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无战事(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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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果人身上有一百只虱子,要一只只杀死就会非常费力。这种动物有点硬,用指甲永无止境地掐下去太无聊,所以恰登用铁丝把一只鞋油盒的盖子固定在燃烧的蜡烛上。他只要把虱子丢进这个小平底锅,它们就被劈啪一声解决了。

我们围坐一圈,衬衫放在膝上,上半身裸露在温暖的空气中,两手忙着干活。海尔身上的虱子是特优品种,它们头上有红色十字。所以他认为这些虱子应该是从图尔豪特的战地医院带回来的,而且是从少校军医本人那里来的。这些慢慢在金属盖里融化的虱子油,他还要拿来擦靴子。这个笑话让他足足狂笑了半小时。

然而,他今天的战绩不佳,因为我们满脑子都在想别的事。

谣言成真。希默尔施托斯来了。他昨天就出现了,我们已经听到他熟悉的声音。他在家乡的翻耕田地上把几个新兵整过了头,不知道区域长官的儿子也在其中,于是倒了大楣。

他在这里肯定会大吃一惊。恰登讨论了好几个小时应付他的方法。海尔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大手掌,对我眯起一只眼。那回痛殴希默尔施托斯是他人生的顶点,他跟我说他现在偶尔还会梦见这件事。

克罗普和米勒正在聊天。克罗普是唯一拿到一盘扁豆的人,他应该是从工兵伙房那里弄来的。米勒贪婪地斜眼看着,不过还是克制了自己,他问:“阿尔贝特,如果现在和平突然到来,你想做什么?”

“不会有这回事啦!”阿尔贝特简短地说。

“我是说如果,”米勒顽固地继续追问,“到时候你想做什么?”

“走人啊!”克罗普嘀咕着。

“那是当然。然后呢?”

“喝个酩酊大醉。”阿尔贝特说。

“不要胡说八道,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阿尔贝特回答,“不然还能做什么?”

卡特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他要克罗普贡献一些扁豆给他,拿到后,他想了很久说:“喝个够是可以,但之后就是搭下班火车回家——去找妈妈。天啊,和平啊,阿尔贝特……”

他从他的油布皮夹里翻出一张照片,骄傲地传给大家看。“我老婆!”然后他把照片收起来咒骂,“可恶的战争混球!”

“骂得有理,”我说,“毕竟你有儿子和老婆。”

“对,”他点头说,“我得想办法让他们有东西吃咧。”

我们笑了。“卡特,他们不会缺吃的。万一真没东西吃,你去征收就行了。”

米勒肚子很饿,但还是不死心。他把海尔从揍人的梦里叫醒。“海尔,如果现在和平到来,你想做什么?”

“他应该会先狠狠地揍你一顿,谁叫你开始讨论这件事,”我说,“你怎么会想到要问这个?”

“你是说牛粪怎么会跑到屋顶上吗?[13]”米勒干脆地回答,又转向海尔·威斯特胡斯。

显然这问题对海尔来说太深奥了,他摇了一下长满雀斑的脑袋:“你是说战争结束以后吗?”

“没错。你听得还真仔细。”

“这样又会有女人了,对吧?”海尔舔舔嘴。

“也对。”

“天啊,”海尔说,他的眉眼都舒展开来,“那我会逮个身材健壮的放荡女人,你知道的,十足的厨房泼妇,身材有料,让你想一把抓住,直接上床!想像一下,羽毛被加上弹簧床,孩子们,我将八天不穿裤子。”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这情景太美妙了,大家不禁打了个哆嗦。最后米勒打起精神问:“然后呢?”

