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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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姐既没有等到她的人也没有等到胶东来的快艇,十九团却等到了进驻营口的蒋军第五十二军和南满我军一个主力纵队交火的消息。

最先到达东北的蒋军第五十二军号称是蒋介石“五大主力”之外的“第六大主力”,全套美式装备。我军这支主力纵队以老十团、老十三团为骨干编成,在胶东曾经打得鬼子闻风丧胆,本以为打蒋军没什么大不了,没想到以两个团攻敌人一个营,一旦交火被打得稀里哗啦,过去那一套对付鬼子的办法全然不灵,打了两天也没有打下一个小小的外围据点,还被对手趁势打了一个反击,伤亡两千余人,超过了大反攻打响后胶东主力的伤亡总数。

这一战震动很大,东北我军从高层到下面对蒋军的战斗力开始有了新的认识。一战而胜的五十二军则士气大振,没有停止攻击,他们兵锋向东,乘胜急进,我军在庄河的临时集结地立马受到了重大威胁。草草编成后尚未完成整训的第十九团奉命急急向北方中朝边境我方一侧的安东(现丹东)转移。接到命令后温参谋长马上派千秋把仍在海滩上苦苦等待的大姐喊回来,虽然军情紧急,老温看着这个几天下来形容憔悴的女支前队队长,仍然生出了恻隐之心,难得地耐着性子和她谈话,并且没让千秋回避。

老温开门见山地对大姐讲了我军面对的严峻形势,部队要马上从庄河撤离,问她打算怎么办。千秋明白老温为什么要这样说话:营口前线失利的消息给一些像十九团这样主要由县大队区小队的游击队员加上临时招募的新兵编成的部队带来了不小冲击,加上国共两党以后在东北要大打的消息在东北老百姓中传得沸沸扬扬,部队军心有些不稳,原来执意等着大姐要跟她一起回胶东的那两个招远和日照的民工就是这个时候突然不见了的。接下来一个晚上,十九团跑了四十一个新兵,就连一些胶东老区来的人立场也含糊起来。这让负责部队管理的老温大为恼火,不得不下令采取措施严防死守。

后来老温也想通了,跑的人多半不是为了打仗来的,他们多是日伪时期结束后到处找地方吃粮当兵的老兵油子或者无业人员,为了吃八路军的粮把小命赔上他们是不会干的,他们走了也有好处,就是马上减小了全团在给养方面的压力。一句话,真革命的不会走,不革命的拴也拴不住。

想是这么想,但那些天老温的脾气着实大起来,眼睛都红了,所以才在和大姐谈话的末尾说出了那样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办?”秀英大姐听了老温的话,非常反感,毫不客气地怼他说:“你说我怎么办?我的人我还没找到呢,我能怎么办?这个时候谁都能走就是我不能走!”

老温又做出了要破口大骂的样子,终于没有骂出来,但仍然红着眼睛很凶地说:“你怎么不能走?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可是罗司令亲自批准过的!你家里还有吃奶的孩子呢,他又没有两个娘!再说你又不是我们十九团的人,要不你就入编,我在船上就想过把你编进队伍,给你一个职务,我们团缺的就是你这样一个人,可惜我不能,再说你又是个女同志。”老温其实还想对大姐说,到了这会儿,如果赵大秀和你的人乘坐的运兵船没有翻到海上,一定也上岸了。

那时大家都听说了,后来胶东渡海的部队也不是只在庄河一个地方上岸,到了这会儿谁也不敢肯定赵大秀他们真的全都平安过了海,但只要他们平安过海就一定会在别的地方上岸,然后说不定就地编到什么部队里去了,大姐这会儿就是再担心他们也没用,至少留在这里等他们不再有任何意义,不管他们到没到东北都不会在这里上岸了。

这些话老温虽然当时没有说出来,但在别的场合也对大姐说过,还不止一次。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事情上千秋和温参谋长看出了大姐性情的另一面——你说你的,我每天还是要回到海滩上去等,白天等晚上还等,后来干脆就睡在海滩上,万一大秀他们的船这个时候到了呢?

温参谋长唉声叹气说:“真轴哇,不是一般的轴,世上人都说男人轴,但女人一旦犯起轴来,一个团的男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但是这一次听懂了老温没说出来的话的大姐却当着千秋和老温的面第一次显出了女人的迟疑和犹豫不决。

她对老温说:“我哪里是不想走,听说胶东老家也在打大仗,我们村就在根据地边儿上,过去是日本人进山‘扫荡’的必经之路,以后蒋军进攻胶东根据地,一定也会从我们赵家垴进山,一打大仗群众就跑反,我的邻居会把我的孩子交给谁?这会儿他是不是活着,我这个当娘的都不知道。”

说着她又要抹眼泪,老温最受不了这个,就不想听了,转身就要走,大姐一把拉住他,也不哭了,生起气来,高声道:“你往哪儿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的意思是让我趁着这个机会回胶东,可是我能这样走吗?要不大秀他们就没有上岸,半道上船让风刮回去了,要不上了岸却和我们错过了,不在庄河,你分析得都对,还有一句话提醒了我,你说得对,大秀不是我,很可能一上岸就和我们的人稀里糊涂被编进了哪支队伍,这都是说不好的。当然真是这样,我的心也可以稍稍放下一点,至少他们平安地过海上了岸。但是他们到了东北去了哪儿我还一点信儿也没有,我就是拿着罗司令写的条子也没法回去见我们区长和他们的亲人哪!我就是要走,也得找到他们被编到哪支部队去了,或者跟着哪支队伍走了,我得得到一个实信儿,不管是死是活,等不到一个实信儿之前我哪儿也不去,只要我人在南满,我一边等一边打听总能找到他们吧!”

