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们得上前线挖战壕。大卡车在天快黑时抵达了,我们随即爬上车。那天晚上很暖和,暮色在我们眼里仿佛是一块织物,在它的保护之下,我们觉得很舒适。它也让我们更团结,连小气的恰登都送了我一支烟,还帮我点好。
我们紧紧地站在一起。我们不习惯坐着,这会儿也没法坐下。米勒穿着他的新靴子,心情终于好转了。
马达开始运转,车子嘎吱作响。整条街都是坑坑洼洼的,路况很差。因为车子不能开车灯,所以我们也跟着颠簸摇摆,几乎从车子里栽下来。不过,我们并不会因此觉得不安,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折断手臂总比肚子穿孔好,很多人正希望借这个机会回家。
一长列弹药补给车开在我们旁边,他们赶时间,所以超我们的车。我们对他们叫嚣着开玩笑,他们也给予回应。
眼前出现一道围墙,围墙所属的房子离街道有点距离。我突然竖起耳朵仔细听。有没有听错?我清楚地听见了鹅叫声。我看了卡特钦斯基一眼,他也回看了我一眼。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卡特,听起来我们可以加菜了。”
他点点头。“回程就办。这里我熟。”
卡特当然很熟。他肯定对方圆二十公里有几只鹅腿都清清楚楚。
车子抵达了炮兵阵地。为了避免被敌军飞机发现,炮台都以灌木做掩饰。要是灌木里面藏的不是大炮,这些小亭子看起来会很有趣,也带来宁静和平的气氛,好像是在军队里过住棚节[10]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大炮的硝烟和浓雾,视线模糊不清,舌尖可以尝到炮灰的苦味。炮弹发射的声音震耳欲聋,咆哮般的回音阵阵传来,我们的车子震荡得很厉害,万物都在摇晃。不知不觉地,我们的表情也变了。尽管我们不用守战壕,只需筑工事,但是每张脸上都写着:我们已经进入前线范围了。
然而,这还称不上恐惧。像我们这样经常上前线的人,都没什么感觉了,只有新兵会紧张。卡特教导他们说:“从发射的声音就听得出来,那是三十点五口径的大炮。马上就可以听见爆炸声了。”
不过低沉的爆炸回声并没有传来,反而被前线的嘈杂声淹没了。卡特侧耳倾听:“今天夜里炮火全开了!”
我们每个人都竖起耳朵仔细听。前线很不宁静。克罗普说:“英国佬开火了!”
炮弹发射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是我们右侧的英国炮兵连,他们早了一小时,以前通常是十点整才开炮。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啊,”米勒大叫,“他们的钟大概快了。”
“我跟你们说,这一轮肯定很猛,我骨子里都感觉到了。”卡特耸耸肩说。
三枚炮弹在我们身边隆隆地飞啸而过。火焰斜斜喷向浓雾,炮火轰隆作响。我们冷得全身颤抖,又很庆幸明天一早就能回到驻营区。
我们的脸色不比平时苍白,也没有更红润,我们不比平常紧张或松懈。但我们多少还是有点不同,血液里好像有个开关被打开了。这不是随便说说的空话,而是事实。是前线,前线的意识把这个开关打开了。就在第一批榴弹呼啸而过,空气被炮火扯裂的时刻,我们的血管、手掌和眼睛也忽然懂得蜷伏等待、窥视防范和提高警觉,所有的感官从未如此懂得随机应变、身体一下就进入备战状态。
那种感觉就像颤抖震荡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朝我们扑来,又好像是前线本身发射出的电波,刺激了某种末梢神经活动。
每回的经历都一样:出发时我们是闷闷不乐或心绪高亢的士兵。第一批炮弹发射后,每句话、每个词就都有了不一样的调调。
如果卡特是在兵营前说:“炮火全开了”,那充其量只是他的意见,没什么好讨论的;可是此时此地,如果他说了同一句话,这话就会像月色下的刺刀一样锐利,可以切开我们的思想,直接命中我们内心深处苏醒过来的这种不知名的东西。同一句“炮火全开了”随即会蒙上一层晦暗的色彩。或许这才是我们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生活,它正激动地颤抖,准备起身抵抗。
对我而言,前线就像一个诡异的漩涡,即使站在平静的水里,离中心还有点距离,仍可以感觉到它的吸力正在缓缓地把你吸过去,而你毫无招架之力。
然而,我们从大地和空气里接收到涌动的抵抗的力量——其中大部分来自大地,它对士兵来说意义非凡,比其他任何人更甚。当士兵长时间用力紧贴着大地时,当他害怕战火而把脸和四肢用力埋入土地时,大地就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兄弟和母亲。他将恐惧和怒吼化成叹息,传入大地沉默而安全的臂弯里,它收到后再赐予他全新的十秒,让他多跑一点,多活片刻后再次拥抱他。有时,它一抱住就再不放开了。
大地——大地——大地!