一阵停顿。然后海尔面有难色地说:“要是我当上士官的话,我会待在军队里,直到退役。”

“海尔,你真的疯了。”我说。

他从容地回道:“你当过泥炭工吗?你可以试试看。”

他一边说一边从皮靴筒里抽出汤匙,伸到阿尔贝特的饭碗里。

“不会比在康帕涅[14]挖战壕还惨吧?”我回道。

海尔一边嚼一边讥笑:“但是时间比较长,而且没办法开溜。”

“可是,老兄,在家乡总是比较好吧,海尔。”

“有好有坏。”他张着嘴,陷入沉思。

从他脸上可以看得出来他在想什么。他在想简陋的沼泽茅屋、在荒地上从早到晚顶着大太阳劳作、低微的薪水和肮脏的工作服……

“和平时期待在军队其实无忧无虑,”他说,“你每天有东西吃,不然你可以大吵特吵,你有床可以睡,每个星期有干净的衣服,可以穿得跟绅士一样,只要做好你士官的工作,就有很多好东西——而且晚上就是自由之身,还可以上上酒馆。”

海尔得意洋洋,甚至迷恋自己的想法。“服务满十二年,你就可以拿到退役金,可以当上乡警整天闲逛。”

想到未来,他竟然冒出汗来。“想想看,你会得到什么招待。一会儿是白兰地,一会儿又是半升啤酒。每个人都想巴结乡警。”

“海尔,你永远都不可能当上士官的。”卡特插话道。

海尔像被当头棒喝般看着他,沉默不语。他现在应该满脑子是秋高气爽的傍晚、荒地上的星期天、村庄的钟声、和村姑共度的下午与夜晚、抹着厚厚猪油的荞麦煎蛋饼、在小酒馆无忧无虑的闲聊时光……

这么多幻想他一下子消化不完,所以只好恼羞成怒地发牢骚:“谁叫你们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他从头上套上衬衫,把军服的钮扣扣好。

“恰登,你想做什么?”克罗普喊着问。

恰登只在乎一件事。“留神别让希默尔施托斯逃出我的手掌心。”

很显然他一心一意只想把希默尔施托斯关在笼子里,每天早上拿棍子猛打一通。他兴高采烈地对克罗普说:“我要是你,一定想尽办法当上少尉。那就可以好好地修理他,把他整得屁滚尿流。”

“德特林,你呢?”米勒继续研究。他是天生的老师性格,一问问题就没完没了。

德特林平常话不多。不过这回他倒是回答了。他抬头望望天空,只说了一句话:“希望还可以赶上收获的季节。”说完他便起身走了。

他正在担忧,他老婆得一个人照料整个农庄。他们还牵走了两匹马上战场。送来的报纸他每天都看,只想知道他家乡奥登堡的那个地区有没有下雨。他们还没收割牧草咧。

就在这个时候,希默尔施托斯出现了。他径直朝我们这伙人的方向走过来。恰登霎时变了脸,他伸直身子躺在草地上,激动地闭上眼睛。

希默尔施托斯有点犹豫不决,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然后他还是快步走到我们这里,没人有站起来的意思,克罗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他站在我们面前等着。因为没有人说话,所以他先开口了:“怎么样了?”

过了好几秒钟,希默尔施托斯有点不知所措。很显然他非常想罚我们跑步,不过他已经知道前线不比练兵营。他又试了一次,这回不再对着大家,而是只面对一个人,他认为这样应该会比较容易得到答案。克罗普离他最近,这份殊荣当然就非他莫属了。“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阿尔贝特跟他可没交情。他简短地回答:“我想应该来得比您久一点吧。”

红色的胡子颤抖着。“你们不认识我了啊?”

恰登突然睁开眼睛。“当然还认得。”

希默尔施托斯转向他:“这不是恰登吗?”

恰登抬起头。“你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

希默尔施托斯张口结舌。“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用‘你’称呼对方了?[15]我们可没有一起躺过公路边的沟。”

因为没有料到会有人公开表露敌意,所以他完全不知要如何应付这个状况。不过一定有人跟他说过若在前线会从背后挨子弹的闲言闲语,所以他步步为营,小心为上。

听到希默尔施托斯提到公路边的沟,恰登觉得好气又好笑。“不,当时只有你一个人躺在那里。”

这时希默尔施托斯也火冒三丈。但是恰登先下手为强,他要把想讲的话都讲出来。“你想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你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我想骂你已经想很久了。”当他丢出猪狗不如这个词时,那对猪一样的眼睛闪闪发亮,几个月的怨气终于得以发泄。

希默尔施托斯也被惹毛了:“你这个狗杂种,肮脏的挖煤鬼。你给我站起来,长官跟你说话时立正站好!”

恰登做了一个绝妙的手势。“稍息,希默尔施托斯。解散!”