老温哪有心情和她长篇大论地扯这些事情,十九团撤离庄河前他自己还有一大堆麻烦事要办呢,于是就只能长话短说,他对大姐说:“得得得,你要是真不走也不能留在庄河,你必须得跟我们团走。你都看见了,我们这个团,老兵都是游击队,新兵啥也不会,团长不会打仗,政委一直不到任,我这个参谋长今天既要拿出精力帮助我们团长尽快学会当团长,指挥打仗,等待政委到任,更要抓紧一切时间将游击队变成主力,教会新兵行军打仗,别上了战场一听枪响撒丫子就跑。我没有一点工夫做你这个老百姓的思想工作。哎,说到做群众工作你在这方面是行家,怎么样赵秀英同志,我们团太缺少一个你这样的人了,一时半会儿你要是回不了胶东,就跟着我们团走,你就算是继续支前,我们呢也不会亏待你,我马上把你的事当成一件大事向上级报告,让各级领导在每一支从胶东来东北新编成的队伍里查找赵大秀和你的支前队,然后照着罗司令的指示,一有机会,我们就安排你和你的人回胶东。怎么样?就这样定了!当然我更愿意动员你现在就入编,别担心,是暂时的,你的人找到了马上就解放你,这样的话你和我们全团一起行动起来也方便!”

大姐没等他把话说完立马就回答道:“不!想什么呢你!我可以跟着你们走,就算是继续支前了,但我决不能正式入编你们十九团,入了编就是部队上的人,仗一打起来我还怎么走?!”老温听完她的话转身就走,再没说一句话。

千秋急急忙忙跟上温参谋长离去,一边仍然频频回望大姐,心里已经再次为她的走或留疼痛起来。那时他想除了答应温参谋长,随十九团离开庄河,她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正在大踏步向庄河推进的蒋军第五十二军容不得她有别的选择,十九团头天离开他们第二天就到,占领了这座辽东古城,一时间该军“庄河大捷”的消息上了国内很多大报的头条,再次在南京蒋政府中引发了狂欢。更大规模的战争像无边的乌云一样逼上每个人的心头,匆匆北撤的队伍中也不再回避他们马上就要和蒋军在东北大打恶打的各种可能性的讨论。还有一种说法也流行起来,如果真像营口和庄河这样打,装备低劣、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东北我军会不会迅速失败,或者像在胶东和日本人那样打上七八年。

像团长和温参谋长这样级别的干部当然比下面更清楚局势的严重,国共两党在东北这块黑土地上不是会不会大打恶打的问题,而是要拼死一搏,不是两败俱伤,而是一定要分出胜负,你死我活。

具体就当时南满的形势论,敌强我弱更是显而易见,开到这里来的蒋军都是中央军的王牌,我军过海后新编的队伍中,除了几支主要由胶东原主力团编成的部队,其他的基本都是新编成的队伍,一打就散,真要马上就大打,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所以平心而论,无论是老温还是新来的团长,没有谁真愿意让一个来自胶东老区的女村长——家里还有一个没断奶的孩子——留在这块马上就会成为尸山血海的新战场上。

千秋很久以后才知道,老温还有另外一个不愿说出不想让大姐留下来的原因:虽然罗司令当着他的面提到了大姐的丈夫叫刘德文,但无论此前还是这以后大姐对这个丈夫都讳莫如深,保持着某种奇怪的沉默和悲情的态度,同时关于孩子又说过另一句话,即她是这个孩子在世上的唯一亲人。战争年代,即便是罗司令也不一定知道每一名团级干部是不是还活在人间,大姐对她丈夫的态度,完全有理由先是让老温,然后就是让千秋和十九团的所有官兵认为,她可能早就成了一名烈士遗孀。

大姐作为唯一没有入编十九团的地方支前人员,仍然穿着那套肥大的胶东二分区独立团的军装,随着这个团——经过再次整编后改称为某纵队的第三十七团,仍是南满两支主力纵队战斗序列中的“最后一团”——以急行军速度一路北撤,到了安东城外的三股流,打掉了一股趁乱起兵的土匪后就地停下。

作为一名来自胶东老区的区级支前队队长和村级游击队队长(抗战时期村武委会就是村级游击队),年龄不大党龄不短,一旦明白自己暂时回不了胶东,大姐也就迅速从心理和行动的层面上主动加入到了这支队伍之中,更准确地说是加入了已经开始的东北解放战争,至于加入的队伍是十九团还是三十七团一点儿都不重要。

因为温参谋长的介绍以及在庄河时期帮助军地双方成功处理了几次纠纷,从延安来的团长对大姐在办理军地间繁杂事务方面的才能很是欣赏,又听到了她在胶东大反攻战场上的一些传说,队伍踏上北上之路之前就主动和温参谋长商量,像当初二分区独立团的吴团长一样,正式给了大姐一个任命。

团长公开宣布大姐的第一个正式职务是三十七团后勤大队的临时大队长,负责管理团的运输队,那时团里既没有司令部也没有政治处更没有后勤处,这些机关都是在东北解放战争进入决战阶段才逐渐建立起来的;大姐的第二个职务是代理群工干事,兼管本团的群众工作,负责处理军地间每日都可能出现的各种复杂事务和纠纷;大姐的第三个职务是团火线包扎所的临时所长,一旦仗打起来了马上上任。

大姐像在胶东大反攻的战场上一样临危受命,接受了这些职务,一点过渡也没有就恢复了自己支前队队长的本色,如鱼得水而又雷厉风行地开始履行这些新职务,赶在全团出发前半小时完成了团火线包扎所的组建,成员除了她之外还包括一名医生(过海的三营营部军医曾佑华)和两名护士(庄河当地卫生学校招的男兵),虽然只有四个人,打起仗来加上一个地方民工支前队就可以撑起一个火线包扎所。一个只有两辆大车四匹拉车的杂色马的团运输队(可以运送给养也可以在战场上运送弹药)在此之前也已经被置于她的直接领导之下,而她从此也便以团运输队为家,行走坐卧都和它在一起。

一支在后来的战争进程中被认为是非常重要的群众工作队也建立了起来,归大姐领导,这支队伍人员不固定,根据需要可多可少,随时可以由大姐提出要求,由团里临时派出兵员加入,任务一结束队伍就解散,各自归建。在所有这些半正式的(如运输队和火线包扎所)和非正式的队伍(群众工作队)中大姐都是最高领导,但对她最为重要并且后来让她出了大名的职务却是全团出发时谁都没有想到需要任命的“打粮队”队长。

