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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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战争随着1946年的来临越打越激烈。最早进入东北的敌五十二军和我军南满主力一战再战,我军一路败退,到了这一年的年初,敌“五大主力”中的新一军和新六军携带着全套美式装备,在五十二军之后又相继踏上东北大地,对南满我军大举进击。

已经退出营口、庄河一线的我军不得不再次向北退入辽阳、本溪山区,三十七团也奉命从大东沟向西移动至辽阳、本溪交界的摩天岭组织防御。摩天岭是一道天然屏障,隔断了辽阳、本溪通往辽东之路,敌人一旦从这里突破,向东直到安东我军都无险可守,整个辽东根据地就完了。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军区首长急了,一道道死命令下给纵队和师首长,要求三十七团战至最后一个人也要守住摩天岭,保住以安东为首府的辽东根据地,不能让国民党三大主力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军赶过了鸭绿江。

命令下达到三十七团已经逐级加重分量,变成了另外一句话:丢了摩天岭团长参谋长提头来见。一时间两位团首长压力巨大,为将进展神速的敌五十二军阻挡在摩天岭下,两人亲自走上阵地部署战斗。团长是逐连逐排逐班地去做政治动员,号召大家发扬精神,严防死守,牺牲就牺牲,与阵地共存亡!

千秋背着一挺“花机关”(另一挺给了潘得禄)和一支德国毛瑟98k卡宾枪,跟着温参谋长走遍阵地上的每一段战壕,具体地去部署战斗。等到团长做完动员,老温从头逐连逐排逐班地交代部队,怎么挖战壕,怎么设置战位,敌人上来了怎么组织火力,万一阵地被敌人突破了怎么组织反击,两侧的部队怎么支援,等等,全是战斗中用得到的“干货”,交代完了还不放心,再回头细之又细地叮嘱,并且虎着一张脸,严令部队将他的每一条指示都当成命令执行,不然军法处置。

大战在即,大姐也只能把她自己的事情放下来,将注意力全部转向马上就要到来的摩天岭之战。团长并没有忘记这位集各种编外队长头衔于一身的前胶东支前队队长,他专门把大姐叫了去,像对一名编内人员布置作战任务一样对她谈话,大声地提要求,以命令的口吻责成她带她领导的几支队伍像在胶东支前一样配合三十七团,在摩天岭打一个漂亮的阻击战。三十七团则要发扬不战而收复安东城的光荣传统,用这一战在东北我军各部队中扬名,成为首长眼中真正的主力。

大姐对团长这样一番长篇大论慷慨激昂的讲话当场没做出任何反应,却在团长离开后对军医曾佑华笑道:“你们这团长没打过仗吧,他以为打胜仗跟吹口气一样呢!”

笑话归笑话,大姐当即便像在胶东我军每次打大仗之前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支前准备,扮演起了自己习惯的角色。她先是带团包扎所三个人(曾佑华和他的两个男护士)以及在大东沟收容的几名原胶东失散的支前民工,组成了一支新的支前队,并对新队员进行了训练,做好了战斗一打响就上去配合全团行动的一切准备工作,接着带着这支队伍走进摩天岭下的屯子,动员老乡们将门板木料贡献出来,送到摩天岭上帮助三十七团构筑工事。

