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老大
深夜,海风吹过,茂草摇曳。
药蓠睡得死沉,我心里想着姐姐,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独自来到厂房外,找到一块高地坐下,默默俯瞰这座城的万家灯火。
额前碎发被风吹动,我伸手捋开,歪过脑袋……此时,我眸中一定映着辉煌的灯火吧?
下方一条条公路好像纵横发光的河流,一栋栋大厦好像密集错落的积木,整片城就那样铺展开,一眼望不到边,如同繁华伟岸的迷宫,又似黑色群山的环抱中,另一个光明世界。
迷惘的时候,灵感枯竭的时候,睡不着的时候,我都会来这里,像牧童爬上高高的山坡遥望村庄一样,远看这座城的全貌。那是一个我不曾深入了解的陌生王国,对那里,我说不清是好奇、向往,还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也许,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忙忙碌碌的车辆行人……想着他们中有多少人在朝九晚五中麻目了自我,有多少人过上了自己热爱的生活,还有多少人仍在为了理想疲于奔命,想我一样。
不,我还有理想么?早不可能了吧,我好想当一个作家啊,可是,这样的我,根本就是离理想……越来越远了吧?
“小昱,比贫穷更可怕的,是苟活。”姐姐的话突然闯入脑海,我怔怔的,心脏没来由地一下子揪紧。
像流浪狗一样地苟活……么?
直到吹彻了整座城的晚风扑面而来,微暖的气息里,我茫然仰起头,深呼吸。
这个角度,要很仔细才能分辨出漆黑空中那一颗颗小小光点,和在明朗夜里皎洁到连表面凹陷呈现出的大片阴影都能看清的月亮不同,它们排布稀疏,有亮有暗,像是遥远天穹下一动不动的萤火虫。
书上说,逝者会变成天上的星斗,默默守护我们。面对这深遂辽阔、让观者目光不由迷失其中的夜空,我寻找着属于姐姐的那一颗。
我真的在……被守护着么?
“你的姐姐不在上面。”身后传来一个陌生低沉的声音。
“谁?”我警觉地回望——竟看见一个长发覆面,白衣光脚的“人”正提着铁索一摇一晃地走近!
我悚然起身,然而再后退一步,便会摔下高地,粉身碎骨!
“你你……你是人是鬼!!”我颤声大叫。
“呵呵呵呵……”那“人”双肩耸动。
这沙哑幽怨的笑声,只听得我头皮发麻,精神几近崩溃!
“别过来!”我拉开架势,扯着嗓子吼。
“和我们走吧,去那里就能见到你姐姐喽!”不知何时,左侧距我不足半米之地又冒出一个同样打扮的“人”,唯一的不同是,这“人”一袭黑衣!
一黑一白,赤脚长发,手持铁索……难道,难道是黑白无常来索我命了?不不不,不可能!我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我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眼下……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正在我思想斗争时,黑衣那“人”已经“哗啦”展开铁索,猛地扑来——寒气逼面的下一秒,我迅速哈腰,就地一滚从两“人”中间穿过,紧接着手撑地,起身便跑——
高地边缘,一道墨绿色的影子忽然跃出,落地又准又稳,斗篷遮住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丝丝缕缕的黑色碎发,看不清眉眼。
这人向前倾身,箭一样射出!
——没跑出几步,脑后忽然遭到重击,我闷哼一声,瞪大双眼,但已是无力再站稳,只是晃了两晃,眼前渐渐全黑,“噗通”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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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谁在笑?
我……怎么了?
再次醒来,眼前一片漆黑,好像一块黑布蒙住了眼睛,我试着转动手腕、脚踝……该死,被绑起来了,根本动不了,而这一行为,似乎又一次引发了周围人的哄笑。
“放开我!”我没底气地低吼。
“嘶啦”一声,好像流畅的丝绸被解开,蒙眼布揭下,突如其来的白光使我周身一颤,本能地闭上眼,别过脸去。
“别怕呀,小狗!”有人抓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正对他们。
又一阵哄笑。
我咬紧牙关,勉强将双眼挤开两条缝,视野里白晃晃的,很多人向我聚拢过来,他们的身影挡住了光,周遭渐暗。那些人居高临下地打量我,直到我的眼睛开始适应,面前的模样渐渐清晰……一个个面带笑容,或高或矮,看着有些面熟,但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们想干什么?我心里发起毛,不会……又是想把我当狗逮了,换钱去吧?