希默尔施托斯是个特别注重军队规则的暴君,连真正的皇帝都不如他容易觉得受了侮辱。他尖声大吼:“恰登,我用长官身份命令您站起来!”

“还有呢?”恰登问。

“您到底要不要服从命令?”

恰登轻松地回答,还不自觉地引用了经典名句,同时他还转身露了一下屁股[16]。

希默尔施托斯气急败坏地说:“您等着上军事法庭吧!”

我们看着他朝办公室的方向走,然后就消失了。

海尔和恰登像泥炭工般豪迈地狂笑。海尔笑得太用力,下巴突然脱臼,无助地张着嘴不动了。阿尔贝特给了他一拳,让他的下颚复位。

卡特忧心忡忡。“要是他跟上级报告,你就有得受了。”

“你觉得他会这么做吗?”恰登问。

“一定的。”我说。

“你最少会被罚五天禁闭。”卡特说道。

这可吓不倒恰登。五天禁闭等于休息五天。

“要是他们送你上要塞呢?”富有探究精神的米勒问。

“那战争对我来说就结束了。”

恰登是乐天的人,没什么好烦恼的。他跟海尔和莱尔一起离开,以免在别人气头上被逮到。

米勒还没问完。他又继续追问克罗普。“阿尔贝特,如果真的回到家了,你想做什么呢?”

克罗普已经吃饱,所以也比较好说话。“我们班当时有多少人?”

我们开始计算:二十个人里面死了七个,四个受伤,一个进了精神病院。那样最多还有十二人。

“其中三个人当上少尉,”米勒说,“你觉得他们还会吃坎托雷克那一套吗?”

“我想不会。我们也不会让他牵着鼻子走了。”

“你们觉得《威廉·退尔》的三段情节[17]如何?”克罗普一下子回想起从前,笑得跟雷鸣一样大声。

“哥廷根林苑派诗社[18]的目的是什么?”米勒也突然严肃地探究了起来。

“大胆卡尔[19]有几个孩子?”我慢条斯理地反问。

“博伊默尔,你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米勒尖声尖气地说。

“北非的札马战役[20]发生于何时?”克罗普想知道。

“态度不够严肃,克罗普,坐下,三减……”我做手势表示拒绝。

“来库古[21]觉得国家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米勒低声说,还假装顶了一下夹鼻眼镜。

“也就是说,我们德意志人敬畏上帝,却不怕世界上其他人?还是说我们德意志人……[22]”我请大家深思。

“墨尔本[23]有多少人口?”米勒吱吱喳喳地反问。

“这个都不知道,你们的人生还有什么指望?”我愤慨地问阿尔贝特。

“物理学上的内聚力[24]指的是什么?”现在他可趾高气昂了。

这些琐碎的东西我们早已忘光,它们一点用都没有。在学校没人教我们在暴风雨中如何点烟,也没有人教怎么用湿的木柴生火,或者刺刀比较适合刺肚子,因为刺肋骨的话会卡住。

米勒若有所思地说:“这有什么用。我们还不是要回到学校。”

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说不定我们还得考个特殊考试。”

“那你也得准备。就算你考过了又如何?当大学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没有钱还是得啃书。”

“还是要稍微好一点。但是课堂上他们灌输给你的东西还是胡说八道。”

克罗普说到了我们的心坎里:“待过前线的人怎么可能把那些东西当回事?”

“但是总得有个工作吧。”米勒提出反驳,好像他被坎托雷克附身了。

阿尔贝特用刀子剔起了指甲,我们很惊讶他这么讲究仪表。其实他这么做不过是在思考。他把刀子移开,解释说:“这就是重点。卡特、德特林和海尔可以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希默尔施托斯也是,因为他们之前就有工作了。我们没有过什么工作。这一切结束后”——他朝前线做了个手势——“我们要怎么去适应一份工作呢?”