这时曾军医和他的全体队员又发现她不但是一位支前活动家还是一位优秀的宣传鼓动家,每到一个屯子都会马上把村民们集合起来,向他们介绍新来的“山东八路”,我党我军的宗旨,到东北来是要做什么,等等,然后她开始给他们讲形势,为了阻止蒋军进犯我军的根据地,乡亲们理所当然要组织起支前队,主要的是担架队和运输队,战斗一打响,听她指挥,上阵地为我们的子弟兵前送弹药,后送伤员。要是有新织好的白布也拿出来,用沸水煮了做绷带,包扎伤口,还要腾出一些房子来,做抬下来的伤员们的临时前线医院。女人们可以组织起来进行速成护理训练,准备在临时医院中帮助军医护理伤员。当然还有一批人烙大饼,做干粮,不能让战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唯一的遗憾是她做的这些战前群众动员的工作效果很不理想,开始时她的宣传鼓动还有人听一听,几天后风头大变,等她再带着人走进某个屯子,就会发现老百姓要不早跑了个精光了,没跑掉的都是老弱,要不就根本不再让他们进屯子,她要说什么根本没人理她的话茬,更不相信她口中的“山东老八路”真能干过正在打过来的国民党正规军。不理她都算是好的,粗蛮无礼的居然还拿出了打猎的大扛枪,逼着她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不然就开火。

五十二军正向摩天岭逼来,远远近近已经能听到隆隆的炮声。一向做事沉稳、成功率极高的大姐某一天要进一个屯子没有进去,还挨了黑枪,回到团部黑着脸不说话。那天只有温参谋长一个人在团指挥所值班,看她的样子,想开句玩笑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却惹恼了大姐——过去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形,无论谁想惹恼她都不容易,老温对此也感到突然。

大姐抬头就问:“你们部队是怎么干的,我早就对你们部队的工作提出过意见和建议,要加强根据地党的建设,要快点发展党员,军民之间要迅速地建立起血肉相连的关系。你们是怎么搞的,完全成了生手一样,一到东北只想待在安东这样的大城市,住洋房吃面包,把我军的‘三队’任务都忘了?你们现在除了大体还像个战斗队,既不是生产队也不是群众工作队。你们团来到摩天岭都半个月,这里好像还没解放,没有地方党组织,没有群众支援,你们这是什么八路军!什么群众工作都不做,你们怎么能指望老百姓支援你们,你们团长还声称要凭这一仗让你们团扬名立万,我看别打了,打不赢的!你这个参谋长也有份儿,只知道天天上阵地,共产党的拿手本事就是群众工作,你们不动员不武装群众,你失职!我劝你赶紧报告上级,换部队来守摩天岭,你们团守不住的!”

老温心里本来就打鼔,被她这么劈头盖脸毫不客气十分凶狠地怼了一顿,脸色马上大变了,咆哮道:“你给我住口!你怎么就知道我们团不行?没去做群众工作是因为来不及!团长加上我就两个人,没有政委,没有政治机关,我们忙阵地上的事还忙不过来呢!……还有,我说赵村长,赵队长,你还以为这里是胶东老区啊,这是新区,让日伪统治了十几年,地方上根本没有党组织,更没有我党掌握的基层政权!你以为那是我们团来了三天两天就能建立起来的吗?五十二军这么凶,眼看着就打过来,跟他们干连我们的主力都打得那么差,你现在就是去山下的屯子里动员群众,人家会相信你的话吗!你还说得头头是道呢,什么动员群众支援战争,你不是去做了吗?效果怎么样?……我看你也是个死脑筋、教条主义、光说不练的女人!”

老温一辈子大男子主义,和所有女人包括自己老婆关系都搞不好。大姐听得脸都紫了,本来已经坐下,又一下跳起,正在火头上的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和老温大干起来:“嘿!说什么呢你!我怎么就死脑筋、教条主义、光说不练!还我们主力都不行,你是老红军,军区首长把摩天岭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你们团守,是把我军在南满的生死存亡交给了你们,枪还没响,你这个参谋长都没有信心,这仗还怎么打?我们这些老百姓怎么会对你们有信心?——你还回去当营长吧,当团一级的领导你不够格!”