大地,你的皱褶、洞孔和深沟,可以让我们跳进去蹲下!大地,在恐怖的痉挛、毁灭的炮击和爆炸的死亡哀号中,你给我们无与伦比的反抗之力,让我们重获新生!疯狂的暴风几乎将我们的存在撕碎,你却又将生命交回我们手中;劫后余生的幸福无可言喻,获救者埋在你的怀里,用嘴唇紧咬着你!
听到第一声炮弹爆炸声时,我们生命的一部分马上迅速倒回千年以前,那是体内可以引导和保护我们的动物本能。这种本能不是意识,它比意识更快、更可靠,也更不会失误。这种本能很难解释,本来我们在走路,并没有特别想到要做什么,然后就会突然趴在坑洞里,看见炮弹弹片从上方飞过。然而,我们怎么也记不起来曾经听到榴弹声,也从没想过要趴下。若非信赖本能,那么我们肯定早就成了一坨肉酱了。正是这另一种预警的直觉让我们趴下救了自己一命,至于这种直觉是怎么运作的,没有人知道。没有它,佛兰德[11]到孚日山脉[12]恐怕早就没有活人了。
出发时我们是闷闷不乐或心绪高亢的士兵,只要一进入前线范围,我们就变成了人形野兽。
我们来到一片稀疏的树林,经过流动战地伙房,穿过树林后下了车。车子开了回去,隔天破晓前再来接我们。
浓雾和硝烟弥漫到胸部的高度,月光照在草地上。军队在公路上行进,头盔在月光下闪烁,反射出黯淡的光线。白茫茫的雾色里可以见到突出的脑袋,好像正在点头,步枪也跟着晃动。
继续往前走,雾散了。原本只能看见人头,现在现出了人形。上衣、裤子和靴子仿佛是从牛奶池里出来的,形成一列纵队,继续前进。接着这些人形汇成一个楔形,便看不出单一个体了,只有黑暗的楔形继续前进着,在雾海里游过来的人头和步枪显得尤为怪异。那是一列纵队,不是人群。
横向道路上有轻型大炮和弹药车驶过。马匹的背部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它们摇头晃脑,眼神炯炯,动作非常优美。大炮和车辆在月光景致模糊的背景前滑行,马夫戴着钢盔,看起来像古代的骑士,这景象美丽又动人。
我们快速前往军队库房。一部分的人把弯曲尖锐的铁桩扛在肩上,另一部分人把光滑的铁棒插进成卷的铁丝网里扛走。扛着这些东西又重又不舒服。
路况越来越坑坑洼洼。前方有人传来警告:“小心,左边有很深的弹坑”“小心,深沟”。
我们的眼睛小心张望,用脚和手杖探路后,才敢踩下全身的重量。队伍突然停了下来,有人的脸撞上前面人背着的铁丝网,便开始咒骂。
路上有些车被打得满目疮痍。新的命令来了:“香烟和烟斗一律熄灭。”——我们很接近战壕了。
这时天色已暗。我们绕过一片小树林后,前线就在眼前。
地平线的两端间出现了一道不明显的红色亮光,它不断移动,前方掠过炮口冒出的火焰。银色和红色火球在上空升起爆炸后,散成白色、绿色和红色的星星,像雨点般落下。法国的火箭发射上去后,丝绸降落伞在高空展开,缓缓飘落,所有的地方都被照得跟白天一样亮,连我们也被照到,影子清楚地映在地面上。照明弹飘浮几分钟就熄灭了,然后马上又有新的发射上升,到处都是,接着又是绿色、红色和蓝色的星雨。
“一团糟啊。”卡特说。
炮弹的发射声越来越强,汇成低沉的轰隆声后又分成此起彼落的爆炸声。机关枪单调的发射声劈啪作响。我们的上空也充满了无形的追杀、哭号、呼啸和吼叫,那是比较小的炮弹。间或大口径的重炮也会像管风琴般发出鸣声,炮弹碎屑划破夜空,落在我们后面很远的地方。重炮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又遥远,有点像鹿发情的声音。这种声音的轨迹更高,比小炮弹的呼啸声还要明显。
探照灯开始搜索黑漆漆的夜空,光线向天空滑去,仿佛巨大的直尺,尾端变得越来越细。其中一道光线停在那里微微抖动,第二道马上跟进交叉。两道光线交接处有一只黑色的昆虫试图脱逃。那是一架飞机,它被照得方向尽失,惊慌失措,晕头转向。