抗战胜利后第一批进军东北的蒋军携带的是美国大米洋面,一改以前蒋军走哪儿吃哪儿的习惯,无论是新一军还是新六军包括五十二军都不再就地取粮。我军离开胶东后失去后方,只能就地获取给养,而这样做首先得罪的就是东北的百姓。

此时的东北日伪已经垮台,苏军要撤未撤,新政权没有建立,各地都处在无政府状态下,加上工厂停工,学生失学,社会动荡,土匪横行,十九团即后来的三十七团在庄河驻扎时和主力团一样趁机竖起招兵大旗,很快就成了三千多人的一个大团,北撤时队伍里仍有一千多张嘴,能不能打到粮食成了团队能不能维持下去的头等大事。

部队甫一出发,团长和温参谋长就想到了这件大事,将任务交给了秀英大姐,让她以临时群工干事的名义,每天带一支从各营、连抽出来的小队伍组成打粮队,沿途筹措全团的军粮。

大姐这个在胶东老区成长起来的基层支前模范不说地方老百姓觉悟低——东北是新区,部队刚到这里,革命处在低潮,遇到这样那样的挫折和不利局面,都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军队和当地党组织的表现,正因为大敌当前,局势严峻,才需要部队和当地党组织扛得住考验,把工作做好,广泛深入地动员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参与战争,创建稳固的根据地,把局势稳定下来,然后积聚力量,准备反攻,结果却表现得不尽如人意。

话虽这么说,三十七团一路北上时代表全团和沿途群众打交道的还是她。她本来就是来自胶东老区基层的党员干部,政策观念强,做工作又有方法,在她看来,队伍当然天天都要吃粮,但也要严格遵守群众纪律,不能因为打不到粮就乱来,败坏了共产党和山东老八路的形象。

事实上当时和三十七团北撤的我军每支部队几乎都遇到了“打粮难”的问题,但大姐领导的三十七团打粮队却和别的部队派出的打粮队不同,大姐的办法是队伍一到某地,片刻不停就带上随机抽调的一个排或一个连的打粮队跑步出发,动作飞快,进了镇子和屯子直闯当地的伪政府机关和伪警察所,查收粮库,封锁伪产,搜缴粮食、棉花、布匹、药品和车马。

温参谋长每次都让千秋和他在庄河新招的通信员潘得禄参加打粮队,随同大姐一起行动,老温的真正用意千秋是明白的。千秋知道他和潘得禄的任务不是打粮而是保护大姐这个打粮队的队长,不能让她在某次打粮行动中突然挨了“黑枪”。即便是大姐带的打粮队,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亲身经历过那段艰苦岁月的老战士说起这桩事情,都会像千秋晚年一样说:“啊,刚过海时确实是有多少部队就有多少支打粮队,有多少支打粮队就有多少种打粮的法子。”

在整个辽东,居然是大姐带领的三十七团打粮队最早发现了那样一个秘密:由于苏军对日宣战后在我国东北境内长驱直入,很多偏僻的地方包括一些较大的城镇里,伪政府和伪军虽然垮了台,但伪警察都还在执勤,一般下层伪官吏也还守在衙门里不敢擅离职守,各种仓库只要苏军没发现也没有被当地胡子赶来哄抢,里面屯的战争物资大半都还在。

正因为很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大姐率领的三十七团打粮队在最初一段时间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不久后这个秘密就被所有的打粮队发现了,他们再用这个办法去打粮,就艰难了。虽然如此,直到他们退到了安东,在城外的三股流停下来,部队军粮的供应一直还是充足的。

另一项和打粮一样重要甚至更为紧迫的任务,是收缴各地伪警察伪政府人员的枪支。渡海前胶东军区为避免被渤海湾的美国军舰查到,下令登船前各部队的武器一律留下,当时给温参谋长以上级别的干部传达的说法是:一到东北我军就会受到苏军老大哥的热烈欢迎,他们会马上把在东北全境缴获的大批日军武器送给我军。

上了岸才发现,既没有欢迎的苏军也没有武器,几个主力团的武器怎么来的他们不知道,但像三十七团这种最后把别人不愿意要的人员“撮大堆”编成的团队——南满军区也就这么一个,所有的武器就全要靠自己去打了。

于是每到一地,大姐率领的打粮队往往会同时成为一支很厉害的打枪队,最大的一次收获就发生在上面已经讲到的伪满洲国安东省的首府安东。三十七团在安东城下的三股流经过一战消灭了盘踞在那里的一小股胡子,马上派出大姐的打粮队进城去寻找军粮,原因是他们刚刚得到一个消息,说在他们团之前还没有人敢闯进安东城,原因是安东城仍然在苏军手里,对所有试图进城的我军都持一种戒备和随时开火的态度。

大姐听团里的情报员介绍完了情况后说:“不怕,别人进不去我们不一定就进不去,万一进去了呢?安东可是个大城。”团长和温参谋长觉得可以试一试,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团里前几天打来的粮食眼看就消耗尽了,打粮队再打不来粮全团就要断顿。

大姐马上带着打粮队出发,这次温参谋长特意安排千秋紧紧跟着她,低声嘱咐说:“老毛子不比东北山里的老百姓,第一他们真敢开枪,第二都是在欧洲战场上打了多年仗的老兵,枪法不会不准,所以这次你去保护赵秀英队长的任务非常艰巨,但任务一定要完成!”三股流距离安东城并不远,千秋随着大姐和打粮队走了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到了安东城外,立即被苏军拦在城外,果然是剑拔弩张,一名鲁莽的苏军少尉还差点儿命令对打粮队马上开火。还是秀英大姐,大雪天突然摘下了自己头上的狗皮帽子,让对方看出了她是一个女人,连比画带吆喝让双方都把枪放下去,一个人上前和苏军少尉莫洛夫交涉。

千秋后来一直认为不是她的胶东话,而是她的性别与和颜悦色,连同各种让对方松弛的身体语言,让这名喝多了伏特加的苏军少尉渐渐不那么紧张了,虽然他仍然将枪口对准了一步步走过去的大姐。

