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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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紫藤茶庄时,子珊已经在里面等着了。这个地方位于龙井村附近,茶室布置清雅,人流量少,非常清静。主人似乎并不在乎客流量,客人来了,泡最好的茶端上来,除了微笑以示问候,不声不响的。润生和子珊喜欢这里的气氛。子珊表情凝重,她看到润生进来,仔细打量,润生瘦了一点,但仪表还算整洁,得体地穿了一件黑色的休闲西服,衬衣是白色的。子珊听人说,润生这几天不像个人样,头发蓬乱,胡子也没刮。这几天润生没给子珊一点消息,子珊担心润生已被击溃了,她知道他不是个坚强的人。润生来之前大概洗过头,刮过胡子。他脸色惨白,嘴唇微微颤动。子珊知道润生在控制自己情感时经常会这样。

润生在子珊对面坐下。她注意到他的手,他的手心被烫伤了。怎么回事?是他自己伤自己吗?仿佛为了掩盖手心的伤疤,他的双手神经质地交缠在一起。在紧张的时候,在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他的思想都反映在他的手上。这双设计出无数让人脑洞大开的奇异建筑作品的手,相当大,超出了润生的身体比例。子珊喜欢这双手上绽露着的弯曲的青筋,对它们有莫名的亲近感,老是有一种抚摸一下的冲动。

“我们不能继续了。”这是润生沉默许久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润生没抬头,好像一抬头这句话就会失去力量。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子珊听事务所的人说,润生在最后确定方案时,他不看任何人,以表明他不想再倾听别人的意见。

“你还好吗?”子珊说。这几天她一直在说这句话,好像除了这句话,其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她面对的事太复杂了。

“你知道吗,她出事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润生说。

润生抬起头来,看着子珊。他眼中布满血丝。子珊早就猜到了,时间对得上,那天下午她和润生在刘庄缱绻缠绵,而易蓉出了车祸。她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他是个善良的人,她清楚他不想辜负易蓉,同时也不想辜负她。这一度让子珊感到不快,她全心全意对他好,可他脑子里总装着另外一个女人,虽然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也许妻子身份的合法性令子珊内心涌出的小小不满得以缓解,毕竟她才是夺走一位妻子丈夫的人。她相信润生对她是好的。在他们享受亲密关系时,润生是静穆而耐心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子珊心里充满感动并热烈地回应他。子珊是真的爱这个男人,她很想知道他和易蓉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也是这样吗?有一天子珊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润生很少在子珊面前谈易蓉,在子珊面前谈易蓉令润生产生一种不正当的感觉,似乎只有暂时忘记易蓉的存在才令他安心。他望着天花板,目光突然变得忧伤。子珊说,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润生想了想还是说了,有了一贝后,易蓉对性没了热情。这个回答既让子珊感到宽慰,表明润生和易蓉的婚姻生活存在问题,同时也让她有点感伤,她只是润生用来满足欲望的替代品吗?她迅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润生和她在一起时虽然只说想她,但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爱。

要是在往日,子珊看到润生如此脆弱,会抱住并安慰他。但此刻润生身上好像穿着一件把人推至远处的盔甲,令子珊不能靠近。

“出事的时候,易蓉给我打过电话,那时候她还有意识,后来她昏过去了。可我关机了。”润生说。

润生和子珊约会时喜欢关机。润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尖厉和慌乱。子珊想,这些话润生一定在心里对自己说过无数遍,现在终于在她这儿说了出来。

凭子珊对润生的了解,她知道负罪感正折磨着润生。她看到润生虽然强忍着情感,但眼里还是泛出泪光,她也跟着流下泪水。她从润生的神情中知道了他没说出口的话。润生已做出了选择。这也是这几天反复在子珊心里盘旋的念头。发生这个事件后,她意识到她和他难以继续了,障碍是如此确定无疑,仿佛一座大山横亘在他和她之间。是的,他们的关系不再像从前那样单纯了,从前中间只有易蓉,他们可以假装忘记,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润生儿女的死亡令他们的关系沉重到难以承受。但子珊还是感到不舍,她难以割舍眼前这个男人,无法想象她再也见不到他,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她还是会想他,她会痛苦长长的一段日子。她到此刻都心存幻想,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她和他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润生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提起过去他们欢爱时曾谈到过的一个想法,那次润生问子珊,最想做什么。子珊告诉润生,如果有机会,她想从事自己的专业,那才是她真正热爱的。润生希望子珊去完成自己的心愿,鼓励她出国深造。那时候,子珊调皮地问,你舍得我出国吗?那你可就见不到我了呀?润生后来确实没有再提起。他也舍不得她走吧?可今天他郑重提出来了,子珊什么都懂,含蓄的润生今天见她就是这个意思,他决定和她就此结束了。

她告诉他,他的提议她会好好考虑的,他不用为她担心。她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她还说,我听说易蓉伤得不轻,你的将来会很辛苦。润生,你要对易蓉好。润生突然泪流满面,他不想让子珊看到,转过身,把眼泪擦掉。当他转过头来时,目光破碎。

子珊是在他们告别后才号啕大哭的。她让润生先走,她呆坐在那儿,看着润生消瘦的背影渐行渐远。窗外有两只鸟儿飞过,它们亲密嬉戏,发出类似求爱的欢叫。紫藤茶庄的老板娘出来,什么话也没说,只递给子珊一盒店里定制的精致的餐巾纸,好像她此生见惯了这种场面。

哭泣终会停止。肆意的号哭令子珊感到片刻的放松,她抬头看了看茶室外的天空,傍晚将近,她得回去了。西湖景区,山脉延绵,可她觉得世界空旷,仿佛自己坠入宇宙洪荒。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希望会有润生的短信进来。没有。子珊忍不住给润生发了一条信息:

我心疼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没有回应。无声无息。

子珊想到今天就是他们的永诀,她不会再收到润生的任何回音。她这样确信着,同时也疑虑重重。润生就这样走了,消失了,不着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这种想象带出生命的空虚。子珊的心头像被一根针刺中,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她想起他烫伤的手心,这是一个隐喻吗?是他们关系的最后见证吗?他们的关系难道只剩下这么一点东西,那个丑陋的伤疤?子珊摇了摇头,心想,不是的。她的回忆绵长而深刻,她爱过这个男人,同时她相信他也爱过她。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伤感的子珊,突然问:

“姑娘怎么啦?需要在路边停一会吗?”

子珊发现她还是在不自觉地流泪。她不习惯在陌生人前失态,她掏出纸巾,擦去泪水,冷冰冰地说:

“不需要,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