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意外
我和药蓠相对无言,看着烧开的水渐渐平复下去,火苗也快萎了,一阵寒风穿过立柱间的空隙吹进厂房,我一个哆嗦,不由怀念身上浓密的毛发,抬手揉了揉鼻子。
药蓠搓罢双手,蹲到冷水前,开始小心地挑拣什么,边拣还边往嘴里塞,嚼得津津有味。
我好奇,手脚并用凑上前:“什么好吃的?”
他瞟了我一眼,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坏笑:“蠕虫,煮熟的,吃不吃?”
只见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个白花花的肉球,那虫子煮熟后蜷成一团,被药蓠像吃虾米一样吞下去。
“富含蛋白质,”他递给我一个,“有营养。”
我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谢绝了他的好意,说真的,我从小就怕这些软体虫子,一见到就尖叫,他大概是没看见我早已煞白的脸。
“随你喽,”他自顾自道,“反正相比别人吃剩的,我更宁可吃这种。”
我一听他话里有话,急道:“什么意思啊你?要是看不起我,可以滚!我告诉你,爷……爷可是作家!”
“呦?”话音刚落,药蓠就弹了起来,扬起下巴玩味一笑——“小作家,那这些……”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纸,伸到我眼前晃了晃,“对你很重要喽?”
手稿!靠——我的手稿!
我当即慌了,扑上去要抢,药蓠把手举得高高的,故意逗我一样:“干嘛,想要?一点诚意都没有……”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一边踮起脚尖,挣扎着去够,一边嚷道。
“我是觉得好看才留下的,”他笑着躲闪,“你别误会。”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怔在原地,语气明显软下来:“你看了?”
他点头,仍没有物归原主的意思。
“哪里好看?”不知为何,我竟期待起来。
“嗯……情节?”他脸上挂着痞笑,语气却不像在骗人。
“具体点?”我忍不住又问。
药蓠把手稿收到背后,看着天花板思忖一会,敛了神色缓缓道:“我喜欢里面的人对理想和生死的态度,还有,对兄弟的情感。”
有一瞬间,我想哭。自从姐姐走后,再没有人过问我笔下的那个世界,再没有人会明白那种命悬一线时将同伴挡在身后的决绝,那种生死之忧也无法撼动的信念,还有那份探索古老文明时的虔诚期许。
这一切,本该成为秘密,被一条无家可归的狗永远隐瞒下去,只有午夜梦回,他才会经历自己所写的一切,然后在轻声呜咽中甩甩头,忘掉曾创造的所有,继续与垃圾耳鬓厮磨。
如今,这些竟被一个陌生人翻了出来。
药蓠的这句话似有着奇怪的魔力,使那久违的尊贵感又回到了我身上,我定在原地,理了理破损的衣角,抿紧嘴唇,垂下眼,突然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尴尬。
“是么……”我颤声回应。
“没想到可以让你这么乖,”药蓠笑容张扬,“那先不还你好啦!”
“啊,”我轻呼出声,“你能……保护好他们么?”
“应该吧,”药蓠走过来,勾住我的肩,转向厂房外的海滨,“你看,太阳出来了。”
初升的太阳远远悬在海岸线上,明媚的橙红和湛蓝调和在一起,如同泼洒在天际的染料,随着云彩的移动缓缓绽开。
忽然,身后疾风乍起——“小心!”药蓠猛地将我扑倒,两人滚了两滚,这才停下。
“噗!”一把匕首随后扎中我刚刚倚靠的柱子。
我俩不敢耽搁,立刻起身,戒备着回望,就见四个手持家伙的混混已经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呦!”为首之人光着膀子,双眼一眯,踹翻了架在柴火灰上的锅,勾唇讪笑,“傻狗还请了个保镖?”
我上前一步,抬起手臂护住药蓠,瞪眼道:“你们是什么人!”
“昨晚让你跑了,怎么,”穿T恤的青年扬起下巴,斜睨我们,“就以为咱这账不用算了?”
“贫民街有令,逮着扰民的野狗上交,赏钱三百呢!”光膀子青年说着,忽然把棍棒一抡,箭步上前。
我见他面目狰狞,不由得后退两步,掌心正碰上药蓠的肩——“快走,这儿没你的事!”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用力推他,决然低吼,“带上小说,别让他们玷污了我的手稿!”
“哎,等等!”出乎意料的,药蓠高喊一嗓子,然后伸胳膊将我揽到他身边,“我这兄弟,可是人呐!你们逮狗……”
他扬扬眉毛:“关他什么事儿?”
话音落处,光膀子青年狠狠啐了一口:“呸!少护着了,他妈的这里到处都是尿骚味儿,我看你也和他一样,是条狗!”
“说谁是狗呢!”药蓠暴跳而起,扑上去跟他打作一团。
“狗咬人啦!”光膀子青年一面哇哇叫,一面挥舞棍子胡乱格挡,他那虚张声势的打法哪里是药蓠的对手,不到一个回合,棍子就“哐当”落地。
还嫌不够似的,药蓠跨坐上去,狠狠揪住青年的衣领。
“药蓠!”我赶忙上前阻拦。不料一条手臂从后面勒来,我大惊失色,只感到喉头一紧,被迫向后仰去!