我们在地上间隔固定距离打铁桩。两个人负责拿着铁丝网卷的两端,其他人负责展开。这张网的刺又长又密,叫人恶心。我对展开铁丝网卷的活还有点陌生,手也因此被划伤。
几个小时后我们完成了任务,可是来接我们的卡车还没到,大部分的人便躺下睡觉。我也试着入睡。可惜因为这里离海很近,气温太低,所以我们一再醒来。
有一回我真的睡死了,忽然惊醒时,连自己人在哪里都给忘了。我看到星星和火箭,一刹那觉得自己好像在花园参加宴会时睡着了。我连清晨还是傍晚都搞不清楚,只是躺在灰暗天色苍白的摇篮里,等待必定要来的温柔言语,咦,我在哭吗?我摸摸眼睛,感觉很奇怪,难道我是个小孩吗?细嫩的皮肤——这幻觉只持续了一秒钟。很快我就认出卡特钦斯基的侧影。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副老兵样,抽着烟斗,肯定还是有盖的那种。当他发现我醒过来时,只说:“你应该被吓坏了吧。刚才那不过是个引爆装置,掉到那边的树丛里了。”
我坐了起来,感到特别孤独。还好卡特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前线说:“要不是太危险,这些烟火还挺美的。”
我们后方被炮火击中。几个新兵吓得跳了起来。几分钟后又有炮弹攻击,这次命中的地点比刚才还近。卡特把烟斗里的烟灰倒掉。“炮火全开了。”
炮击真的开始了。我们赶紧匍匐爬离现场。接着,一枚炮弹落在我们中间,有几个人尖叫起来。地平线上升起绿色火箭炮。尘土高高飞起,弹片咻咻作响。爆炸声停止好一会儿之后,仍然可以听见弹片啪嚓啪嚓的响声。
我们旁边躺了一个吓坏了的金发年轻新兵。他把脸埋在手里,头盔都掉了。我把它捡回来,想帮他戴回去。他抬头看了一下,把头盔推开,像小孩一样把头埋在我的胳臂下面,紧紧地靠在我胸前。他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抖动,跟克梅里希的一样。
我让他躲在我这里。为了让头盔多少发挥点用处,我把它放到他的屁股上。这可不是没头没脑随便乱放,而是三思以后的决定。他的臀部是最突出的地方。就算那地方肉很厚,中弹可也是会痛得人叫爹娘。更何况,或许还得在野战医院趴上好几个月,之后还有很大的跛脚的可能性。
不知是哪里遭到重击,爆炸声间夹杂着人的惨叫哀号。
声响终于平息下来,炮火从我们上方飞过,落在最后方的后备战壕。我们冒险察看,看见红色火箭在天空飞舞,看来会有更进一步的进攻行动。
我们这里还算平静。我坐起来,摇摇靠在我肩上的新兵。“没事了,小子!我们挺走运的。”
他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我对他说:“你会慢慢习惯的。”
他看到自己的头盔,把它戴上。他渐渐回过神来,脸突然涨红了,表情尴尬。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屁股上,痛苦地看着我。我马上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枪炮恐惧症。其实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头盔放在那个位置,但我还是安慰他说:“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除了你之外,还有一堆人第一次被炮火攻击时吓得屁滚尿流。到后面树丛去把你的内裤丢掉就没事了。”
