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祥林嫂” : 词与物
在《祝福》中,“祥林嫂”首先是作为一个词汇,在双重的意义上被讲/表述。一是在故事所讲述的情境中,作为活动于“典型环境”中的一个“典型人物”,以“祥林嫂”的名字被表述、识别和定位/性。在其周边人物的认知中,“祥林嫂”标志着一种(已经确定的)社会身份、(逐渐显现的)人物个性和(最终成就的)性格命运。当“祥林嫂”最初在环境中出现时,“祥林嫂”可能只是一个尝试性的命名,随着她在环境中的活动,“祥林嫂”最终固着为一种个性和命运。这种叫作“祥林嫂”的性格和命运除了能够为“典型环境”之内的人们所识别,还能够为“典型环境”之外的我们所认知,得益于《祝福》对她的故事的讲述和我们的阅读。当我们在阅读中通过名字抵达命运,自以为已经洞察相关真相时,诸多信息可能已经被抹杀和忽视。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对词汇和词汇所表征的实体的混同。词汇模拟实体,实体演绎词汇,二者相辅相成,或相仇相残。然而终究,实体所发出的声音需要借助词汇才能被听见。作为词汇的“祥林嫂”与作为肉身的“祥林嫂”究竟具有怎样不同的色彩、被编织进怎样的句子、表征了怎样的语法、在发出怎样的声音,并非不值得再思。能否通过细读文本,探查词汇环绕肉身的生成、嵌入、凸显、跳荡、突破乃至爆发的诸情形,更好地把握鲁迅语法,仔细捕捉和聆听词汇所发出的声音,是对阅读的挑战,也是文本的召唤。
“祥林嫂”首先是一个词,其次是这个词所命名和指称的物,一个活人。《祝福》这篇作品所讲述的,首先是词对物的占有、捆绑、束缚、勒索和残杀。过去的解读把它阐释为控诉压迫的故事,所谓政权、神权、父权、夫权四条绳索的“吃人”案例。这是没错的。作为活人的祥林嫂的确是在这种词对物的占有下被绞杀了,作品写出了这一过程的平凡和因其平凡而惊悚之处,揭示出“几乎无事的悲剧”,正是其经典性所在。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除了“词”的声响,作品里明显还有“物”的声音,后者被或不被听见,同样构成理解作品的很重要的方面。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词对于物的占有和物对于词的复权相反相成,共同拓展着作品的意义空间。我们说鲁迅的作品富于内涵,一个方面正是基于对鲁迅作品并非讲述单面故事的特点的认知。当然我不是想说《祝福》除了讲述一个压迫的故事之外,还讲述了一个反抗的故事,做简单的翻案文章,而是想要借助对词与物二元多向互动的探讨,来尝试理解鲁迅语法的复杂性。
所谓“祥林嫂的声音”,大致是两个层面,一个是词的声音,词所讲述、表征、占有和建立的东西;一个是物的声音,物所发出、捍卫、主张和追求的东西。过去的分析或较多侧重前者,而后者也是应该给予更多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