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费利克斯站在便利店的冷藏区域,浏览熟食专区,表情有点心不在焉。现在是周四下午三点,头顶的白色灯管嗡嗡低鸣。便利店正门开了,他没有回头。他把一份熟食放回货架,拿出手机。没有新提醒。他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放回兜里,从架子上仿佛随机抽出一只塑料餐盒,到收银台付了钱。出去的路上,他在新鲜水果的货架前停了下来。艾丽丝站在那里挑选苹果,她把苹果一个接一个地拿起来,查看它们的缺陷。认出她后,他的站姿发生了轻微变化,背挺直了些。一开始看不出他会跟她问好,还是不打招呼就离开——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他一只手提着熟食,心不在焉地用它轻轻拍打着大腿外侧。她或许听到他的动静,或许在余光中察觉到他的身影,她转过身来,注意到他,迅速把头发拢到耳后。
你好啊,她说。
嗨。最近怎么样?
很好,谢了。
交到朋友没?他问。
完全没有。
他笑了,又用熟食拍了拍腿,转身看向出口。可恶,他说,我们该拿你怎么办?你一个人住那儿会疯的。
哦,我本来就疯了,她说,我来之前可能就已经疯了。
你之前就是吗?你当时看起来挺正常的。
很少听人这么形容我,谢谢你。
他们站在原地,四目相对,最后她垂下双眼,又摸了摸头发。他再次转头看向出口,又回身看她。很难说他是在享受她的不适,还是对她感到同情。而她似乎感到不得不继续站在那儿,只要他还想说话。
你不用那个约会软件了吗?他问。
她面带微笑,直视着他,说:对,毕竟上次约会的结果不太鼓舞人心,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
我让你对男人彻底失望了吗?
哦,不光是男人。各种性别。
他笑了,说:我觉得我没那么糟吧。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
啊,你还行。
他对着前方的新鲜蔬菜皱起眉。她看上去放松了些,不带感情地注视着他。
你要是想认识人,今晚可以来我家,他说,我有几个同事要来。
你在办派对吗?
他扮了个鬼脸。不知道,他说,我是说,家里会来人,就这样。派对也好,随你怎么叫吧。规模不大就是了。
她点点头,嘴动了动,没有露牙。听起来不错,她说,你再跟我说一次你住哪儿。
你有谷歌地图吗,我直接在上面给你标出来,他说。
她从兜里拿出手机,点开软件。她一面把手机递给他,一面说:你下班了?
他头也不抬地在搜索栏输入地址。对,他说,我这周的排班很乱。他把手机还给她,给她看地址:海丘小区16号。屏幕中深灰背景上显示出一个白色街道组成的网络,旁边的蓝色区域代表海洋。他又说道,有时候他们根本不需要你去。有时候你连续几周都得上班。能把人逼疯。他转头看向收银台,心情似乎发生变化。那就今晚见了?他问。
如果你真想让我来的话,她答道。
你随意。我要是成天到晚一个人待家里的话我会发病的。不过你可能乐意这样。
不,我不乐意。我很愿意来,谢谢你邀请我。
啊,好吧,没啥,他说,反正到时候会来不少人。那就待会儿见,小心点。
他没和她眼神交流,转身离开了便利店。她回头看向那箱新鲜苹果,似乎感觉不应该再仔细端详它们了,仿佛检查苹果外表的伤痕已经变得可笑甚至可耻,她挑了一个苹果,走向冷柜过道。
海丘小区16号是一栋双排住宅,左半边向外突出,砌红砖,右半边漆成白色。一道矮墙把水泥前院和邻屋隔开。向街的窗户窗帘紧闭,但里面亮着灯。艾丽丝站在门前,还穿着刚才那身衣服。她脸上扑了粉,皮肤看上去有点干,左手举着一瓶红酒。她按了门铃,等待门开。几秒后,一个和她同龄的女人来应门。她身后的过道明亮热闹。
你好,艾丽丝说,费利克斯住这里吗?