他羞愧地走开。这时四周安静了一点,但仍然听得见惨叫声。“阿尔贝特,怎么了?”我问。
“那边有几队人马中弹了。”
哀号声持续传来。这不是人的声音,人不可能发出这种可怕的叫声。
卡特说:“受伤的马。”
我没听过马的哀号声,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叫声。那简直是世上最凄厉的声音,是备受折磨的生物遭受剧烈又残忍的疼痛时发出的哀号声。我们脸色发白,德特林站起来。“屠夫,屠夫!射死它们吧!”
他是农人,非常喜欢马,看到这个情形分外伤心。这时,好像有人刻意安排的一样,战火几乎停息了。马的哭号声反而听得更清楚。我们不知道在这片寂静的银色景致里怎么会有这样凄厉的声音。虽然看不见,却到处都有,像幽灵一样,在天地之间无限扩大。德特林几乎要发狂了,他怒吼:“射死它们,快射死它们!该死的!”
“他们得先救受伤的人。”卡特说。
我们站起来寻找声音的来源。如果可以看得见声音的来源,可能比较容易忍受。梅尔有望远镜。我们看见一群黑压压的救护兵抬着担架,还有一大团会动的黑色物体。那是受伤的马匹,不过并非全部都是。有些马仍继续跑向远处,跌倒了又继续跑。其中有匹马的肚子都裂开了,肠子拖了出来。它被自己的肠子缠住跌倒,又重新站起来。
德特林抓起步枪瞄准。卡特把枪口推向空中。“你疯了吗?”
德特林浑身颤抖,把步枪丢到地上。
我们坐下来把耳朵捂住。但是这可怕的控诉声、哭号声和惨叫声还是穿透进来,到哪里都不绝于耳。
其实我们能忍受的东西很多。可是遇到这个情形也让我们冷汗直流。大家都想站起来逃走,到哪都行,只要能不听到这种哭号就好。这还不是人哪,只不过是马罢了。
从那团黑色物体里可以看见又有些担架被抬了出来。接着响起几声零星的枪声。那团黑色物体抽搐了一下,又平静下来。终于!但事情还没结束。他们没办法追上那些受了伤惊吓逃跑的动物。它们张开嘴巴,痛苦万分。有个人形跪下来开了一枪,一匹马中枪倒地,再开了一枪。最后一匹用两条前腿撑着,身体一直打转,像游乐园的旋转木马。可能是脊椎已经被打烂了,它蹲在那里,身体支撑在前腿上转圈。士兵跑过去又补了一枪,它才慢慢屈服倒地。
我们把手从耳朵上移开。哀号声停止了,空气中徒留绵长垂死的叹息声。然后再度响起火箭炮的爆炸声和榴弹咻咻作响的声音,满天都是炮火星星,几乎只能用奇妙来形容。
德特林一边走一边咒骂:“我真想知道它们犯了什么过错。”过没多久他又走过来。他的声音很激动,几乎是用郑重的语气说:“我告诉你们,要动物参加战争,是世界上最卑鄙的事。”
上车的时间到了,我们往回走。凌晨三点,天又亮了一些。此时的风凉爽又清新,昏暗的天色让我们的脸色也显得灰败。
我们排成一列纵队摸索着前进,经过战壕和弹坑,再度进入起雾地带。卡特钦斯基有点不安,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怎么了,卡特?”克罗普问。
“我真希望我们已经在家了。”——他说的“家”是指兵营。
“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卡特。”
他很紧张。
“我不确定,我不确定……”
我们走过交通壕,然后走过草地,来到一片小树林。我们熟悉这里每一寸土地,已经可以看见小山丘和黑十字架的猎人墓地了。
这时我们后面响起了呼啸声,音量越来越大,最后变成雷鸣般的轰隆爆炸声。我们弯下身子,前方一百米处有一团火焰向上射出。
一分钟后,第二阵炮火袭来,一部分树林被慢慢地震到树梢的高度,有三四棵树跟着一起飞了起来,裂成碎片。接着而来的榴弹已经开始发出像锅炉阀门般的嘶嘶声——炮火猛烈。
“找掩护!”有人吼着——“找掩护!”