大姐边走边对莫洛夫大声喊叫,说他们是山东过海的八路军,她现在只想带着一支小部队进城为全团购买给养,其他的部队会一直安静地留在城外,得不到允许决不靠近安东城。苏军少尉听不懂她的胶东话,大姐明显地开始着急,忽然就骂起莫洛夫来,说:“你这个毛子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啊我这么说吧,我们是毛泽东的队伍,毛泽东懂不懂?毛泽东斯大林,达瓦里什,同志,你个王八蛋懂不懂?”苏军少尉莫洛夫终于咧开了他那有一道刀疤的嘴,醉眼迷蒙地笑起来,笨拙地说:“这个我懂。毛泽东斯大林,达瓦里什。”说完了仍旧枪口对着大姐,不让打粮队进城。

大姐就又向他一边骂一边解释,终于让莫洛夫愿意放下枪,打电话报告自己的顶头上司、苏军安东指挥官扎巴罗夫上尉,得到的回复是:所有人一律不得进城,包括这支自称为山东八路的小部队。

千秋绝望了,大姐的能耐却在这种令人绝望的时刻以某种灵光一闪的方式显现出来,也可能她真是急了,一把从莫洛夫手中夺过话筒,和电话那一端的扎巴罗夫直接说起俄语来,翻来覆去就两句:“达瓦里什哈拉绍,雅结巴留不留。”说了一通放下电话,直接对莫洛夫说:“行了,上尉同意让我们持械进城,安东城里仍有反苏反共的敌对势力需要我们去肃清。”千秋一边听着她和苏联人沟通,一边警觉地将一支在庄河打到的“独角炮”掏出来,瞄准苏军少尉莫洛夫,随时准备在他万一表示出要向大姐动手时提前开火。

胶东人闯关东历史悠久,即便在本土长大的人也都能听懂几句毛子话,但他方才听了半天,仍然不觉得大姐听懂了莫洛夫说什么,也不觉得莫洛夫听懂了大姐说什么,但就在他完全绝望了的一刻让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似乎是大姐不管对方说什么一直反复叫喊的那两句话,达瓦里什哈拉绍,雅结巴留不留,让莫洛夫完全没了脾气,挥手就让她和她带的我军一个排的打粮队携带全部枪械进了城。

大姐进了城就打听,带着千秋和她身后的队伍一路狂奔,去了伪安东省警察厅。伪警察们还在,正聚集在那里等待国军接收。大姐带众人一步闯进去,接着一声大喊:“国军先遣队到!愿意缴枪的把枪交出来,不愿意的一律以汉奸论处,枪毙!”

众伪警察看看她手中的枪,又看看千秋和众人手中各式各样的武器,表示愿意缴枪,但一个伪警察中的老油条站出来阻止,主动上前问大姐道:“你们既是国军,为什么穿得稀烂,也没有个标识,看着倒像胡子。”大姐对他横眉立目,道:“你傻呀,苏军现占着安东城,穿得不像胡子我们进得来吗?现在你先给我听好了,要缴枪快点儿,不然先毙了你!”说着枪口就顶上了对方的脑门。那伪警察见状不再吭声,于是大姐一枪未放就收缴了三十几支手枪和数百支各种年代各种款式的步枪。

大姐为自己留下一把温参谋长那样的大镜面匣子(老温到底是老红军,有经验,渡海前他暗暗交代三营营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悄悄把枪带上了船,这些枪现在都成了打粮队手中的武器)。千秋收获最大,他冲进伪警察局长的办公室,“打”到了两挺捷克造“花机关”、一支恩菲尔德MK I型转轮手枪,还有一支德国产毛瑟98k卡宾枪。进城时他腰里别的还是从庄河民间搞的那把“独角炮”,从伪警察厅出来时身上挎的已经是二战结束时全世界各战场上能见到的最好的枪了。两挺“花机关”的枪把上还拴着大红绸子,千秋一左一右挎在身上,拦腰扎紧一条日式皮带,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两条红绸子飘荡。

晚年的千秋喜欢回忆这一段,常说要是没有这次在安东城的缴获,一定不会有后来的三十七团,全团当时只剩下千余人,枪只有两三百支,很多还都是从民间收缴的坏枪,多半都打不响,局势那么严峻再搞不到枪,人心就更不稳了。至于他自己,不是在安东城里缴获到了这几支枪,能不能活到东北解放战争胜利真不好说。

他们还有了另外的收获呢——战场上搞到枪还是容易的,不容易搞到的是子弹,一种型号的枪要配同型号的子弹,子弹打光了枪就和烧火棍没差别了。这次他们真是走运,不但搞到了各种枪,还搞到了安东伪警察为这些枪配发的各种子弹,整整装了两大马车。

安东打粮是三十七团历史上最值得大书特书的事件之一。赵秀英队长带领团的打粮队,一次快如闪电的行动,就缴获了可以武装半个团的枪支弹药,但这和接下来的一项缴获相比又不算什么了。

从伪警察厅出来后他们虽然打到了枪,但还是没有打到粮,大姐一眼瞅见旁边就是安东火车站,心眼儿就活动了:安东城与朝鲜一江之隔,安东火车站日伪时期是日军军用物资从本土通过朝鲜运往中国的枢纽车站,虽然苏军入城后对车站进行了多次洗劫,但保不齐还有剩下的,三十七团眼下穷得叮当响,每一颗钉子都有用处,万一还有粮食那就更好了。

大姐指挥留个人看守枪支和马车上的弹药,带着剩下的队伍一口气杀进火车站,抓到了站里的最后一名值勤的伪警察,诈他说:“我们知道有一批日军军粮,就藏在车站,你知道,不说你就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是汉奸,就地枪决!”伪警察很害怕,他说:“谁说的?根本没有军粮!只有一个被服仓库,因为在地下没被苏军发现,别处有没有军粮我真不知道!”