“噗通!”我跌坐在地,立刻被他们反剪双手控制住。
“狗肉!”药蓠循声回望,目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此同时,T恤青年一刀划在他背上,鲜血瞬间在白衫表面扩散开!
“呵,狗肉,这名字不错!”T恤青年玩赏着刀尖血珠,蠢蠢欲动。
“走啊!”我挣扎着,泪水涌上眼眶,尽管已竭尽全力,但仍拗不过一双双铁钳般的手,眼看一个戴耳钉的青年抖落出铁索,俯下身套向我的脑袋,我不敢再看,只是颤抖着闭上眼,徒劳地做着最后的躲闪——
“哗啦!”药蓠一把抓过铁索,将其狠狠扯向自己,然后一个旋身,反向套住耳钉青年的脖子,快速收紧。
耳钉青年始料未及,他瞪大眼,双腿乱蹬,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两只手紧紧攥住铁索,指关节都已经泛白,也只给自己争取了一丝少得可怜的空气。
我大口喘息,看着已经手下留情的药蓠,一时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恐惧。
“妈的,”青年中,一个光头的壮汉急了眼,“兄弟们,一起上!”
药蓠无声一笑,猛地把耳钉青年推向拥上来的众人,周身瘫软的耳钉青年立刻迎面撞翻一个抡板砖的,那人倒下时板砖正好出手,药蓠侧身一闪,抬手接住,回身“啪”一下打中壮汉脑门,壮汉双眼一对,晃了两晃,“嘭通”栽倒。
“怎么,还有没有人想……”
正在药蓠得意四顾之时,借同伴掩护绕到他身后的T恤青年陡然举起刀来……
“噗!”
我本想把药蓠推开,但已经迟了,刺骨凉意捅入左肩,剧痛顷刻袭来,我闷哼一声,硬是撑着没倒。
听见动静,药蓠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正望见我低头紧紧握住肩上笔挺的刀柄,刀尖没入肉里,细小血流沿刀刃沁出,颤了两颤,落下一滴。我咬紧牙关用力一拔,黏腻的开合声里,小刀脱离了肉体——“呃嗯!”我疼得周身一震,眯起的眼中挤出了泪,小刀从手中掉落,“哐当!”,伤口的血汩汩涌出,止不住似的。
“哈哈哈哈……”耳钉青年哑着嗓子笑到快没气儿了才停下,“你想保护的人,替你挡了刀,真他妈可笑啊!”
“嘭!”药蓠丢了砖头,扑上来接住摇摇欲坠的我,一手托住我的背,一手覆在我的手上,一起捂住那道流血的伤口。
鲜血从我们交叠的指缝间渗出,我的手很冰,而他的手,很烫。
药蓠缓缓坐下,旁若无人地让我靠在他胸口,而我已经,没劲抬眼了……
“还愣着干嘛?”光膀子青年恢复得差不多了,抄起木棍大喊,“快一网打尽呐!”
“我看谁敢动!”牙缝里挤出的低吼——药蓠冷眼扫过他们,一时还真无人敢上。
“别,别……”我几乎是用气息吐出了这几个字,“我和他们走就是。”
这时,仓库外响起警笛声,由远及近,渐渐的,包围了整座建筑!
“靠,什么情况?”耳钉青年挣扎起身,紧张地四下张望。
“今真是触霉头了,快撤啊!”光膀子青年转身欲走。
“那这俩……”T恤青年拾起刀,仍不死心。
“你他妈要钱不要命啊,给我撤!”光膀子青年和耳钉青年快速背起昏迷的其他人。
T恤青年这才忙不迭地跟上去,几人赶出厂房,拐了个弯,很快没影了。
看药蓠一脸惊异,我虚弱地笑了笑:“之前为自保制作的发声机关,只是许久未用了,有些延时。”
药蓠“噗”一声笑了,捏紧我的肩:“傻狗你不傻啊!”
我想回应他,但刚张嘴便抽了口气——太疼了!
药蓠反应过来,立刻要撕自己的衣袖。“慢,”我止住他,“拿酒和绷带,在床底下。”
“哗啦!”储物的纸箱被拖出,药蓠翻出绷带和一瓶未开封的老酒,再次坐回我身边,用嘴咬开瓶盖:“乖哦,马上就好!”
言罢,对准伤口就浇,“噼哩啪啦”一些酒水泼洒出来,打湿我的衣服,在地上留下暗色的一大块儿。
“嘶……啊!”我别过脸去,忍不住惨叫出声。
“这就不行了?”药蓠扬扬眉毛,毫不留情地按住我,用绷带麻利地在我肩上缠绕几圈,接着咬住末段,“呲啦”一下扯断。
终于停下了,可疼痛并未消退,我靠墙躺着,不住龇牙,吸气。
药蓠也不客气,把绷带一扔,见瓶中还剩下些酒,干脆一仰脖,全灌进自己肚子里!
“喂!”也不知哪来的劲,我慌忙倾身去拉他,“我自己都舍不得喝!”
“哈哈——”药蓠一抹唇角,放下空瓶,迎上来小心托住我的下巴,“那我拿好吃的来赔,如何?”
“嘁!”我不满地移开目光,不争气的肚子却在这时“咕咕”叫了起来。
“噗呵呵呵呵!”
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