东北解放战争打了三年,大姐也就在三十七团滞留了三年,只要有人戗了她的火,她就总是这句话:我们老百姓!你们三十七团!好像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三十七团的一员似的。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大姐可能真的从来都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三十七团的人,她直到离开那一天仍然认为自己只是暂时被困到三十七团了,只要听到上级帮她找到赵大秀他们的消息,她会立即离开,一天也不会多留。

还有,从这天和老温吵了架,算是开了她和老温干仗的先河。千秋终于发现大姐可不是只会像平常和大家打交道时那样和颜悦色,满面春风,你要是真惹了她,哪怕你是老温,她多凶猛的话也都喊得出来。就像这第一次,她说温参谋长的本事只配当个营长。都到了这里了她还不解气似的,要走了又回头喊道:“你给我听着,我今天要彻底跟你们团说清楚!我赵秀英可不是你三十七团的人,我留下可以帮你们,也可以不帮!以后少对我耍态度!还是那句话,我一个胶东老区的支前队队长没有接到命令还要到东北来支前!还有,少说女人的坏话!没有我们女人支前打仗种粮食做军鞋,你们打个屁的仗,早叫鬼子老蒋给你消灭了!”

千秋当天还在想:大姐这是怎么的了。老温当然不对,但他说话一向就这态度,过去他对她也是这样,不习惯也该习惯了,过后才想到大姐的这一场爆发也许是她心情不好,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赵大秀他们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一直滞留在三十七团,用她自己开玩笑的话说“像个长工似的给三十七团干活”,没说出来的话大家也猜得出来:她那留在胶东老家的孩子怎么办!后来千秋又觉得大姐这天和老温恶吵一顿也可能是故意的,大规模的战争就要来临,她很可能从这天起就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回不了胶东,她已经看到了这个前景又不愿意接受它,但战争说来就来了,不愿意接受她也要接受,尤其是要接受继续在三十七团滞留下来的事实,她心里也有火,也有气,又无处撒,所以会借题发挥,先逮住脾气最火暴的老温扎个筏子,以后万一她不得不继续在这个团长期滞留,全团敢大声使唤她的人就不会有了。

虽然长期待下来她绝对不情愿,但真要待下去了,她就要和三十七团的人尤其是两位团首长立规矩,不然以后不好相处。啊,事后谁都觉得,大姐那天明显地有点得理不让人,强势得有点过,老温讲话再粗鲁,他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再不会说话,她都不至于非当众让他下不来台不可,所以不只是千秋,就连夏国民和曾军医这些人,事后也都看出来,她的这一场发作是她为可能长期留下来故意表演出来给三十七团所有人看的。

但这一天大姐也表明了她的态度:没有问题,只要她留下来,她永远都是三十七团编队的支前队队长、运输队队长、打粮队队长和群工干事,她会像在胶东支前一样一直帮助三十七团打仗,但同时她仍然只是个老百姓,是她自己,没有人可以随便指挥她甚至叱骂她!

三十七团的摩天岭之战打得很惨。团长就不说了,温参谋长在川陕苏区跟着徐向前总指挥打过大仗,长征和西路军时期也见过大场面,又在胶东打了八年,算是个打仗的行家,但是这个团会打这种与强大敌人正面硬扛的阵地防御战的人真不多,从刘德全这样的营一级干部算起,到下面的连排班长和士兵中的战斗骨干,原本都是胶东大大小小游击队的队长和队员,抗战时期,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配合主力打些外围的麻雀战、袭扰战,在鬼子炮楼前埋埋地雷,对据点间的交通线搞搞破坏,见了鬼子远远打上几枪就跑,干这一套他们熟得很,但现在是要和全副美式装备、自称蒋军“第六大主力”的五十二军进行正规的山地攻防战斗,以前会的那些套路一下子全不灵了。

敌五十二军进入东北最早,在营口为蒋委员长立了头功,一战成名,然后是连战皆捷,士气正盛,眼下又急欲扩大战果,从此真的成为蒋介石的“第六大主力”,于是用了一个加强团三千多人配一个重炮营猛攻摩天岭,军长赵公武亲自坐镇前沿指挥所,先是命令所有大炮遮天蔽日地对摩天岭上我军山头阵地一阵猛轰,接着组织军官敢死队,一队跟着一队,哇哇叫着向上冲锋,全部自动武器一起开火。