大姐听得心花怒放,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拿枪逼着他带路,真的就在车站的地下隧道里找到了一个秘密的日军被服仓库,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足够两个团穿的崭新日式棉军衣裤。

渡海后第一个冬天已经来临,为躲避美国军舰部队,出发时他们接到命令脱下军装换上胶东老百姓八九月间穿的单衣,眼下团里又多是最后上岸的胶东各县的游击队员,他们和后来在庄河招来的新兵都没有军装,以至于在庄河时派人和大连的苏军接触,人家坚决不承认他们是大名鼎鼎的“山东八路”,只说他们是胡子。

东北的冬天来得也太早了,十月冰封,大雪纷飞,主力部队都在穿单衣打仗,他们这支“杂牌”队伍组编成的“最后一团”,无论在纵队还是军区首长眼里根本没地位,后勤供应因为要保证主力,几乎没有他们的份儿,以至于后来老温发牢骚说:“我们是后娘养的!”话虽然难听,却真实地反映了三十七团在当时以及以后很长时间的处境。

当然上级并不是完全不管,任他们自生自灭,但当时的确条件太差,一没枪二无粮三无冬衣,部队想生存下去就得自己想办法。就这么一支爹不疼娘不爱有些首长甚至认为冬天过不到头就一定会散掉的队伍,因为大姐带着打粮队在安东火车站打到满满一仓库日本军需用品,全团却早早统一穿上了日军的制式冬衣、厚厚的翻毛皮靴、支支棱棱的狗皮帽子,团长参谋长还穿上了日军将官才能穿到的呢子大衣。

全团一下子抖起来,用老温的话说就是:“你就是不管,老子的队伍也像个部队了!”兄弟部队尤其是那些主力团眼红得要死,师长亲自打电话来,要三十七团至少上交一个整团的冬衣给本师主力三十四团。

至于军粮,安东城那么大,大姐带着打粮队全城到处搜,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日伪军的军粮囤聚点,拉回的大米洋面够全团吃一个月。安东城中的扎巴罗夫上尉一直让人盯着城外这支自称是“山东八路”的队伍,三十七团变戏法一样一天之内全团变得焕然一新让他改变了观感,团长再次派温参谋长带人去正式交涉时,他终于愿意承认这支队伍是“山东八路”,达瓦里什哈拉绍,毛泽东斯大林,雅结巴留不留。

老温步步为营,试探地提出,他们要代表中国人民收复被日军占领了数十年的安东,这件事关系到中国人民的尊严。扎巴罗夫请示上司,回头还是对老温说“达瓦里什哈拉绍,毛泽东斯大林”,连说带比画,最后老温明白了,他是在说,为了中苏两党两军两国的友谊,他率领的苏军愿意按照中苏两国政府的协议,撤到鸭绿江对岸的朝鲜一侧去,由三十七团代表中国政府和军队正式接收安东防务。

团长和老温扬眉吐气,在苏军撤出安东的当天,团长决定要像模像样地搞一次三十七团光复安东的大军入城式,全团官兵穿着全副日军制式冬衣,扛着新打来的枪,雄赳赳气昂昂开进安东城。全城老百姓不分老幼都跑出来看,一时间“山东过海的老八路”在整个辽东声名大噪,风头很足。当年县大队区小队的队员个个都生出了“我们也是主力”的万丈豪情,进城时胸脯一律高挺,个个都像是正规军了。

过去叫他们唱个歌可难了,这会儿一说唱歌,马上嗓音嘹亮,歌子唱了一支又一支:

山东的老八路呀,

那个真是好。

八项注意件件能做到,

都说是纪律好。

吃的是煎饼呀,

铺的是干草。

穿的衣服更是谈不到,

冷热都是这一套。

为的是求解放呀,

为的是把仇报。

汉奸土匪消灭掉,

把鬼子赶跑了。

现在受点罪呀,

将来幸福到。

先苦后甜我们慢慢熬,

同志们努力了!

入城式结束,团长坚决要求在市中心小广场升起红旗,全团继续列队,他要为三十七团不战而胜收复安东城发表讲话。他站在用两张方桌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手提着个洋铁筒的喇叭,对全团官兵和围观的群众大声开始了演说:“同志们!安东城的父老乡亲们,大家好!今天是一个大家无论如何都要记住的日子,也是一个大家无论如何都会记住的日子!因为这不是一般的日子,它是个特殊的日子,是个将来一定要被长久地怀念、纪念的日子,是个在安东城的历史上永垂不朽的日子……大家知道这是个什么日子吗?”

偌大的广场上,无论三十七团官兵,还是层层叠叠围观的百姓,没有一个人回答,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这会儿老温只想早点让部队解散,在城里住下来。进驻安东城是一回事,守住它是另一回事儿,国民党第五十二军倒是没有打过来,但是朝代更替,苏军走了,山东八路进来了,大姐想到的事情估计周围的胡子也会想到,他们夜里趁着三十七团初来乍到下山进城来“摸一把”是大概率的事,这些事情团长又不懂,还得他安排,这会儿他真的不想再听团长讲什么我军解放安东城的伟大意义了!

“哎,我说,你是不是能快点儿……部队都累了!”

二营营长刘德全——二营就是以他的蓬莱县大队为基础组建起来的——游击队出身,哪里站得住,也在队伍前头直拿眼瞅老温,低声说:“哎,让他快一点儿……站不住了!”

但无论是温参谋长还是刘德全,都没有影响到团长讲演的好兴致。

“同志们,讲完了本团代表中国军队、中国人民收复安东城的伟大意义,我下面再讲一讲我们这支收复安东城的部队!以后这支部队也是要写进你们当地的地方志的!不管是你们还是你们的子孙后代,都要在你们的县志、市志上浓墨重彩地写上一笔:是胶东过海的南满军区某纵某师第三十七团收复了安东城!”

这时又有一个人受不了了,这就是从营部下到五连当了副排长的夏国民,他故意大声地提醒团长说:“团长,错了!错了!”

团长不愿他的讲演被打断,低头看队伍中的夏国民,问:“哪里错了?”

“安东城不是我们三十七团收复的!”

“你这个同志,你叫什么名字?你不要乱说……安东城怎么不是我们团收复的?”

夏国民可不是个平常人物,他要是下决心和谁怼起来,你多半就得被怼死。

“团长,真不是我们团收复的,”他的声音忽然变了,像是不想让周围的人尤其是围观的百姓听到,可是他们还是都听到了,“要说收复安东,先是苏军老大哥,然后是另外一个人……没有我们三十七团什么事儿!”

团长不想自己的情绪被破坏,但还是被破坏了,也压低了声音,严厉地问:“另外一个人……什么另外一个人?”