对,没错。进来吧。
女人请她进来,然后关上了门。她手里举着一只磕破边沿的马克杯,似乎装着可乐。我叫丹妮尔,她说。小伙子们都在里面。大厅尽头是厨房,六男两女以不同姿势围桌而坐。费利克斯坐在料理台上的吐司机边,就着易拉罐喝饮料。看见艾丽丝进来后他没起身,只是对她点点头。她跟着丹妮尔走进房间,来到冰箱边,靠近他坐的地方。
嗨,他说。
嗨,艾丽丝说。
屋里有两个人转过来看她,其他人继续在聊天。丹妮尔问艾丽丝要不要用酒杯喝红酒,艾丽丝说好啊。丹妮尔一面在橱柜里找杯子,一面问: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我们在Tinder上认识的,费利克斯说。
丹妮尔站起来,手拿一只干净的酒杯。所以你觉得这算是约会了?她问,太浪漫了。
我们约过一次会了,他说,她说她这辈子都不碰男人了。
艾丽丝想对上费利克斯的目光,或许她想对他笑一笑,表明她觉得这句话很有趣,但他没在看她。
这可怪不了人家,丹妮尔说。
艾丽丝把带来的酒放在料理台上,看向厨房墙边的CD收藏。有好多CD啊,她说。
对,都是我的,费利克斯说。
她用手指划过塑料CD盒的脊背,稍稍抽出一张,CD盒像舌头似的悬着。丹妮尔已经和餐桌边一个女人聊起天来,另一个男人走过来开冰箱。他朝着她比画了一下,问费利克斯:这谁啊?
这是艾丽丝,费利克斯说,是个小说家。
谁是小说家?丹妮尔问。
这位女士,费利克斯说,她靠写书挣钱。至少据她所说。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男人问,我用谷歌搜一下。
艾丽丝看着这一切发生,脸上强装漠然。艾丽丝·凯莱赫,她答道。
费利克斯注视着她。男人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开始在手机上打字。艾丽丝喝着红酒,环绕房间,仿佛毫不在意。男人埋头看着手机,说:快看,她很有名啊。艾丽丝既没回答,也没回应费利克斯的视线。丹妮尔俯身查看屏幕。她说,瞧瞧,人家有维基百科页面的。费利克斯从料理台上滑下来,从他朋友手里拿过手机。他笑了一声,但笑声听起来不太真诚。
文学作品,他大声读道。作品改编。个人生活。
那个板块估计挺短的,艾丽丝说。
你一开始怎么不跟我说你很有名?他问。
她用一种厌烦的、几近轻蔑的声调说:我跟你说过我是作家。
他冲她咧嘴一笑。他说,给你一个小建议,下次出去约会,聊天的时候最好提一下你是名人。
感谢你主动分享约会建议。我一定不会采纳它。
怎么,我们在网上查到你让你不爽了?
当然不会,她说,我跟你讲了我的名字。我其实没必要告诉你的。
他又盯了她几秒,然后摇摇头,说:你真是个怪人。
她笑了,说:太敏锐了。你干吗不把这句话加到我的维基百科页面上?
丹妮尔听了也笑起来。费利克斯的脸微微泛红。他别过身去,说:这玩意儿谁都能有。多半是你自己写的。
艾丽丝仿佛终于找到乐子,她答道:不,我只放了作品信息。
你肯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说。
你怎么这么敏感啊?丹妮尔问。
我没有,费利克斯说。他把手机还给朋友,靠着冰箱站着,双臂交叉。艾丽丝站在不远处的料理台边。丹妮尔看向艾丽丝,扬扬眉毛,转身继续之前的对话。另一个女人放起音乐,房间那头几个男人为什么事笑了起来。艾丽丝对费利克斯说:你要是想我离开,我这就走。
谁说我想要你走的?他问。
新进来一群人,房里更吵了。没人特意过来跟艾丽丝或费利克斯聊天,两人沉默地站在冰箱边。从表情上看不出这对他们来说是否特别难熬,但几秒后,费利克斯伸展双臂,说:我不喜欢在屋里抽烟。你想出去来一根吗?你可以看看我们的狗。艾丽丝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着他穿过庭院门,进入后花园,手里举着红酒杯。
费利克斯把推拉门在身后关上,沿草地走向一个花园小屋,屋顶临时铺着防水油布。花园尽头立马蹿出一条史宾格来迎接他,它兴奋地打着喷嚏,前爪搭在费利克斯大腿上,吠了一声。他说,它叫萨布丽娜。其实它不是我们的,上一群租客把它留下了。现在主要是我在喂它,所以它很喜欢我。艾丽丝说这点显而易见。我们一般不会把它关在外面,他说,只有来人了才会。等人都走了我们就把它放进去。艾丽丝问它会不会到他床上去睡,费利克斯笑了。它想去,他说,但它知道我不准。他揉了揉狗耳朵,深情地说:笨蛋。他转向艾丽丝,补充道:顺便说下,它真的是个大笨蛋,很傻。你抽烟吗?艾丽丝在发抖,她袖口外的手腕上起了鸡皮疙瘩,但她还是接过香烟,抽起来。费利克斯把自己的烟点着,吸了一口,对着夜晚干净的空气吐出来,然后回头看向房子。屋里灯火通明,他的朋友们聊着天,手舞足蹈。阳台的门透着椭圆形的温暖黄光,在那之外,便是漆黑一片的房子、草地、漆黑无云的夜空。
丹妮尔是个好姑娘,他说。
是的,艾丽丝说,看上去的确很好。
嗯。我们以前交往过。
哦?时间长吗?