“先领到退休金,然后才能自己住在树林里。”我说完马上为这种自大觉得不好意思。

“我们回去家乡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米勒说,看来连他也着急起来了。

克罗普耸耸肩。“我不知道。等我们回去就清楚了。”

其实我们全都不知所措。“我们可以做什么呢?”我问。

“我什么都没兴趣,”克罗普疲倦地回答,“人都有死的一天,死了什么都没有,不是吗?我想我们根本不会活着回去。”

“只要想到这个,阿尔贝特,”我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又翻了个身仰卧着继续说,“说真的,当我听到和平这个词,我想做的是意想不到的事,真的,这个念头一直在我脑海里。你知道吗?就是在这里受折磨也值得追求的事。只是我现在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有什么事是值得我去追求的。只要想到工作、念书、薪水等等,我就觉得恶心想吐。这个念头以前就一直在那儿,而且令人厌恶。我什么都找不到——我什么都找不到啊,阿尔贝特。”

我突然觉得前途茫茫,一切都没有希望。

克罗普也开始思考。“看来我们的未来会很艰辛。难道在家乡的人不会因为这个原故担心吗?毕竟两年发射子弹和丢手榴弹的经历,不可能像袜子一样,随便脱掉就算了。”

我们一致认为每个人的处境都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罢了,不管是在这里的人,还是其他地方相同处境的人。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命运。

阿尔贝特说出了重点。“这场战争把我们的一切都毁了。”

他说得没错。我们不再是青年了,我们不再想征服这个世界。我们是逃兵,逃离了自己,逃离了自己的生活。当时我们十八岁,才打算开始热爱这个世界和生活,却被迫朝着它开枪。那第一颗打来的炮弹,炸掉的是我们的心。我们和行动力、积极向上与进步已经绝缘。我们不再相信这些了,我们相信战争。

办公室突然热闹了起来。看来希默尔施托斯已经告到那里去了。走在纵队最前面的是个胖胖的上士。奇怪的是,几乎所有在役的上士身材都胖胖的。

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心想报仇的希默尔施托斯。他的靴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们起立。上士高声嚷嚷:“恰登在哪里?”

当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希默尔施托斯恼怒地瞪着我们。“你们一定知道,只是不想说吧。还不快给我招出来。”

上士东张西望,到处都没看到恰登。他换了另一个方法:“叫恰登十分钟后来办公室报到。”

他说完就走了,希默尔施托斯紧紧跟在他后面。

“我有预感,下次挖战壕时会有铁丝网圈掉在希默尔施托斯腿上。”克罗普盘算着。

“我们还有很多机会找他乐子咧。”米勒笑着说。

我们眼下努力的目标就是顶撞某个邮差的意见。

我回到兵营通知恰登,好让他早早躲开。

然后我们换了地方躺在一起以便继续玩牌。有三件事是我们会的:玩牌、咒骂、打仗。对二十岁的人来说,这几样不算多。但对仅仅二十岁的人来说,却又已经太多了。

半小时后,希默尔施托斯又出现在我们面前。没有人理他。他问恰登人在哪里。我们耸耸肩。“你们应该去找他。”他坚持说。

“什么你们啊?”克罗普问。

“就是你们这里几个——”

“我要请您使用敬语。[25]”克罗普说话俨然一副上校样。

希默尔施托斯仿佛从云端上掉下来。“谁没用敬语了?”

“就是您!”

“我吗?”

“是的。”

他苦思不解,不信任地斜眼看着克罗普,被他给弄糊涂了,但毕竟希默尔施托斯在刚刚有没有说敬语这点上还是不敢完全相信自己、否定我们。“你们没找到他吗?”

克罗普躺到草地上说:“您以前到过前线吗?”

“这不关您的事,”希默尔施托斯斩钉截铁地说,“我要答案。”

“遵命,”克罗普起身继续说,“您看那里有小朵云的地方。那是高射炮射击造成的烟。我们昨天人就在那里。五死八伤。那战斗的规模还只能算是个玩笑而已。下次您上前线时,士兵在死前会先跑到您面前,身子挺直,用铿锵有力的声音问你:请问我们可以解散了吗?请问我们可以挂了吗!像您这样的人我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又坐下。希默尔施托斯像彗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天禁闭。”卡特猜测说。

“下次轮到我了。”我对阿尔贝特说。

不过可以当面回嘴的机会就此结束了,因为晚点名时,我们被叫去接受审讯。我们的少尉贝廷克坐在办公室里,把我们一个个叫进去问话。

我也必须以证人身份进去说明恰登抗命的原因。尿床事件似乎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希默尔施托斯被叫进来,我重复说明我的证词。