草地很平,树林又太远太危险。除了公墓和坟丘,没有其他可供掩护的地方。我们摸黑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每个人都抱着一个坟丘不放,好像一口痰粘在上面一样。
说时迟,那时快。黑暗发狂一样地汹涌怒吼。比黑夜还漆黑的黑暗拱着巨大的爆炸云团朝我们奔来,从我们上空越过。爆炸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坟场。
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逃。我在炮弹的照明下赶紧看了一眼草地。那里简直像波涛险恶的海洋,炮弹喷出的火焰跟喷泉一样涌起。在这种状况下,要穿过这片草地是不可能的。
树林消失了,它被炸得稀烂。我们只能继续待在坟场。
大地在我们面前爆裂,土块碎石如雨点般落下。我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到,原来是爆炸的弹片扯碎了我的袖子。我握起拳头,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是我并不放心,因为伤口的痛感通常会慢半拍。我很快地摸了一下手臂,有点擦伤,但还很完整。这时,我的头部突然被某样东西重击,我变得意识模糊,但脑中马上出现一个念头:不能昏过去!我眼前一阵昏黑,身子瘫了一下,但又马上惊醒。有块弹片打中了我的头盔,还好发射距离很远,没有射穿头盔。我擦掉眼睛里的泥污,隐约看见前方被炸了一个大坑。通常炮弹不会命中同一个坑,所以我想躲在那里。我迅速往前一跳,身体像条鱼一样飞过地面,平伏在地上。此时又传来炮弹的咻咻声,我赶紧趴下找掩护,觉得左边好像有东西,于是用力贴近它,那东西被推动了一下。我呻吟着,大地裂开,气压在我耳里发出打雷般的声音,我爬到左边那个东西下面,把它往自己身上盖。那是木材、布条,是掩护没错,有点可怜的掩护,却可以拿来抵挡落下的爆炸碎片。
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指紧紧抓着一只袖子,不,是一只手臂。是受伤的士兵吗?我对着他大吼,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原来是个死人。我的手继续摸索,摸到木材碎片,这时我才想起来,原来我们在坟场上。
但火势比什么都强,连意识都一起被烧了,我更努力地往棺材里面爬,虽然死神也躺在里面,但是它可以保护我。
弹坑出现在我面前。我睁大眼睛打量,像是要抓住它。我只有一次机会跳进去。在那里我挨了一记耳光,有只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那个死人醒过来了吗?那只手摇摇我,我转过头,趁着只有几秒钟的火光盯着卡特钦斯基的脸瞧。他张着嘴大叫,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他摇摇我,朝我靠近。在战火间歇的几秒钟里,他的声音传了过来:“毒气,毒——毒气!传下去!”
我把防毒面具抓过来。离我不远的地方躺了一个人。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边的人得知道这个讯息:“毒——气!毒——气!”