山头战壕里的老少游击队员们既没见过这么猛的炮火轰击,更没见过这么多自动武器一起打响的威力,胆小的渡海前刚入伍,炮声一响什么都忘了,丢下阵地撒丫子便跑,没跑的见了,也吓得跟着跑。打游击战时他们一直这样,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今天逃走是为了明天接着跟日本人干,那时叫作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不搞死打硬拼,听见对方枪声大起拔腿就跑都成了习惯,不算违犯军纪,至于团长战前的政治动员、温参谋长具体的战斗部署早忘记了。

老温在主峰后面一个挖空的小山包里的团指挥所坐着,听到炮弹打得那么猛,心里已经不踏实了,再听到炮火延伸后山那边一色自动武器开火,就完全坐不住了。知道部队这回真的遇上了强敌,吼了一嗓子:“我上去看看!”不等团长同意,就急急带上千秋和潘得禄,离开团指挥所,冲向主峰阵地,到了以后发现他亲自布置在这里的一个营全跑了,两翼阵地上另外两个营跟着跑,整整一条长长的摩天岭主阵地上,只剩下由他带到东北的胶东二分区独立团三营营部扩编的五连还在坚守,让摸不清虚实的敌军官敢死队没敢一鼓作气冲上来。

温参谋长当时就被气疯了,一见此情就知道这摩天岭的仗没法再打下去,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潘得禄麻溜跑回去,通知团长带着团指挥所和全团的勤杂人员紧急后撤,自己带着千秋留下来,果断命令五连撤出阵地,向后方转移。

这时他们俩本可以和五连一起撤走,走了几步他又担心起来,他不敢相信被他命令跑回去报告的潘得禄真能把自己的意思传达清楚,延安来的团长一身书生气,革命意志倒是坚定,真做了和阵地共存亡的准备,万一此人囿于上级死守摩天岭的命令不知变通,坚持不带团指挥所撤走,就有可能当了五十二军的俘虏。想到这里他又决定不和五连一起撤了,喊了千秋一嗓子,两人就和五连分开,沿着主峰后的另一条小路向山下的团指挥所跑过去。

像在胶东战场上一样,大姐早早就带着她的支前队——加上军医护士担架员总共不足十人——上了战场。枪声还没响,她和她的人就伏身到了摩天岭后面半山腰一条沟里,躲避敌人的炮火,听到主峰阵地前枪声大作,知道炮火袭击已经过去,短兵相接的战斗开始,马上带着她的人顺着小路跑向主峰,就在主峰后面半山坡上和参谋长、千秋撞到了一处。

温参谋长一腔邪火找不到目标发泄,一眼看到他们,当即炸雷般发作,怒声斥问:“谁叫你们来的?赶快给我下去!要找死也换个地方!马上走,再不跑就来不及了!阵地已经丢了!”大姐一上战场又变成了千秋在平度东城门见过的那个人,既无畏又较真,站住不走,吃惊地问老温:“仗还没打呢,阵地怎么就丢了?摩天岭不能丢,丢了敌人长驱直入,安东不保,安东丢了辽东根据地首府就丢了!你们什么部队呀把仗打成了这样!”老温眼珠子都红了,说:“给我的就是这样的部队你叫我怎么样!我命令你们快撤!”

大姐毫不示弱,她听到这样的消息显然也气坏了,说:“我虽不是部队的人,但什么样的部队我都见过!部队是人带出来的!这种时刻你身为团首长,应当马上带部队打回去,摩天岭阵地坚决不能丢!丢了不得了!”

老温哪里还有心情跟她——在他眼里女人就是女人,何况还是个坚决不入编的地方支前人员——费话,既觉得跟她什么都说不着又觉得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他的心里满满都是恼怒和羞愧,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又和大姐怼上了,先是毫不讲理地冲她一通大吼,后又对她身后的支前队员破口大骂,说:“摩天岭已经丢了,你们马上撤!不听命令枪毙你们!”

