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再造人
落地窗外,树木葱茏,缀满绿叶的枝丫相互交错、掩映,一只夜行的猫头鹰扑棱棱起飞,从这边枝头飞到那边,它落定时,细枝干向下一沉,又迅速反弹,它扑打双翼,灵巧地稳住身形,转动脑袋打量起晚间林中这过于明亮的一隅。
孤零零的木屋别墅。
室内开着地暖,屋顶悬有紫藤花状吊灯,光线温和淡黄,下方是洁白干净的床铺,墙上挂着笔调恢宏的国风山水画,一张垫有白色绒毯的躺椅静置窗前。
忽然,绒毯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彩铃。
里屋的花洒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儿,便有人身裹浴袍,踏着毛茸茸的兔子头拖鞋走来,拾起手机。
“导师。”青年面对窗外,声音没有一点起伏。
“假期过得怎样?”
“还行。”
透明的窗玻璃上,渐渐映出他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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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灯的滨海公路上空空荡荡,只有我与药蓠相对而立,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海浪拍岸之声。
远处山崖上,灯塔的航标灯转动着,扫过公路、山丘……
“我姐姐,莫如胜——”我眸中闪烁着怨愤与杀意,喊声盖过海浪,“到底是不是你害死的!”
“我根本没见过你姐。”药蓠表情冰冷,忽然,他注意到我的伤腿,目光一震。
这条腿被我拖了一路,连脚都成了红色。
“我怎么相信你?”我毫不客气。
移动的航标灯光照来,海风吹起我们两人的乱发,他的脸在丝丝缕缕的长发后抽动了一下,而我,任发丝扬起,虚抚过脸庞,神色仍旧戒备着。
“你可以无条件相信卢令,而对我的信任……”灯光移开,重归黑夜的药蓠张开双臂,笑起来微微后仰,“却需要理由?”
“卢令是谁?”因为集中了太多力在伤腿上,那里一阵刺疼,我慌忙咬紧牙关,扶住公路旁的护栏——“别碰我!”再抬眼时,我狠狠瞪向快步赶来的药蓠。
“我以为你认识他。”药蓠蹲下身,扬扬眉毛,“就是每天晚上贫民街附近的流浪狗头子。”
我收回目光,由仰视转为俯视,怒意也变为惊㤞:“他是……黑老大?”
“随你怎么称呼。”
“他怎么会认识我姐?”我身子前倾,急问。
“你姐和他的事我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他认错人了。因为……”药蓠皱眉思忖。
“因为什么!”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药蓠一惊,我们迫切接住他的目光,声音微颤,“说呀!”
药蓠肃然:“因为那天晚上被我带去海边的,是一个再造人。”
再造人?!!他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公路上空突然闪了一下,煞白的光将我们的脸庞照得通亮,随即,一声爆炸似的巨响从天边滚滚而来,打雷了!
所谓再造人,在这个年代并不少见。某些黑心的科学家去医院高价购买新鲜的人类尸体,再用通电的方式激活尸体内的神经,待神经苏醒到一定程度后砍去躯干和四肢,只留下脑袋和心脏,用电焊的方式将心脏固定在提前制好的机械身体里,机械身体与人头拼接,这样,一个拥有神经系统和简单意识的再造人就出世了。但它们已不再配被称为人,没有记忆,没有感情,不能思考,只能依靠神经元接受主人的命令行事,手脚被改造成方便搏斗的镰刀,没有五指,不能触摸,完全成了专为杀戮准备的机器!
听说,为了不让死者的亲属认出,再造人总是披着一身象征死神的黑袍,遮住面孔,成群结队地出没于大城市的各个角落,执行秘密暗杀……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见我脸色煞白,药蓠缓缓起身,揽过我的肩,接着咬住袖口,“嘶啦”扯下一块布料。
“不用。”我挣开他,垂下眼,自己环抱双肩。
又是轰隆一声,天地皆颤,震得我险些变聋——紧随而来的,是从天而降的豆大雨点,“哗”一下,天地皆白,宛若瓢泼!
“别犟!”药蓠不由分说,借着再次照来的航标灯光,脱下外套扔给我,蹲下身把布料往我腿上一绑,然后一把背起我,撒腿就跑,“挡着点雨,我们回家!”