我大叫,往他的方向移动,用防毒面具丢他,他还是没有注意到。我一次又一次大喊,他却只是低着头——是个新兵。我绝望地看着卡特,他已经戴上了防毒面具。我也把我的防毒面具拿出来,头盔滑向一边,面具就掉到我面前。我靠近那个新兵旁边,离我最近的是他的防毒面具,于是我抓住他的面具朝他的头上套,他抓住了面具。我松开手,用力一跳,就落到弹坑里了。
毒气弹低沉的声响和炸弹的爆炸声混成一团。钟声也夹杂在爆炸声中。到处有人敲着锣和金属制品发出警告——毒气,毒气,毒气!
后面有人跳下,一个,两个。我擦掉防毒面具上呼吸留下的水汽,看见卡特、克罗普和另一个人。我们四个人躺在一起,心情沉重又紧张,尽可能轻微地呼吸。
戴着防毒面具的前几分钟是生死的关键:面具是否密闭?我还记得战地医院可怕的画面。吸进毒气的伤者会呼吸困难好几天,把烧坏的肺一块一块地呕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把嘴压在滤罩上呼吸。现在毒气渐渐蔓延到地面上,再沉到所有下陷的地方。它就像一只柔软巨大的水母栖息在弹坑里,慢慢地伸着懒腰。我撞了卡特一下:我们最好爬出去待在上面,这里是毒气最密集的地方。但我们没办法出去,因为第二波炮击已经开始。这回不像是子弹在呼号,反而像大地本身在怒吼。
突然一声巨响,有个黑色的东西朝我们飞过来。刚好落在非常靠近我们的地方,原来是一副被炸飞的棺材。
我看见卡特在移动,于是爬到他身边。棺材恰好打在我们洞里第四个人伸出来的手臂上。那个人试图用另一只手把面具扯下来。克罗普马上出手制止,把他的手用力反扭在背后,按住不动。
卡特跟我走过去,拉出受伤的手臂。棺材的盖子很松,而且已经裂开。我们轻松地扯开棺材盖,把里面的死人丢出来。尸体掉到坑底后,我们试着把棺材底部也松开。
还好那个男人昏过去了,而且有阿尔贝特帮忙,我们用不着小心翼翼地顾虑伤者,只是一个劲地猛敲。我们用铲子用力撬,棺材底部终于喀嚓一声松开了。
天色又亮了一点。卡特拿了一块棺材裂板,放在受伤的胳臂下面。除了拿出所有能包扎的东西缠上去,目前也别无他策。
我的头在防毒面具里嗡嗡轰轰地作响,简直要爆炸了。我的肺疲惫不堪,一再呼出炙热又混浊的气息,太阳穴已经爆出青筋,简直快窒息了。
灰蒙蒙的光线慢慢照进来。风吹过坟场。我挣扎着爬出弹坑,天色昏暗混沌,一条断腿横在我眼前,靴子完好无缺。此时,所有东西看得一清二楚。几米外有个人站了起来,我擦去面罩镜片上的水汽。因为太激动,面罩马上又起了一层雾,我盯着那个男人的方向,他没有戴面具。
我等了几秒钟,他并没有倒下,而是四下张望,然后走了几步。风把毒气吹散,可以呼吸了。我喘息着扯下面具,一屁股跌坐下来。空气像冷水般涌进我的身体,我的眼睛仿佛要爆开了,气流把我淹没,我眼前忽然一阵漆黑。
炮击停止了。我转向弹坑,对其他人招手。他们爬出来,扯下面具。我们把伤者抬出来,一个人托着他被固定好的伤臂,踉踉跄跄地匆忙离开。
坟场成了废墟,棺材和尸体四散在各处。这些死人又被杀了一次,但是每具被炸毁的尸体都救了我们一条人命。
篱笆全毁了,那边的轻便铁路的铁轨也被掀开,在空中形成高耸的拱形。前面躺了一个人,我们停下来看,只有克罗普带着伤者继续走。
地上的人是个新兵。他的臀部被炸得血肉模糊,气息微弱。我把手伸向装有朗姆酒和茶的军用水壶。卡特把我的手挡住,弯下腰看他:“你伤到哪儿了,伙伴?”