“狗东西,还记得我么?”一个长着芽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披着刚才把我吓丢了魂的黑袍走来,他玩弄着手里的项圈,俯下身凑近,毫不客气地抬脚踩住绑我的椅子。
我略一思忖,摇了摇头。
“再想想,差点咬断你尾巴的那只金毛?”见我满脸惊愕,他又补充道,“别紧张,那是我家托托!”
我恍然一惊,再看这四周,赫然是个堆放杂物和垃圾的地下车库,而贫民街唯一的废弃车库——正是黑老大的地盘!
人群中有人吹了声口哨,朝我扔过来半截肉骨头,正砸中我的额头。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急了,怒瞪向他们,心说反正落这伙冤家手里铁定没好日子过,不如要点脸面,别让他们瞧不起!
果然,一个缺了半边门牙的瘦高个儿提着捕狗夹快步上前:“当然是血债血偿!”
话音落处,捕狗夹“咔嚓”咬合,两排利齿生生刺入我的小肚腿,鲜血瞬间溅出!
“啊啊啊啊!!!!”我惨叫着绷直身体,后仰到极致,将木椅挣得“哐哐”响,钻心的疼痛传至全身,刺激我眼泪直冒。
我的双脚光着,温热的血流就像许多条蜿蜒小溪,滑过我的脚踝、趾缝,向下滴淌。
“还记得么?”瘦高个半蹲下来,不怀好意地抓住我的伤腿,忽轻忽重地揉捏,“你为了一只死鼠,故意把我们往陷井里引!”
“呃嗯……”我闭上眼,苦苦忍受着折磨,将下唇咬出了血,全身都被汗水浸透。
“还好,这些夹子都是地摊货,不然,你也得陪我断一条腿!”瘦高个说罢,愤愤起身,用力踹向我的小腿。
两排利齿被这么一冲撞,转动方向猛地扯大了伤口,我再也忍不住,再次惨叫出来。
“呵呵呵呵……”熟悉的笑声,穿白袍扮演白无常的人此刻也摘下假发,露出寸头和满是泥污的脸。
我粗喘着,像条被拴住的烈性犬一样龇牙瞪着他走近。
寸头却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接住人群里扔过来的死耗子,然后上前来,伸出修长手指和冰冷的掌心,慢慢抚过我的脸,托起我的下巴,用拇指顶开我的唇,我惊恐地敛了神色,蹙紧眉竭力闪避着。
“怕了?呵呵,我知道,有些东西,狗的肠胃可以接受,人的肠胃却接受不了,说不定……”他见我仍在抗拒,干脆用另一只手粗鲁地扒开我的嘴,“你吞下它,会死于鼠疫呢!”
寸头正要把死鼠往我嘴里塞,玩项圈的黄毛轻年突然轻咳一声。
“别忘了我们的目的,玩坏了他,你们赔得起么?”黄毛轻年斜睨向寸头,不等寸头回应,他已经夺下死鼠,扔进了杂物堆里。
“哗”沉甸甸的死鼠将被撑满的黑色垃圾袋砸凹下去一块。
“你们……”我突然想起什么,咽了口唾沫,抬起眼,喘着问黄毛,“知道我姐的事么?”
“你姐死了呀!还能有什么事?”黄毛诧异。
“可你们说……她……她不在天上。”我着了魔一样不依不饶。
“那是骗你上钩的话喽!”黄毛讪笑着蹲下,一把扯下我腿上的捕狗夹。
皮肉绽开,留下八道触目惊心的豁口。
“啊呃!!!!!”我猛地后仰,脚趾张开,再看向他时,眼睛因为进了泪水而狠狠发酸,“混蛋!不管你们有什么目的,我都不会配合的!”
“真没想到,就凭你,竟然也能高攀姓药的,”寸头突然从后面出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放心,只要你还被绑在这里,我们的目的就能达成!”