“赵秀英队长,就是……就是我们团运输队那个编外的女同志,来自胶东昆嵛山根据地二区赵家垴村的村长,还兼着村武委会主任……是她带着我们团的打粮队,先是骗过了苏军老大哥,进城给我们大家打到了枪,还给每个人打到了冬衣,苏军老大哥才认了我们,还把安东城让给了我们,所以我说……”

团长已经听明白了,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好了,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

老温、刘德全和队伍里的许多老游击队员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今天夏国民故意装出一副傻不拉唧的样子公开戏弄团长,他们并不讨厌,反倒有点快意……谁让团长非要在全团和安东老百姓面前出这个风头,好像安东城真是他带着全团打下来的。夏国民让他当众出丑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团长还是又一次让他们吃惊了,他从那个高台上低着头对付完了夏国民,不但没有结束讲演,反倒像是被夏国民提了醒一样,换一个话题又讲起来:“啊,同志们,乡亲们,刚才我们这个同志叫夏国民,他讲了什么你们大家在远处一定没有听清楚,但他讲的人、讲的事情同样非常重要!安东城确实不是我们团真刀真枪从日本鬼子手里打下来的,它最先确实是被苏军老大哥拿下来的,但是那个不算是真正的解放,苏军是我们的盟军,但盟军也不是我们中国军队,安东城作为中国的地方,只要还没有被中国军队比方说我们团拿到手,它就仍然没有回到中国人民的怀抱中。所以我还是要说,你们也还是要记住,今天是个伟大的值得所有人永远铭记的日子,因为它是我们中国军队从外军手中收复安东的日子!”

温参谋长后来说,就是他听到了团长最后这几句话,对他和他的这场讲演的印象反而变好了。团长直到离开三十七团仍然没有学会打仗,但他作为团参谋长不得不说,他这段话还是说对了:苏军占领安东不能算是中国人民收复安东,中国人民收复安东的日子就是他们三十七团进驻安东的这一天,团长一点也没说错!

“在这个日子里,我一定要提起一个人,这个人对于我们团代表中国军队和中国人民收复安东城,都起到了重大的作用。可以这么说,没有她创造性的工作,她在胶东老根据地长期坚持抗战锻炼出来的斗争艺术,中国军队也一定会收复安东城,但收复安东城的会不会还是我们团,或者安东城被收复会不会是今天这一天,就不好说了!我说的就是刚才夏国民同志讲的我们团的临时运输队队长、后勤大队的临时大队长、火线包扎所临时所长、代理群工干事、原胶东根据地昆嵛山二区赵家垴村的村长兼武委会主任赵秀英同志!没有她,我们团的打粮队就进不了安东城,她不带着打粮队进入安东城我们团就不会一次性缴获到这么多枪支弹药,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她机智勇敢地帮我们打到了一仓库冬衣,同志们我认为这最后一件事的意义最大,大得不得了!有多不得了我现在不说,因为还不好说,但我相信不久以后大家就知道了!总之我认为这是本人到东北后带领本团打得极为漂亮的第一仗,比在战场上直接干败了老蒋的五十二军意义还要大!”

全团官兵哗哗地鼓掌。团长愣了愣神,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在他从延安讲到莫斯科,又从全国战场讲到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时不鼓掌,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鼓起掌来,还一直不停。后来老温对他做解释:“那天下着大雪,小风像刀子一样,你让大家站在雪地里冻着,不是赵秀英队长帮大家打到了棉衣,鸡巴都要被冻掉了!你讲到了她,大家还不鼓掌?至于为什么鼓个不停,是他们一停下来你还得往下讲!”

团长替自己收场的办法是打断了大家的鼓掌:“啊,好了好了,请让我把话说完!为了我们身上有了冬衣,更为了我们一枪没放解放了安东城,我们团要为赵秀英同志记大功一次,不然就对不起这位老区来的支前英雄!大家说对不对?”

全团官兵又哗哗地鼓起掌来,团长大声道:“赵秀英同志在哪里?我已经决定了,三十七团不但要为你记大功一次,今天我还要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代表本团同志和我本人,代表被解放的安东城,正式向你致以布尔什维克的敬礼!”

大姐就在台下左侧一点的地方站着,仰着脸看着团长在那么高的台子上,半步右转,面向她啪的一个立正,举手敬礼。他的动作有点猛,那台子摇晃起来。大姐看到了,一声惊叫后就喊:“快!保护团长,台子要倒了!”

众人就赶过去扶住那两张方桌搭起的台子,台子晃了两下,好歹没有倒。入城式和团长的讲演到此不结束也结束了。温参谋长趁机宣布全团解散,按照原先号好的房子,分驻日伪时期的各政府机关。大姐也带着运输队包扎所进驻伪安东省省政府大院后面的小跨院,直接把伪省长的后花园变成了三十七团养马的临时马厩。

晚上千秋从前院来看他们,发现大家正在议论团长上午的讲演,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见他来了,大姐止住笑,问他道:“千秋,你怎么来了?”

“团长和参谋长派我来看看你们住得怎么样。”千秋很随意地说。其实没有这个命令,他就是想抽空来看看大姐住得怎么样。“哎哟,大姐,你们这地方不错呀!”

“住得是不错,我还一辈子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大姐盯着他的眼睛说,像是要从这双眼睛深处看到秘密一样,一边又笑起来,“哎对了,回去告诉你们团长,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上午我要他给我敬个礼干啥呀,你们团要是能尽早帮我打听到大秀他们的下落,再给我弄一条船,让我们回胶东,那才是真奖励我呢!你来了正好,快告诉我,你们团长,还有老温,为我的事儿他们到底向上级打过电话没有?”

“大姐,打了,在庄河就打过了,温参谋长打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千秋诚实地回答。

“那这些天呢?离开庄河这都半个月了,他们又打了吗?”

