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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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圣人必可学而至

十二岁那一年,他问塾师:“何为第一等事?”塾师说:“惟读书登第耳。”王阳明凭着童心的大和真觉反驳老师:“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一个孩子怎么会想到这一层呢?只能说是其好奇心高远、好胜心强烈、具有不可抑制的实验冲动。他格竹子就是这种实验性格的行为艺术:把自己当演员与竹子互动共舞,不是主观看客观,是寻找自己的感觉在怎样工作,避开经验试试自己的反思能走到什么境界。戴震小时候问他的老师:朱熹怎么知道千年以前的事情?梁启超夸张地说:这一问问出了三百年启蒙思潮。王阳明这一问一答,开辟了心学谱系“人人皆可成圣贤”之自己成全自己的人生跑道。读书学圣贤是追求内圣,登第是世俗的外在成功。登第只能管一世之吃喝,学至圣贤则能永垂不朽。立什么志成什么人,以伟人自期的英雄主义,是我中华大丈夫薪尽火传之心灯。

十八岁这年他与当时的名儒娄谅(一斋,1422——1491)的会面成为他迈进儒学门槛的标志,用《年谱》的话说“先生始慕圣学”。他领着夫人回余姚,坐船过广信(今上饶),他特意下船专程去拜访了娄谅。娄谅是明初著名理学家吴与弼的学生,吴是以朱学为正宗的,也有点儿心学倾向,娄氏亦然。娄氏向王讲了“圣人必可学而至”的道理。这其实是儒学的通则,无论理学还是心学都笃信学而致圣的原理。只因正搔着王阳明此时的痒处,“遂深契之”。直接听能感受到简易明细的思路,大儒的气象本身也有感染力。从此,王阳明更坚定了学做圣贤的志向:只要通过“学”能成圣,那我肯定能成功。

娄谅能点透眼前这个年轻人,因为他也有成圣之志。娄曾经游走四方,遍求名师,结果非常失望:“都是些举子学,不是身心学。”辗转听说江西临川的吴康斋(与弼)是个圣人,遂从老家广信出发“朝圣”。这一次没有失望,康斋也“一见喜之”,说:“老夫聪明性紧,贤也聪明性紧。”康斋针对一斋豪迈不治细事的特点,告诫他:“学者须亲细务。”娄一斋以收“放心”为居敬之门,以“勿助”“勿忘”为居敬要指。这些也都是王阳明后来天天讲的,尤其是亲细务、事上磨。

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卷二中明确地说,王的姚江之学,娄发其端也。娄反对“举子学”,倡导“身心学”,议论虽主程朱居敬之旨,却深深地潜行着周濂溪、程明道之学,而濂溪、明道正是心学的一个有力的来源。谓娄发姚江之端,其实是娄契合了王的心志,更是那个“道”本身召唤了他俩对跑道的选择。包括人们常说晚明浪漫洪流是左派王学开启的,那也“根”不在王学而在浪漫。

明人上至皇帝大儒下至愚夫愚妇都信神秘数术。娄一斋在英宗天顺七年(癸未,1463)进京参加会试,走到杭州突然返回。人们问为什么,他说:“此行非为不第,且有危祸。”果然,会试的贡院起火,举子被烧伤烧死者无算。黄宗羲说这是他“静久而明”有了神术。然而他没有算出他的女儿嫁给宁王,使得他的子侄多被捉拿,门生散谪,他这一脉宗门狼狈不堪、寥落星散。王阳明平宁王后给已经自杀的“娄妃”以礼葬,既表彰其深明大义规劝宁王勿反的知礼精神,又报答了当年受娄氏点拨的恩情。

即使娄一斋不算王学的发端,阳明心学也不是空穴来风。康斋的另一学生谢西山就曾提出过“知行合一,学之要也”。康斋就讲究身体力验,只在走趋语默之间,出作入息,刻刻不忘,自成片段。他的口号是“敬义夹持,诚明两进”,他与来从游的弟子,一起躬耕,自食其力,雨中披蓑笠,负耒耜,并耕于野,和学生一起吃最普通的百姓饭。陈白沙从广东来就学,晨光初现,康斋就亲自簸谷子。白沙不起,康斋大吼:“秀才,若为懒惰,即他日何从到伊川门下?又何从到孟子门下?”有一次割庄稼割伤了手,康斋说:“何为物所胜?”照割如初。曾感叹笺注太繁,无益有害,因此,不轻率著述。省郡交章举荐他,他不去当官,他说:“宦官、释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难矣。吾宁出为!”(均见《明儒学案》卷一)他已在“转”理学,尽管他并不想破理学规矩,但理学作为一个学科太成熟了自然会出现危机。这种规矩儒者对理学的转变,更有说服力地证明了理学非转不行了,至少靠辞章传注不能维持其精神力量了。心学转变理学就是要重建儒学的精神路径、界面以满足人们那新的精神需求。转向心学乃是时代走势,王阳明是应运而生。

不过,理学的藩篱是坚固耐用的,它已经是“传统的权力”了。娄谅向王阳明讲得更多的还是“宋儒的格物之学”“居敬功夫”。王阳明过去是个活泼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别过一斋后,变得“端坐省言”起来。他的从弟、妹婿觉得奇怪,他说,“吾昔日放逸,今知过矣”。王阳明从此有了“道学气”。然而也不是老老实实的道学先生,中年以后常爱手持拂尘(他年轻的时候成立过“扫尘社”,到晚年都在用扫尘喻指去蔽),像个道士似的。

弘治三年,王华服父丧回到老家余姚,监督着子弟们讲析经义,以备应举考试。王阳明白天随众学习举子业,晚上搜取经史子集读之,常常读到深夜,打下了后来能够旁征博引的文史基础。从弟妹婿们见他文字日进,愧叹弗如,感到“彼已游心举业外矣,吾辈不及也”(《年谱》),这也是老子说的“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王阳明一生都得力于这种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实验心性、跨界打通的心法,而且总是就根源性问题提问,永远突出简单要点,寻求最为究竟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