大姐的犟脾气也上来了,站在那里不走,她既不明白也不相信,还有共产党的部队枪声一响一个团能从阵地上跑个精光,不但不像山东来的八路,甚至也不像她信仰中的任何一支我军部队!由此这一刻她对温参谋长首先生出的是极端的怀疑和不信任,吼叫道:“你这个团参谋长怎么履行你的职责!全团都跑了你不管,自己也要跑!这是背叛!是畏敌怯战,是临阵脱逃!我现在还不会认定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你现在应当做的是用一切办法把部队找回来,向摩天岭打反击,把阵地夺回来!”

老温脑子一热忘了上次吵架她给他吃过的苦头,手中的大镜面匣子一举,枪口直接顶上了大姐的脑门!这时的老温又羞又气,浑身像风中树叶一般哆嗦,说:“你说我什么?现在是我在命令你,不是你命令我!不执行命令我先崩了你!至于那些一听炮响就跑的人,我下去立即执行军纪,全部枪毙!”大姐这时才像是猛地醒过来一样,真的相信摩天岭这一仗就是这样了,她最后投向老温的一瞥中充满了失望、愤怒、轻蔑和不屑。

千秋觉得这些失望、愤怒、轻蔑、不屑加在一起,她那两只大而深的眼窝都盛不下了。她不再理会老温和老温的枪,仿佛他和手中的枪都不存在似的,回头招呼自己的人往山下跑,马上又站住,对老温回头。千秋心中电光石火般一闪,预感到了不好。

果然,大姐又急赤白脸地冲老温吼起来:“你刚才说啥?你要枪毙谁?从阵地上跑掉的都是你的兵,人家在胶东跟鬼子打了八年,没有一个不是好样的!怎么到了东北成了你的部下就不行了!摩天岭丢了你不组织部队反击,只想着枪毙人,我看最该枪毙的是你!我保留战后向你的上级报告这件事的权利!”

千秋当时就想大姐真是不知道老温是什么人啊,当初胶东战场上的温营长可是打鬼子的拼命三郎,今天三十七团在摩天岭上打成这样,他和团长当然脱不了干系。千秋甚至觉得从山头上带着自己奔下来时,老温就准备好了要提头去见师长和纵队首长了……

但是大姐当面说他不组织部队反击是怕死怯战、临阵脱逃,还说要告他,老温就彻底扛不住了,一对三角眼立马变小,血红的眼珠子却像是突然瞪大了,平常张口骂人的话都不会重样的他居然不会说话了,只剩下嘴唇在哆嗦,一张黑脸先是变红接着变紫最后变成了吓人的惨白,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头一抖一抖眼看就要对大姐搂火,过了半分钟嘴里才终于发出了一连串模糊的叫喊:“我我我……我崩了你!”说时迟那时快,千秋一个箭步冲上去,用胸膛挡住老温的枪口,将大姐护到了身后……他冲着老温大喊起来:“参谋长不能这样!要枪毙她先枪毙我!大姐的话没错!”

那时部下和首长的关系就是这样,有话可以直接吼出来,说完就完了,没有人会记你的仇,哪怕你在他心里只是个入伍一年多的新兵蛋子。但这一刻老温的理智已经不在,从他当红军起,打过多少恶仗,从没有让人说过一个不字,现在他还是他,却变得让千秋不敢认了,他自己也仿佛不认人了,一下又将枪口直接越过千秋的肩头顶上了大姐的太阳穴,歇斯底里地喊:“什么没错!敢说我临阵脱逃,我……不管你是谁,有一个敢这么说我枪毙一个!然后我提头去见师长!我要他告诉我,我温书瑞这些年什么仗没打过,什么场面没见过,我畏敌怯战?我临阵脱逃?我……你不是要向上头告我状吗,我今天先毙了你再——”