“没有。”千秋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出来了。

“我就知道……你们团长就罢了,他不是胶东来的,可是你们温参谋长……他就是对我安着坏心眼儿呢,不想让我回胶东,就想把我一个老百姓留在你们团,给你们打粮,打枪,打棉被,就不想想……”

大姐说不下去了,刚刚还在和她的人哈哈大笑,就这一会儿工夫,泪珠子就啪啪地落下来砸在雪地上。

“大姐……你别这样!我马上回去告诉温参谋长,告诉团长,让他们再帮你打电话!”千秋的心又疼了,为了大姐,也为了他想到的大姐在胶东的孩子。

大姐破涕为笑,过来一把拉住他,嘴唇贴上了他的耳朵,悄悄地说:“千秋,你可是我兄弟啊!你在团部就是我的卧底,大姐能不能打听到大秀他们的消息,能不能早点把他们带回胶东,就要靠你了!你回去吧,以后天天替大姐提醒老温,提醒你们团长,我为三十七团做的事情都是我一个胶东来的老党员、老支前干部应当做的,我不要他们给我敬礼、给我记功,我啥都不要,我就要他们天天替我给上级打电话!”

“知道了大姐,我会的!”千秋说。

千秋走了,大姐站着看着他走,好像还有什么要紧的话没说出来一样,其实都说出来了,没说出来的一定是大姐不能对他说出来的,他也不想让大姐对自己说出来……再说了,就是大姐都说出来了,他又真能帮她吗?大姐现在需要的最大的帮助就是让参谋长和团长打电话,帮她把赵大秀和她的支前队找到,然后想办法送他们回胶东去!

回去后他就把大姐给他讲的话和他自己想到的话全都告诉了团长和温参谋长,两个人相互看了看,不是老温,而是性子有点急的团长,先给上级的一个什么人打了电话,说:“这个赵秀英是个好同志,我们团真舍不得让她走!现在她还没走我就开始担心了……担心什么?我担心她一走我们团连饭也吃不上,这个团说不定真能散了……不过就是这样,我们也不能拦着不让她走……对,快帮她打听打听,赵大秀,还有她的支前队,到底渡海没有,要是渡海到了东北,现在又被编到哪儿去了……别的我不想说,就记住是她给我们这些人打到了冬衣,不然我们过不了这个冬天,你们上级领导就该帮我们团一回,一定要帮她找到她的人,让她能快点回胶东去!”

他还要说下去,话筒却被温参谋长一把夺过去了。老温说:“首长,你认不认识刘德文?对,她就是刘德文的媳妇,据说刘德文已经牺牲了,她给他生了孩子,现在扔在胶东家里……为了刘德文,为了这个孩子,你们行行好,快点把这件事做完行不行!”

他不等对方回答就啪一声摔了电话。老温就是这样的脾气,以为自己是老红军,给徐向前总指挥当过警卫员,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对谁说话都不客气,但是这一回,千秋还是认为他话筒摔了就摔了,为了大姐,老温到底还是冲上级发了脾气,他认为发得对,发得好!

天黑的时候,他再次到了运输队,见了大姐,把事情说给她听。大姐高兴了,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抱住他胡乱亲了一通,说:“还是我兄弟好,真把大姐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儿,大姐该怎么感谢你呢……要不是打仗,我帮你做双鞋好了。啊不对,你还没有媳妇呢,这要是在我们村,我分分钟帮你说个媳妇!”

千秋拼命从她怀里挣脱,掉头就走。曾军医走过来,看大姐说:“这小子怎么了?你说什么了,把他说恼了!”

“我哪知道哇,”大姐也有没心没肺的时候,“这会儿我才知道他还有点小脾气呢!算了,别理他,明天看他还来不来见我!”

果然第二天千秋就把昨晚上的事忘了,到后面运输队来看大姐,捎带着传达一个消息:他们可能要从安东城里撤出去了!

“怎么回事儿?这才住一天,谁呀,就要把我们轰出去!”大姐和她的人全围上来问。

“不知道,是团长接的电话,然后就告诉我来通知你们。”千秋说。

“不会是师长吧,要不就是三十四团,以为自己是主力,眼红我们住进了安东城,随便找个借口把我们撵出去,他们住进城里来。”

“都别胡乱议论,”大姐开始履行起她的职责来了,说,“咱们也是正规部队了,一切行动听指挥,既然要我们准备,那大家就分头去准备吧。”

这时千秋还没有走,他想起了一件事,一直想问大姐,说:“大姐,有件事。”

“说。”

“不好意思。”千秋笑着说。

“那就不说,走。”大姐说。

千秋大声笑起来,他也有把大姐逗得认了真的时候。“你上当了,没啥要紧的话,就是……那天你带着我们到了安东城外,那个毛子莫洛夫不让我们的队伍进城,你对他说老毛子的话,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别的我都懂,就一句不懂,你告诉我呗。”

“你哪句不懂呀?”大姐又用那种仿佛很深邃的目光瞅着他,认真地问道。

“就是那句‘雅结巴留不留’,啥意思?”

大姐的眉眼一下展开了,她笑起来,两腮浮出两片浅浅的红晕,嘴角还现出了一点讥讽,说:“你问这句话呀……我还是不告诉你吧,你还小呢。”

千秋生气了,因为他心里真把她当成亲人,可是大姐不一样,有时候他觉得她不像自己待她那样,也把他当成全团最亲的人……千秋讪讪地走回团部,看到了团长。团长是懂俄语的,他问团长“雅结巴留不留”啥意思。团长吃了一惊似的,问他:“你小小年纪,爱上什么人了?”

千秋忽然明白了什么,不好意思了,不再问下去,团长也没有再说,接下去打他的电话。第二天再见到大姐,千秋生气地说:“都是你……让我丢人了。”

“怎么了?”大姐想起了昨天的事,先笑起来,问,“有人告诉你那句话的意思了?”

“没有。”千秋说,他想恨她,但又觉得恨不起来。

“这会儿还想知道吗?”大姐又要大声笑起来。

“不要。”千秋又生气了,一边说一边走。

大姐从后面望着他的背影大笑。

千秋被她笑得不自在,赌气转身走回来了,瞪着她说:“你笑个啥……究竟那句话啥意思,我问你你又不说,问团长……”

“你问了团长了?他没告诉你?”