他耸耸肩,说:一年吧。我不知道——一年多吧,其实。反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现在是好朋友。
你还喜欢她吗?
他回头看向房子,仿佛丹妮尔的样子能帮助他回答脑中这个问题。反正她现在有男朋友了,他说。
是你朋友吗?
嗯,我认识他。他今晚不在,你以后估计能见到他。
他背对房子,抖落些许烟灰,几粒火星在黑暗中慢慢飘落。那条狗大步飞奔经过棚屋,又绕着跑了几圈。
老实说,要是她听见我说的,她会跟你说是我搞砸的,费利克斯补充道。
你干吗了?
啊,我对她有些冷淡,据她说。不过这是她说的。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可以问她。
艾丽丝笑着说:你想让我去问她吗?
老天,不要替我去问。我当时听得够多了。我现在没有为这哭哭啼啼的,别担心。
你当时哭哭啼啼了吗?
这个嘛,没有真的哭哭啼啼,他说,你是想问这个对吧?我没哭,但是很光火,对。
你长这么大哭过吗?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说:没有。你呢?
哦,家常便饭。
是吗?他说,你哭什么呢?
什么都哭,真的。我大概很不开心吧。
他看向她,问:真的吗?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的感受。我觉得活着很难。
他顿了顿,看回香烟,说:你好像还没讲完你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
故事没什么意思,她说,我精神崩溃了,住了几周医院,出院后就搬过来了。不过也不怎么神秘——我是说,我精神崩溃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发生了。而且也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
费利克斯似乎在思忖这则新信息。你的维基百科上写了吗?他问。
没有,我是说我生活中的所有人都知道。不是世界上所有人。
你为什么会崩溃?
没什么。
好吧,但你说你精神崩溃了是什么意思?我是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她从嘴角一侧吐出一缕烟。我觉得自己失控了,她说,我随时都很愤怒,很不开心。我无法自我控制,无法正常生活。我只能这么解释了。
可以理解。
他们陷入沉默。艾丽丝把酒杯里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把烟头在脚下踩灭,双臂在胸前交叉。费利克斯看上去心不在焉,继续慢慢抽烟,仿佛已经忘记她在这里。他清清嗓子,说:我妈去世时我也有类似的感觉。就是去年。我刚刚在想,人生他妈的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不是说在生命尽头有什么东西。我倒不是真的想死什么的,但我大多数时间都他妈不想活着。我不知道这叫不叫精神崩溃。有几个月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不想起床去上班。我丢了当时的工作,所以现在才在仓库上班。对。所以我大概知道你说的精神崩溃是什么意思。当然,我的情况跟你不一样,但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对。
艾丽丝又说了一次请他节哀,他接受了她的致意。
我下周要去罗马,她说,我的书的意大利版要出来了。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他对此没有表现出惊讶。他在棚屋的墙上擦了几次烟头,把烟熄灭了。那只狗又吠了一声,声音来自花园尽头。
我没钱,费利克斯说。
这个嘛,一切费用由我承担。我又有名又有钱,你忘了?
他听后露出一丝笑意。你真的很怪,他说,我是不会收回这句话的。你要去多久?
周三到那里,然后周一早上回家。不过要是你想待久一点也可以。
他笑出声来。去他妈的,他说。
你去过罗马吗?
没有。
那我觉得你应该去,她说,你会喜欢的。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
他们彼此注视。光线太暗,两人都无法从对方脸上获取太多信息,但他们继续相望,没有移开视线,仿佛注视本身比他们实际能看到的远为重要。
我不知道,她说,我只是这么觉得。
末了,他转过头去。好吧,他说,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