他的眼珠动了一下,虚弱到无法回答。
我们小心地剪开裤子。他呻吟着。“安静,安静,就快好了……”
万一他中弹的是腹部,就不可以喝任何东西。他没有呕吐症状,还好。我们让他的臀部裸露出来,那简直成了一坨肉酱和碎骨,关节也坏了。这个年轻人这辈子都没办法走路了。
我用手指沾水,轻轻涂抹他的太阳穴,给他一小口水喝。他的眼珠又动了一下,我们这才看见他的右手臂也在流血。
卡特扯开两包急救敷料,用力拉宽,好覆盖伤口。我到处找材料,想帮他简单包扎,却什么也没有找着,所以我撕开伤者的裤脚管,想撕一片内裤当作绷带来用。但是他没穿内裤,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金发的新兵。
这时卡特从一个死者的包里拿出一块急救敷料,我们小心地把它放在伤口上。我对着盯着我们看的年轻人说:“我们去找担架。”
他张开嘴轻轻地说:“不要走……”
卡特说:“我们很快就回来,只是去找担架。”
我们无从判断他是否听懂了我们说的话,他跟小孩子一样啜泣着,不停地说:“别走……”
卡特环顾四周,低声说:“要不要拿把手枪结束这一切?”
这小子可能经受不住运送过程,而且也撑不过几天。他到目前为止所受过的苦,恐怕也不会比死前这段时间更折磨人。现在他还处于麻痹状态,没什么感觉。一小时后,他就会因为无法承受疼痛,成了狂叫不止的一捆东西。剩下得以苟活的几天,对他来说只是疯狂的折磨。多活这几天,对谁有好处呢?
我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卡特。我们该拿把手枪来。”
“拿过来。”他说完站着不动。我看得出来,他下定决心了。我们环顾四周,可惜现在在场的已经不止自己人了。有一小群人聚集在我们面前,弹坑和战壕里也渐渐有脑袋冒出来。
我们只好去拿担架。
卡特摇摇头。“这么年轻的人,”他又说了一次,“这么年轻又无辜的人……”
我们的损失没有想像中严重:死了五个,有八个受伤的。刚才只是一次短暂的炮击。两个死者横尸在被炸开的墓穴里,我们只要填些土把他们埋起来就行了。
我们沉默地往回走,一个接着一个排成一列纵队,无精打采地拖着沉重的脚步。伤者被送到救护站。清晨天色昏暗,救护员拿着号码和纸条走来走去,受伤的人在啜泣。天开始下起雨来。
一小时后我们回到车那里,爬了上去。现在比来时多了点空间。
雨越下越大。我们打开帐篷布,挡在头上遮雨。雨滴在布上打鼓,汇集成小水流从旁边流下来。车子哐啷哐啷地驶过坑洞,我们半睡半醒地摇来晃去。
站在前面的两个人手拿着长柄木叉,注意观察街上是否有拉得太低的电话线。这些线有时低到可以把我们的头削掉。那两个人用木叉把线顶高一点,从我们头上挑过。我们听见他们喊:“小心——电话线!”,于是我们一边打瞌睡一边弯腰屈膝,再站起来。
车子单调地摆动着,警告声单调地响着,雨也单调地下着。雨水流到我们头上,流到前线的死者的头上,也流到受伤的新兵身上。对他的臀部来说,他的伤口实在太大了。这雨流在克梅里希的墓上,也流到我们的心上。
不知哪里传来了爆炸声。我们突然惊醒,睁大眼睛,手做好了准备姿态,随时都可以翻到车外,跳进旁边的沟里。
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有警告声单调地响着:“小心——电话线”,我们屈膝弯腰,再度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