千秋点头,差一点就要哭了。

“那算了。”大姐不笑了,说,“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直到三年东北解放战争快打完的时候,千秋才知道这句俄语的意思,同时也就想到了,尽管自己早早就对大姐生出了那样一种不同于一般同志间的感情,但在大姐的眼睛里,这时的他仍然是个没有长大的男孩子。

……

后来,连给大姐记功的事也不了了之了:原因不是大姐不要,她要的只是团长和温参谋长三天两头给上级打电话,替她寻找赵大秀和她的人,事实上即便是这样,团长也要帮她办立功的手续,真正的障碍出在办的过程中,上级机关发现她的编制并不在三十七团,部队无法给她记功,不过最后商量出一个办法:等她回胶东时由团里给她在胶东地方上的领导正式出一封公函,为她请大功一次。再以后南满战局迅速发展并恶化,几乎一天一个蒋军逼近的消息,赵大秀和大姐的人却如同泥牛入海,一直没有消息,这件事就没人再提起来了。

东北的冬天来了,天寒地冻,许多部队都还穿着单衣,大姐带着打粮队为全团打下一仓库棉衣(后来传说成的样子)的意义如何“大得不得了”,这时才真正显现出来。连温参谋长都酸溜溜地说:“看不出来,我们团长打仗不懂行,但是很有预见性,喝过洋墨水的人到底不一样。”

三十七团只在安东城里住了两天,那个奉命撤出的消息就被证实了。南满军区的首长对不放一枪就从苏军手里接管了这座城非常高兴,但也很快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正式成立辽东军区,同时将军区机关移驻安东。这件事还标志着胶东我军渡海后,第一个东靠朝鲜西控辽东的可靠后方根据地正式建立起来,安东城就是新根据地的首府。

军区机关来了,三十七团就在安东城里住不下去了,全团奉命移驻城南不远的大东沟,向庄河方向执行战斗警戒,保卫根据地的南缘。移防时老温又发起了牢骚,说:“这是怎么的了,一直不搭理我们,让我们自生自灭,这是看我们活下来了,还不发一枪拿下了辽东最大的城市,连带着全团在首长眼里也好像变得能打仗了,给了我们这么重要的任务。”

牢骚归牢骚,大东沟那时还是一座小小的海港,住的地方是地窨子,冬天一到,大地就冻裂出了一道道的口子,而且每天大雪纷飞,河冻海封,小风刮到脸上像刀刃割肉一般,开始还知道疼,很快就木了,这是人已经被冻伤感觉不到疼。有时海风浩大,小小的大东沟处在风眼里,石头都能硬生生地给你冻裂。

全团官兵把能穿的全都穿上,大姐也把发给她的一套日军制式冬衣全部扎裹到身上,当然是男式的,外面仍然套着那身胶东二分区独立团的旧军装,因为里面多了棉衣,外面再扎上一条更宽更硬的日式军用皮带,旧军装不再长过膝盖,却还是显得肥大;头上也戴了一顶狗皮帽子,又用一条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红围脖包住鼻子和嘴,只裸露出两只周边被冻得乌青的大眼睛,看上去倒越发精神了。大姐自己不喜欢这样一身装束,老是问千秋:“我穿成这样是不是特别难看,你看我是不是像个棉花包哇……是就是,不准骗大姐!”

“不是,你真的比以前更精神了……主要是威武!”每次千秋都会这样很认真地替她排解,当然有时也会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再说了大姐,这天寒地冻的,你还要打扮得那么俊俏干啥?又不是要出门坐花轿!”

“你这个没良心的……还笑话我!”大姐就笑着要打他,但他说她仍旧好看,她还是很开心的。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却让大姐伤心地哭了一场。

因为三十七团不战而胜拿下了安东城,军区首长十分开心,又或者是因为人家拿下了安东城,军区却把他们赶了出去,觉得总要给点补偿,于是有一天特地开会,决定给三十七团奖励两匹马,一匹白马,一匹花马。

团里没有副团长,政委仍没到位,这两匹马就成了团长和温参谋长的坐骑。两位团首长将马和两名新来的马夫交给千秋,让他一起送到运输队去,两匹马和拉大车的四匹马一同饲养,马夫平时就算是运输队的人,归大姐领导。大姐头一眼看到那匹白马,不知为什么都魔怔了,差点当时就哭起来,不过很快又止住,没事人儿一样接受了马夫和马。

当晚马夫就看到她一个人偷偷地去喂那匹白马,一副又哭又笑的样子,给吓住了。其中一个后来就悄悄地问千秋:“这个赵队长不会是神经有毛病吧?”千秋生气地训斥他:“不要胡说,你知道什么,这个人要是有毛病,世上就不再会有神经正常的人了!”但这以后两个马夫还是发现,大姐虽然对所有的马都很爱护,对白马却尤其好,没人看见的时候常常偷着细草精料地喂它,一天夜里他们还看到她像抱着亲人一样抱着白马的脖子不撒手,一张脸全部深深地埋在马的鬃毛里。

很快他们不再注意大姐这种无论怎么说都显得有点怪异的行为了,这样的年月,天天打仗、死人,谁的行为里都可能有些别人理解不了的地方。这位因为暂时回不了胶东滞留在团里,又为全团打赢了头一仗,让全体官兵穿上了棉衣的女支前队队长偷偷喜欢一匹白马,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怪癖。

但这匹白马很快就被征走了。师里一位首长看中了它,要它做自己的坐骑。千秋和两名马夫都对大姐有点担心,可她很是大方,首长亲自来拉马时,她强笑着,故意做出一副爽快的样子,说:“拉走吧!这么好的马,就配你这样的首长骑。不然埋没了它!你骑上它多威风啊!可是……你们要好好待它!”

首长骑上白马,和自己的警卫员一溜烟地消失在雪原上。当时也没发生什么,但是过了半天,两个马夫跑来了,说他们的赵队长不见了。千秋急忙去找,终于在驻地村子后面一条冰封雪埋的河汊子边上找到了大姐。

雪下得很大,大姐成了一个雪人。大姐正在那里抹眼泪呢。看到千秋找来了,她回头不容分说抱住他,号啕大哭。

千秋像一棵风雪中的幼树一样笔直地站着,垂着手一动也不敢动,心却疼得厉害:大姐,大姐呀,不就是一匹白马嘛,又不是你的亲人,团长都不心痛,你这么伤心……你这又是为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