航标灯的光束穿透雨幕,仍在转动重复着它的工作……
从公路到我们栖身的厂房还要翻过一个小山丘,穿过一块荒地。
一路颠簸,我捣鼓了半天才用双手撑开药蓠的外套,让它像宽大的伞那样将我俩全部罩住。雨点不断砸在加厚的外套上,“噼哩啪啦”,药蓠的后背和我的前胸全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一起。
药蓠的头发好长,随着奔跑一下一下刮扫我的鼻尖,带着浓浓的黄油味……我深吸一口气,把下巴搁在他肩上,闭上眼。
终于,雨没了,药蓠一头冲进厂房,止住步子将我缓缓放下,自己则弯下腰,双手撑膝,不停地喘粗气。
我踉跄几步,扶着生锈钢管站稳,然后慢慢松开手,一瘸一拐地来到床边,俯身从床下拖出一只有密码锁的旧木箱,拨出我和姐姐的生日,木箱盖弹开,露出里面三只红绸封口的坛子。
我小心地取出一只,解开红绸,一股沁人心脾的醇香扑鼻而来。
“诺,当年从老家带来的,一直舍不得喝。”我盘腿坐下,把坛子递给坐到我身边的药蓠。
药蓠提鼻子一味,双眼陡然瞪大,猛地抢过坛子,弓着背,几乎要把头埋进里面。
“慢!”我抓住他,厉声道,“沉缸酒,我爷爷亲自酿的,喝完……”
我突然鼻子发酸,赶忙别过脸去:“就再也没有了。”
沉寂数秒,我生生憋住了泪,刚转过脸就看见药蓠递过来一个小小瓶盖,里面的酒由于太满,形成一个弧形泡泡,稍微失去平衡就会涌出来。
鼻头那刚压下去的酸劲又上来了……
“谢谢你,小昱。”见我抿紧唇,垂着眼接过瓶盖,药蓠温和一笑,“干——”
他故意拉长语调,两个瓶盖小心翼翼地碰到一块儿,又慢动作分开。快到嘴边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张大嘴……我迎着瓶盖一扬脖将酒吞下,那样子,险些连瓶盖也给吞了。
甘甜,醇厚,辣辣的暖意在喉中弥漫开……像是梦里不知吹过多少次的故乡晚风。
“真是……极品啊!”药蓠放下空盖,靠向生锈钢管,闭眼回味起来。
“你怕再造人么?”我调整过情绪,轻声问他。
“怕呀!”药蓠立刻回应,接着又正色补充道,“可当时那个来找我的再造人,它穿着红色连帽外套,脸被挡着,就露出两撮长发,伸出一只苍白但完好的手指向大海,我还以为是个女孩。”
外边的雷,暂时不打了,但是我心中的霹雳却是一个接着一个——红色连帽外套,那是我攒了一个月的钱,送给姐姐的生日礼物!
“那是我姐的衣服!”我惊道。不自主地一把抓住药蓠的胳膊,“它后来怎么样了?”
“进了一艘渔船。”药蓠思忖,“其实,我是看见它弯腰时,原本该是大腿的地方却露出两把镰刀才认出来的,当时拔腿就跑,也没多看。”
「塔」、再造人、渔船、姐姐的生死……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难道说,姐姐研究「塔」时招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导致他们派出再造人,对她痛下杀手?那么,那日我在渔船上遇到的人,他们说姐姐是被渔网缠住溺死的,又是真是假呢?
想及此,我狠狠挠了挠头……不,线索还是太少,太少了!
我想问药蓠「塔」是什么,但一想到很可能就是这个话题给姐姐带来了杀身之祸,竟……欲言又止。
“我知道一个人。”药蓠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来搭在我肩上,“一个名叫枭天启的熔铁者,他或许,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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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将做为你的期末考核项目,占期末总分的百分之六十。”电话那头终于进入了总结阶段。
“可是,导师……”青年向后仰去,“噗通”陷进躺椅,面无表情地望向天花板,扬起的黑发随后落下,遮住他的半边脸。
“什么?”电话那头的男人顿了顿。
“我更愿意去完成十篇论文。”
“哈哈,别和我讨价还价……”对面传来吞咽的声音,听起很享受,像在酌品美酒,“我知道论文和实验对于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来说——根本不具有挑战性!”
“咕咕!”窗外的猫头鹰啼叫起来,带着某种不明的寓意,在青年的注视下,扑棱棱飞走了,只留下大雨中兀自颤晃的空荡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