“是这样吗?”贝廷克问希默尔施托斯。

一开始他还试图搪塞。后来克罗普也这么说,他只好承认了。

“为什么事发当时没有人报告这件事?”贝廷克问。

我们一言不发。他自己心知肚明,在军中抱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效果。更何况军中还有什么可以申诉的吗?他大概也知道这种情形,所以先训了希默尔施托斯一顿,坚决地再次声明,前线跟后方的兵营是不一样的。接着恰登也挨了一顿骂,而且还更严厉,被罚三天普通禁闭。然后贝廷克对克罗普眨眨眼,罚他一天禁闭。“没办法。”他同情地对克罗普说。他是个理性的家伙。

普通禁闭其实还算舒服。禁闭的地点以前是个鸡舍。那里他们两个人都能会客,我们也知道怎么去。重度禁闭则是在地下室,以前我们还被绑在树上过。现在军中已经禁止这么做。从某些角度来看,我们现在比较被当人看了。

恰登和克罗普被关进铁丝笼后一小时,我们便动身去探望他们。恰登发出鸡啼声欢迎我们。然后我们就打斯卡特牌,直到夜里。赢牌的人当然是恰登这个可怜的蠢蛋。

要离开时卡特问我:“你觉得烤鹅怎么样?”

“很不错啊。”我说。

我们爬上一辆弹药车,搭车费是两支香烟。卡特已经记得详细地点。鹅棚属于某个团司令部。我决定去抓鹅,卡特指点了我方法。鹅棚在墙后面,只有门闩拴着。

卡特朝着我伸出双手,我用一只脚踩在上面翻过墙。卡特在下面把风。

我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好让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然后我辨认出了鹅棚,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摸到门闩拉开,打开了门。

我看见两团白色的东西。两只鹅。这下惨了,如果抓了一只,另一只马上就会呱呱叫。但我动作如果够快,应该可以一次抓两只鹅。

我纵身一跳,马上抓到一只,过了一会又抓到第二只。我疯狂地抓住鹅的头去撞墙,想打昏它们。但一定是我的力道不够大,两只鹅的喉咙里发出了声音,脚和翅膀还不停挣扎乱踢。我气呼呼地搏斗,但是,可恶,鹅的力气居然这样大!它们死拖着我,我就跟着东倒西歪,跌跌撞撞。黑暗中这两团白色的东西看起来很恐怖,我的手好像长了翅膀,就像手里抓着热气球一样,我几乎开始害怕自己会飞上天。

紧接着还有可怕的噪音,其中一只鹅吸了口气,像闹钟般大叫起来。才一会儿时间,外面有东西跑进来撞到我,我倒在地上,听到狂吠的狗叫声。是一只狗。我往旁边一看,它已经朝着我的脖子扑过来,我马上静静地躺着,把下巴缩进领子里。

那是只德国猛犬。过了很久,它才把头收回去,在我身边坐下。只要我稍微一动,它马上又开始狂吠。我考虑再三,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到我的小手枪。一定得在有人过来前离开这里。我把手一厘米一厘米地伸出去。

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每回轻轻动一下就会引来危险的狗吠声。静静躺着,再重来。当我的手碰到枪时,手竟然开始发抖。我把手压在地上,心里盘算着等下该怎么做:举枪、在它扑过来前开枪、开溜。

我慢慢呼吸,等心里平静了些后吸了一口气,快速举起手枪,砰的一声,狗狂吠着跳到另一边,我冲向鹅棚门口的方向,却被一只逃跑的鹅绊倒了。

我飞奔过去逮住它,一口气把它甩到墙外,自己也赶紧爬了上去。我人还没爬过去,那只猛犬已经缓过劲朝我扑过来。我快速翻身跳下,卡特就站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用胳膊夹着鹅。他一看见我,我们就马上开溜。

我们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鹅已经死了,卡特没几秒就把它解决了。我们想马上把它烤熟,才不会留下证据。我从营棚拿了锅子和木柴,爬进一个小小的废弃仓库,那地方最适合做这种事了。它唯一的窗户被遮蔽得很隐秘,还有一个类似炉灶的地方,其实就是几块砖头上放了块铁板。我们生了堆火。

卡特把鹅毛拔掉,料理停当。我们小心地把鹅毛放在一旁,因为我们想做两个小枕头,上面题字:“在猛烈的炮火中软和地安息吧!”

