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慕贤第七
原文
古人云：“千载一圣，犹旦暮也；五百年一贤，犹比髆[1]也。”言圣贤之难得，疏阔如此。傥遭不世明达君子，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吾生于乱世，长于戎马，流离播越[2]，闻见已多。所值名贤，未尝不心醉魂迷向慕之也。
注释
[1]髆（bó）：肩胛。
[2]播越：离散，流亡。
译文
古人说：“千年出一位圣人，就好像时间从早到晚那么快了；五百年出一位贤人，就好像密得肩并肩一样了。”意思是讲圣人、贤人是如此稀少难遇，相隔那么长时间才会出现一位。假如遇上世间罕有的明达君子，哪能不亲近仰慕他呢？我出生在乱世，成长于战争年代，颠沛流离，听到、看到的已经够多了。但只要遇上名流贤士，没有不心醉神迷、向往仰慕的。
原文
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与款狎[1]，熏渍陶染，言笑举动，无心于学，潜移暗化，自然似之。何况操履[2]艺能，较[3]明易习者也？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墨子悲于染丝，是之谓矣。君子必慎交游焉。孔子曰：“无友不如己者。”颜、闵[4]之徒，何可世得！但优于我，便足贵之。
注释
[1]款狎：款洽狎习，指相互间关系亲密。
[2]操履：操守，德行。
[3]较：通“皎”，明显的意思。
[4]颜、闵：指孔子的著名弟子颜回、闵损。
译文
人在年轻的时候，精神意态尚未定型，和一些圣贤之士交往亲密，就会受其熏陶濡染，一言一笑，一举一动，即使没有存心去学习，但性情也会在潜移默化中与朋友相近。更何况道德操行和本领技能，都是很明显易学的东西呢？因此与善人相处，就好像进入养育芝草、兰花的屋子里一样，时间一久自己也会变得芬芳起来；若是与恶人相处，就好像进入满是鲍鱼的店铺一样，时间一久自己也变得腥臭起来。墨子看到人们染丝的情况，感叹丝染在什么颜色里就会变成什么颜色，说的也是这个道理。因此君子在结交朋友方面必须谨慎。孔子说：“不要和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像颜回、闵损那样的圣贤之人，哪能时常遇到呢？但凡有胜过我的人，就值得我去敬重他了。
原文
世人多蔽，贵耳贱目，重遥轻近。少长周旋[1]，如有贤哲，每相狎侮，不加礼敬。他乡异县，微藉[2]风声，延颈企踵，甚于饥渴。校其长短，核其精粗，或彼不能如此矣。所以鲁人谓孔子为东家丘。昔虞国宫之奇，少长于君，君狎之，不纳其谏，以至亡国，不可不留心也。
注释
[1]周旋：交往。
[2]藉：凭借。
译文
世人大多有一种偏见，即看重自己听到的东西，轻视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重视远去的事物，轻视近处的事物。从小到大一直交往的人中，如果有谁成了贤士哲人，人们也往往轻慢对方，而不是以礼相待。而对于异乡之士，稍稍有些名气，就会使很多人伸长脖子、踮起脚跟，如饥似渴地想与之一见，巴望与他结交。其实真正比较两人的长短，审查他们的优劣，也许远方的人还不如身边的人呢。因此，鲁人称孔子为“东家丘”，而不认为他是一个圣人。从前，虞国的宫之奇年龄稍长于虞君，虞君对他也很轻视怠慢，不肯采纳他的劝谏，最后导致国家灭亡，这样的教训不可不牢记于心啊。
原文
用其言，弃其身，古人所耻。凡有一言一行，取于人者，皆显称之，不可窃人之美，以为己力；虽轻虽贱者，必归功焉。窃人之财，刑辟之所处；窃人之美，鬼神之所责。
译文
采纳一个人的意见却抛弃了这个人，古人认为这种行为是非常可耻的。哪怕是采纳一个建议、办理一件事情，只要是得到了别人的帮助，都应该公开赞扬他，绝不能窃取他人的成果，当成是自己的；即使是地位低下、身份卑微的人，也要肯定他的功劳。盗窃他人的财物，会遭到刑律的惩罚；而盗窃他人的功绩，则会遭到鬼神的惩罚。
原文
梁孝元前在荆州，有丁觇[1]者，洪亭民耳，颇善属文，殊工草隶。孝元书记，一皆使之。军府轻贱，多未之重，耻令子弟以为楷法，时云：“丁君十纸，不敌王褒[2]数字。”吾雅爱其手迹，常所宝持。孝元尝遣典签[3]惠编送文章示萧祭酒[4]，祭酒问云：“君王比[5]赐书翰[6]，及写诗笔[7]，殊为佳手，姓名为谁？那得都无声问？”编以实答。子云叹曰：“此人后生无比，遂不为世所称，亦是奇事。”于是闻者稍复刮目。稍仕至尚书仪曹郎[8]，末为晋安王侍读[9]，随王东下。及西台陷殁，简牍湮散，丁亦寻卒于扬州。前所轻者，后思一纸，不可得矣。
注释
[1]丁觇（chān）：梁朝著名书法家，尤擅隶书。
[2]王褒：琅琊临沂人，工书法，尤擅草书、隶书。
[3]典签：南朝地方长官之下典掌机要的官。后权力甚大，称为签帅。
[4]祭酒：官名。
[5]比：最近。
[6]书翰：指书信。
[7]诗笔：六朝人以诗笔对言，笔指无韵之文。
[8]仪曹郎：官名。
[9]侍读：诸王属官，职责主要是给诸王讲学。
译文