老温疯了,如果不是一发子弹不早不晚就在这时从主峰上飞过来,他真的就把那一枪打响了。这一枪让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浑身一抖,倒了下去。子弹打在他脖子右后侧,鲜血喷出来溅了千秋一头一脸。

大家回头才发现敌人的一支军官敢死队已经登上了主峰,正居高临下朝后面半山坡上的他们看过来,手中的自动武器一起开火。骤起的枪响在山间引起了巨大的回响,再回头所有的人已经瞬间被这第一波子弹打趴在脚下的一条沟里,不敢抬头。温参谋长的负伤让千秋浑身的血像是被点着了。他是老温的警卫班长,对首长的生命负全责,只呀地叫了一声就不顾一切扑过去,要用身子替老温挡住蝗群般飞过来的第二波子弹。

老温那一刻还清醒,勃然大怒,一脚将他踢翻,喊:“快回指挥所看团长带人撤了没有,不能让敌人端了团部!”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担心的仍然是团长和团指挥所,三十七团已经守不住摩天岭了,但要是团长和团指挥所再让敌人端了,这个损失和耻辱就更大了,绝对是他无法接受的!

千秋哪里会丢下他,哭了,喊:“我不走,死就死在一块儿!”参谋长心里一急又将枪口颤巍巍地指向了他,却已经喊不出刚才那样的大声了,只哼哼着说:“不走,我……我先枪毙你!”千秋心一硬也和他杠上了,说:“你枪毙我也不走!”摩天岭上的敌军官敢死队看到他们人不多,大声喊着“抓活的”,一窝蜂冲下来。

参谋长握枪的手这时反而不抖了,红着三角眼对千秋说出了另一句话:“不走我真开枪!救团长和团指挥所要紧……执行命令!”军医曾佑华脸早就白了,居然忘了给参谋长包扎,只会回头不错眼珠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敌人,喊:“快跑吧!敌人下来了!”大姐一把抓住他,斩钉截铁道:“你怎么了?谁都不能走!现在参谋长负伤了,所有人都听我指挥!快帮参谋长包扎!”

大姐就在这样一个时刻,用一句话止住了所有人撒腿就跑的冲动。曾军医完全清醒了,冒着弹雨爬过来帮老温包扎,但是手老是在抖,包扎进行得很不顺利。大姐又看着千秋,果断道:“你还愣着干啥?参谋长交给我们,快去执行命令!”

“可是……大姐……”

“快走!你真想让敌人端了你们团指挥所吗?”大姐虎着脸冲千秋吼起来,一边回头从曾佑华手里夺过急救包,麻利地为参谋长完成了包扎,让曾佑华瞪着大眼珠子都看呆了。那两名男护士一直趴着,这时也敢抬起头来了。望着越来越近的敌人,两个人的腿抖得站不起来,哭着说:“秀英队长,我们跑不动了!怎么办?”

让人最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温参谋长枪口一转顶上了自己脑门,说:“你们走不走?不走我就自杀!你们走了……我一个人对付他们!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一个命令!我死也不当俘虏!千秋,去救团长和团指挥所要紧!”

敌人正加快速度冲下来,老温的手指在扳机上用力。就是这一刹那千秋想到无论是他还是别人想带走老温都办不到了!他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大姐了,他叫起来:“大姐——”

“同志们,最后时刻到了,把手枪步枪手榴弹全拿出来,我们保护温参谋长边打边撤!”大姐说,“只要有一个人不能平安撤退,我们谁也不走!考验大家的时候到了!”