前线的炮火在我们的避风港周围轰隆作响。火光照在我们脸上,影子也在墙上舞动。偶尔,我们可以听见低沉的爆炸声,这时整个小仓库都开始摇晃。是飞机投下的炸弹。有一回我们还听见轻微的尖叫声,看来有营区被炸了。

飞机嗡嗡作响,机关枪哒哒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我们这里完全不透光,不会被人看见。

卡特和我面对面坐着,两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士兵三更半夜烤着一只鹅。我们没有多说话,但是我想我们关心对方的程度可能比恋人还深。我们是两个人,两朵渺小的生命火花,外面是黑夜和死神的辖区。我们坐在它的边缘,既危险又安全。我们手上滴着鹅油,彼此的心距离很近。此刻的气氛就和这个空间一样:温柔的火光映照着我们,我们情感的光影也在摇摆不定。他知道我什么?我又知道他什么?以前我们可能不会有相似的思想,但现在的我们,一起坐在这里烤鹅,感觉彼此的存在如此亲近,近到不用再多开口了。

虽然鹅又嫩又肥,烤一只鹅还是要花很多时间。我们轮流盯着,一个人负责涂油,另一个就可以睡一下。渐渐地,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飘了过来。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我开始做梦,但并没有失去记忆。我在半睡半醒间看见卡特把汤匙举起又放下,我喜欢他,喜欢他的肩膀和他有棱有角轻微驼背的身形。同时我也看见他身后的树林和星星,听到一个清楚的嗓音说着让我心情平静的话语。我是个穿着大大的靴子、绑着腰带、带着干粮袋在前方路上走着的士兵。在高高的天空下显得很渺小,但我很少伤感,很快就可以遗忘一切,只想在广阔的夜空下不停地走下去。

小小的士兵和清楚的嗓音。如果有人想抚摸他,他不一定会懂,因为他的内心已经麻木。这个穿着大靴的士兵只知不停地向前走,因为穿着靴子,他只好不停地向前走,除了向前走,他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地平线上花开遍野的风光如此宁静,难道这个士兵不想哭吗?那些经历他并没有失去过,是因为他根本从未拥有过吗?这些经历难以捉摸,对他却已成为过往?他二十年的青春不就在那里吗?

我的脸湿了吗?我人在哪里?卡特在我前面,他巨大微驼的影子像家乡一样盖在我身上。他微笑着轻声说话,走回火堆旁。

随后他说:“鹅好了。”

“知道了,卡特。”

我抖抖身子,屋子中央金黄色的烤鹅闪闪发光。我们拿出折叠刀叉,一人切下一只腿,配上沾了酱汁的部队面包吃。我们吃得很慢,完全是在享受。

“卡特,好吃吗?”

“很好吃。你觉得呢?”

“好吃,卡特。”

我们跟兄弟一样,总给对方最好的部位。吃完我抽了支烟,卡特则抽雪茄。肉还剩下很多。

“卡特,要不要带一些给恰登和克罗普吃?”

“就这么办。”他说。我们切了一份鹅肉,小心地用报纸包好。剩下的我们本来是想带回自己的兵营,但是卡特大笑说:“恰登。”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们得把剩下的全带走。于是我们就出发前往鸡舍去找他们,之前还先把鹅毛打包好。

克罗普和恰登本以为看到了海市蜃楼,后来吃肉咬得牙齿嘎嘎响。恰登用双手拿了一只鹅翅啃,样子好像在吹口琴。他把锅底的油吸得一干二净,还发出啧啧的声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

我们朝营房走去。此时高高的天空挂满了星星,晨光已经微亮。我这个穿着大靴子、吃得饱饱的士兵,在天空下走着,这个渺小的士兵在清晨里走着——不过,走在我身旁的却是微驼的、有棱有角的卡特,我的伙伴。

黯淡晨光中,营房的轮廓已经映入眼帘,好像黑沉的甜美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