梁朝孝元帝从前在荆州时，他手下有个叫丁觇的人，是洪亭地方的普通百姓，很会写文章，特别擅长草书、隶书。孝元帝的文书抄写，全都交给他干。可是军府里的大多数人看不起他，耻于让自己的子弟去学习他的书法，当时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丁君写的十张纸，也不如王褒的几个字。”但我一向是喜爱丁觇的墨迹，经常把他们珍藏起来。梁孝元帝曾派一个名叫惠编的典签送文章给祭酒萧子云看，萧子云问惠编：“君王最近写给我的书信，还有所写的诗笔，书法都非常好，此人实在是一个少有的高手。此人姓甚名谁，怎么会没有一点儿名声呢？”惠编如实回答。萧子云感叹道：“在后生中没有谁能比得上此人，却不为世人称道，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了。”后来，听说了这件事的人方对丁觇刮目相看。丁觇的官职后来逐步升到尚书仪曹郎，之后又担任晋安王的侍读，随其东下。到元帝被杀、西台陷落的时候，文书典籍大量散失，丁觇不久也去世于扬州。以前那些轻视他的人，后来想要得到他的手迹也是不可能了。
原文
侯景初入建业，台门[1]虽闭，公私草扰，各不自全。太子左卫率[2]羊侃坐东掖门，部分[3]经略，一宿皆办，遂得百余日抗拒凶逆。于时，城内四万许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古人云：“巢父、许由[4]，让于天下；市道小人，争一钱之利。”亦已悬矣。
注释
[1]台门：台城的城门。晋、宋时朝廷禁近之地称台，台城即禁城。
[2]太子左卫率：太子府有左右卫率，执掌东宫的护卫重任。
[3]部分：部署处分。
[4]巢父、许由：唐尧时期的圣贤。
译文
侯景刚占领建业（南京）时，城门虽紧闭，但城内的官员和百姓都惊恐不安，人人不得自保。太子左卫率羊侃坐镇东掖门，他部署策划防守事务，一夜之间就全都准备齐备了，因此，才争取到一百多天的时间来抵御凶恶的叛军。当时，城里有四万多人，其中王公朝官不下一百多人，却就依靠着羊侃一个人来安定局面，他们之间才能的高下相差如此可见。古人说：“巢父、许由谦让到把天下让给别人；而市侩庸人，却为一钱之利也要争执不休。”由此可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也太悬殊了。
原文
齐文宣帝即位数年，便沉湎纵恣，略无纲纪；尚能委政尚书令杨遵彦，内外清谧，朝野晏如，各得其所，物无异议，终天保之朝。遵彦后为孝昭所戮，刑政于是衰矣。斛律明月，齐朝折冲[1]之臣，无罪被诛，将士解体，周人始有吞齐之志，关中至今誉之。此人用兵，岂止万夫之望[2]而已哉！国之存亡，系其生死。
注释
[1]折冲：使敌战车后撤，即击退敌军。冲，战车的一种。
[2]万夫之望：众望所归之意。
译文
北齐文宣帝即位几年之后，就开始沉迷酒色、恣肆放纵，丝毫都不顾法纪；但他还懂得把政事委托给尚书令杨遵彦处理，才使得朝廷内外安定，各种事务都能得到妥善安排，大家都没有异议，这种局面一直保持到天保朝末期。杨遵彦后来被孝昭帝所杀害，国家的刑罚政令于是就衰弱废弛了。斛律明月是北齐抵御敌人的将帅功臣，却无罪被杀，将士因此人心涣散，北周才萌生了吞并北齐的想法，关中一带的人民到现在还称颂斛律明月。这个人用兵，又岂止是众望所归而已！他的生死，关系到国家的存亡。
原文
张延雋之为晋州行台[1]左丞，匡维主将，镇抚疆埸[2]，储积器用，爱活黎民，隐[3]若敌国矣。群小不得行志。同力迁之。既代之后，公私扰乱，周师一举，此镇先平。齐亡之迹，启于是矣。
注释
[1]行台：南北朝时候，凡朝廷遣大臣督诸军于外，谓之行台。
[2]疆埸（yì）：国界。
[3]隐：威重之貌。
译文
张延雋在任晋州行台左丞时，辅佐主将，固守国界边疆，广储物资，爱护百姓，其威严庄重使晋州强大得仿佛可与一个国家相匹敌。但是，那些卑鄙小人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就联合起来大力排挤他。后来取代张延雋的人，公私不分，治理一片混乱，北周一举兵，晋州城首先就被扫平了。北齐败亡的迹象，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评析
颜氏在此篇中根据古人的说法，结合自己的亲身体验，告诉子孙：“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圣贤之人实属难得，在少年之时，应该多多接触有才能、有德行的人，在潜移默化中，自己也会变得有德行。最重要的是要有慕贤之心、敬贤之情，对于那些有才能的人，一定要尊敬他们，并努力向他们学习。对待古人如此，对待身边的人也是如此。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颜氏懂得环境在教育中的重要作用，家长应特别注意客观环境对子女的影响。中国有句古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颜氏从中引申出交友必须慎重的道理，告诫子孙要注意选择良师益友。毕竟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最后严氏还指出，不要被世俗的眼光所蒙蔽，要子孙不仅有慕贤之心，更要有识贤之眼，否则很可能就会错过身边的贤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