没有人再说一句什么,大姐的话即便没能稳定住所有人的心,至少也稳定了千秋和曾军医的心,打仗就是这样,一旦上了战场,你会发现其实早在心里准备好了。除了那两名男护士,所有的人立马都把手中的枪举起来了,千秋听到了一片打开枪机子弹上膛的响声。大姐趁着老温一时精神恍惚,夺过老温的枪,一只手一把枪卧倒,守在老温身前,一边示意千秋背上老温顺着雨裂沟往下撤,一边瞄准正从主峰上下来的敌人,再一回首朝身后的山坡上扫了一眼。

千秋一生都认为这是神奇的一眼,是令所有在场的人终生难忘的一眼:就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小路上,躺着一门日本九二式步兵炮的炮筒子,没有底座,旁边是一只日本步兵背囊,背囊的口敞开,一发装好了引信的炮弹从里面滑出来。

大姐顿时激动得声音都打了战,看一眼千秋,喊:“会打炮吗?”

千秋摇头:“不会!”

“我会!你快背上参谋长跑!曾军医和小张小李过来扶住炮,我来打一炮!”

千秋有些事情是明白的,有些又不大明白,譬如大姐刚才的话:让他扛起参谋长跑他是明白的,但是大姐为什么要让曾军医和两名男护士扶住那个日式九二式步兵炮的炮筒子让她打一炮,他却不大明白。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所有人要活下去都需要出现奇迹,但他又觉得大姐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他在相信自己这次必死无疑后心里因为大姐的这句话蓦然又闪出一线生的亮光,什么也没想就将昏过去的老温背到身上,冒着弹雨往山下跑去!

主峰上的敌人马上发现了他们,一边开火一边叫喊,同时加快了速度冲下来。参谋长因为千秋的跑动又醒了过来,挣扎着不走,坚决要留下来,对千秋破口大骂,但他这时毕竟流了很多血,没有力气了,很快又昏了过去,不再能干扰千秋连滚带滑地扛着他奔下大山坡。

大姐没有听见温参谋长的叫骂——千秋和温参谋长一离开,她的注意力就不在他身上了——曾军医和两个男护士突然恢复了勇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就地竖起了那门日本九二式步兵炮的炮筒子。大姐马上跟过去,迅速调整好角度和距离,喊一声“把稳了”,回手取过那发已经上好引信的炮弹放进去。

炮弹咣一声就出了膛,响动不大,然后咝咝啸叫着,飞上了瓦蓝的天空,声音却越来越大,一转瞬间就在摩天岭主峰下那支敌军敢死队屁股后边炸出了一朵土灰色的烟火。这一炮炸得那么响,在群山之间久久形成了连绵不绝的回声,让正往山下冲击的敌人怔住了,为首的喊了一声:“八路打炮,卧倒!他们有大炮!”所有敌人马上全部卧倒在地。千秋背上的温参谋长这时又醒了,瞬间就看懂了,对千秋叫:“快跑!”

千秋个头大又年轻,背上参谋长不顾一切地奔跑下去。过了好大一阵子大姐才带着她的人跟上来,肩上扛着那门日本九二式步兵炮的炮筒子。老温到了这时候仍旧改不了他的狗脾气,又有了力气睁圆眼睛大骂刚刚用这门炮救了他和大家性命的大姐:“真是改不了的游击队习气!没炮弹一个炮筒子有鸟用!还不快扔了!”

大姐对他翻了一个白眼,接着和他吵:“游击队习气怎么了?你们在胶东打的哪一仗没有游击队支援?你们二分区独立团不是头等主力,在二等里头也不是最能打的!抗战大多数时间里你们也就是和我们一样打游击!……你们是主力,缴获武器机会多,我们地方上得一门炮容易吗?它这会儿是个炮筒子,哪天捡到炮弹,就成了一门炮!”

老温的担心真不是多余,到了山下他们果然发现,团长虽然带着人从团指挥所撤下来了,但仍在犹豫,盘算着是不是不应该撤。老温带着伤和团长大吵了一通,声明所有责任由他一个人负,团部和后勤人员这才急急和他们一起向后方紧急撤退。然后五十二军的先头部队就跟过来了。团长这时不和老温吵了,过后还专门向他做了检讨。几十年后老温说:“我们三十七团首任团长虽不会打仗,但是人好,知错能改,还是个好同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