“你那个新朋友,哼,”黄毛也冷冷一笑,弯下腰来,贴进我的脸,“会丢下你不管么?”
“你们……”我瞬间明白了八九,急中生智,把脸色一变,怒道,“别和我提他!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谁信?”黄毛冷不防用手里的项圈绕住我的脖子,勒紧了问,“谁信?!”
我被他弄得呼吸困难,大张着嘴吃力喘息,在窒息的边缘,我勉强勾出一抹笑意:“不过……你们若……逮着了他………也可以……邀请我来……尝一尝鼬鼠肉……”
话音落处,人群后面突然一阵骚乱。
“怎么回事儿?!”寸头不耐烦道。
“他……他来了!”
随着一声惊呼,药蓠大摇大摆地从灯光里走出来,在黄毛面前站定,笑道:“怎么着,想请我吃狗肉?”
黄毛松开手,任由我低下头去又咳又喘,但仍虚虚勒着项圈,磨得我喉结生疼:“可不是嘛,你杀还是我杀?”
药蓠啧舌:“不行啊阿黄,这江湖上有规矩,哪有你杀了我的狗,请我来吃的道理?”
“谁他妈是你的狗!”我得空嚷道。
“都是老熟人了,没必要演戏,”黄毛用力拽过项圈,目光陡然一寒,“今天要么你留下,要么他死,选一个吧!”
“哟,”药蓠故作夸张地一乐,“想来黄兄大费周章,还特请诸兄到场,恕药某担待不起……”
他抬手抱拳:“先走一步!”
说罢,药蓠整个人忽然缩小不见,身上的衣服也像漏了气的球一样瘪下来……很快,一只毛茸茸淡金色的鼬鼠从衣服堆里窜了出去,眨眼便消失在形形色色的鞋子中间。
那些人见状,脸色纷纷变得煞白,左躲右闪,时不时爆出惨叫:
“啊!!我的腿!!!”
“别别别,别钻裤子啊啊啊!!!”
“我的脚!脚趾!!!”
“……”
我趁机飞起一脚蹬在黄毛的肚子上,不等他爬起来,又用椅子横扫过去。干完这一切后,绳子竟然断了!我赶紧趴在地上找药蓠,不曾想这家伙早已顺利爬到我的背上,吱吱两声,向出口扬了扬嘴。
我赶紧撞开人群向门口冲去。奈何他们人多势众,我又拖着伤腿,根本跑不快。反应过来之后,马上便有人挡到车库门口,为首的瘦高个掂量着手中的捕狗夹,眯缝双眼向我们逼近:“看来,还是没长记性啊!”
“你们为什么要抓他!”我急了,吼道。
“为了给如胜报仇。”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车库深处传来,人群骤然停止了喧闹,黄毛闻声,迅速将项圈藏进身后。
来者披着墨绿色斗篷,凌乱的黑发随着步伐一起一伏,两眼微眯,瞳孔中有一种掩盖不了的杀气,足以诠释他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
“莫昱,”那人朝我露出微笑,“好久不见。”
话音刚落,有人嚷道:“老大,就是他……”不等说完,便被黄毛狠狠地瞪了回去。
我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你……认识我姐?”
斗篷微微颔首:“不单认识,我还知道,你姐姐莫如胜……”
他顿了顿,猛然看向我肩上的鼬鼠:“就是被他害死的!”
药蓠受惊般一缩脖,弓起身体,冲着黑斗篷狠狠哈出一口气。
“怎么,不敢认了?我告诉你莫昱,我可是亲眼看见如胜被这家伙带到海边的!”
“真的么?”我扭头问药蓠,“这是真的么?”
药蓠背毛倒竖,利爪张开,胡须不住地颤抖,眯起一双大眼睛死死盯住我。
一旁传来斗篷的冷笑,药蓠终于缩回爪子,一纵身跳回地面,头也不回地穿过人群,跑出车库,消失在夜色中。
我看了一眼斗篷,突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了,只得问他:“那你又是谁?”
斗篷温和一笑:“我是你姐的朋友。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临走前,他又真诚地抓住我的肩:“手下人不会办事,实在抱歉。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来找我,别再被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