了,下一个闪亮的、即将精神崩溃的二十五岁年轻作家就出现了。如果我在过程中曾遇到真诚的人,那他们就是被完美地隐藏在一众嗜血的自大狂当中,难以辨别了。我真正认识的真诚的人只有你和西蒙,而如今你们只会怜悯地看着我——不是带着爱或友情而只是怜悯,仿佛我是躺在路边奄奄一息的什么东西,最仁慈的做法是终结我的痛苦。

你上封信里写到青铜时代晚期文明的崩溃,读完后我对书写系统的“失落”产生了极大兴趣。事实上我不确定它是什么意思,于是去查了一下,最后读了很多关于线形文字B的资料。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长话短说,一九〇〇年左右,一支英国勘探队在克里特岛上一个赤陶浴场里发现了一个装有古代泥板的贮藏间。泥板上刻有某种未知语言的音节文字,年代可追溯到公元前一四〇〇年左右。二十世纪初,古典学家和语言学家试图破译这些记号,即线形文字B,但没有成功。尽管这些文字的组织方式像是某种书写,没人能破译出它记载的是什么语言。绝大多数学者认为这是克里特岛上米诺斯文化失传的语言,该文化在现代社会没有留下后裔。一九三六年,八十五岁的考古学家阿瑟·埃文斯在伦敦就这批泥板开了一场讲座,听众中有一个叫迈克尔·文特里斯的十四岁学生。“二战”爆发前,一批新的泥板被发掘并拍摄下来,这次是在希腊大陆上。依然没人能翻译这些文字,或辨别出它是哪种语言。与此同时,迈克尔·文特里斯长大了,接受了建筑学训练,在战争期间参加了英国皇家空军。他没有考过任何语言学或古典语言的正式文凭,但他从未忘记阿瑟·埃文斯关于线形文字B的演讲。战后,文特里斯回到英国,开始对比希腊大陆上新发掘的泥板和克里特岛的旧泥板。他发现克里特泥板上的特定符号没有出现在皮洛斯的任何泥板上。他猜测这些符号或许代表岛上的某些地名。由此他发现了破译文字的方法,最后显示线形文字B其实是古希腊语的一种早期书写形式。文特里斯的研究不仅表明希腊语属于迈锡尼文化,还证明希腊文字比之前发现的最早证据要早几百年。自这一发现后,文特里斯和古典学家、语言学家约翰·查德威克合著了一本关于破译线形文字B的书,书名是《迈锡尼希腊语文献》。一九五六年,该书出版前几周,文特里斯开车撞上一辆停泊的卡车,去世了。他当时三十四岁。

以上是我对这个故事较为戏剧化的概括。其实还有很多古典学家参与其中,包括一位叫艾丽丝·科伯的美国教授,她对线形文字B的阐释也做出了突出贡献,她在四十三岁时因癌症离世。文特里斯、线形文字B、阿瑟·埃文斯、艾丽丝·科伯、约翰·查德威克以及迈锡尼希腊语的维基百科条目有些混乱,有的甚至对同一事件提供了不同版本。文特里斯听埃文斯讲座时,埃文斯是八十四岁还是八十五岁?文特里斯那天是第一次听说线形文字B,还是之前有所耳闻?文特里斯之死的记录尤为简短、神秘——维基百科说他在“深夜撞上一辆停泊的卡车”后“当场”死亡,验尸官将其认定为意外身亡。最近我一直在想象古代世界重新回到我们身边:透过时间的异常裂缝,穿过二十世纪可怕的速度、废弃物和无神论,通过艾丽丝·科伯和迈克尔·文特里斯的手和眼,前者有烟瘾、死于四十三岁,后者车祸身亡、死于三十四岁。

话说回来,以上说明在青铜时代,人们已经演化出一种复杂的音节字母来代表书写形式的希腊语,而在你告诉我的那场崩溃中,所有关于它的知识都毁于一旦。后世用来代表希腊语的书写系统和线形文字B没有一点关系。那些发明和使用它的人们甚至不知道线形文字B曾经存在过。令我难以承受的是,当这些符号被刻在泥板上时,它们对那些书写和阅读它们的人来说是有意义的,而在之后几千年间,它们不再有意义了,没有了,因为连接破碎了,历史停止了。然后二十世纪晃了晃表,让历史重新开始。但我们难道不会以另一种方式重蹈覆辙吗?

听你说那天撞见艾丹很难受,我很难过。你有这种感受毫无疑问是完全正常的。但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非常爱你,并且希望你的生活事事如意,所以我想指出,和他在一起时你其实并不真的快乐,我这么说不会让你更难过吧?我知道决定分手的人是他,我也知道这肯定让你很痛苦很沮丧。我无意劝你不要这么想。但我想说的是,我觉得你内心深处知道这段关系其实没那么好。你跟我说过几次想分手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这么说只是因为我不希望你事后追溯认定艾丹是你的灵魂伴侣,或者你离开他就不会幸福。你在二十几岁时谈了一段很长的恋爱,最后分手了。这并不意味着上帝有意让你在失败和痛苦中度过一生。我在二十几岁时也谈了一段很长的恋爱,最后也没成,你还记得吗?西蒙和纳塔利在一起将近五年,最后也分了。你觉得他或我是失败的吗?嗯。好吧,现在想来,或许我们三个都是。但即便如此,我宁愿失败也不要成功。

不,我从没认真想过我的生物钟。我觉得我的生育能力大概再过个十年还会阴魂不散——我母亲是四十二岁时怀上的基思。但我并不是很想要小孩。我之前不知道你想要。哪怕世界是这副德性?你只要想,找个人让你怀孕应该不成问题。正如西蒙所说,你看起来就很能生。男人喜欢这点。最后:你还打算过来看我吗?先提醒你一句,我下周要去罗马,不过大概率一周后就回来。我在这儿交了个朋友,他的名字(真的)是费利克斯[4]。你如果能相信这点,就还要相信他要跟我一起去罗马。不,我没法解释原因,别问我。我只是突然想到,邀他一起去会不会很好玩?而他似乎也觉得说“好”会很好玩。他肯定觉得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但他也知道这是件美差,因为我会为他付机票钱。我想让你见见他!这下你来找我又多了个理由。你会来的吧,求求你?一如既往地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