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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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山口洋子一行,润生和世平去医院,看看易蓉是不是醒过来了。是世平开车,润生坐在后座。润生说,早上醒来,他去过易蓉的病房门口,易蓉还在昏迷中,不过医生告诉润生,她的生命已无大碍。润生看到昏迷中的易蓉整个头部被白纱布包扎起来。陪同他的医生给润生看了X光片,照片中,易蓉的骨架有明显的断裂,特别是下颌部分,有一根骨头断了。润生把目光投向易蓉,昏迷中的易蓉似乎知道润生的到来,紧闭的双眼流出泪来,就好像那儿有一个泉眼,正冒出泉水。润生轻轻叫唤易蓉,易蓉一点反应也没有。润生对世平说,这一切像一场大梦,感觉不真实,即便此刻他还是不敢相信发生的事。世平没吭声。他能说什么呢?一会儿润生说,易蓉病房现在还住着别的病人,想办法弄间单人的吧。世平说,已同医院说了,眼下病房紧张,有了就办。

停好车,世平陪润生一起进了医院。到了易蓉的病房门口,世平就停步了。虽然润生没有阻止他一同前往,世平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一起进去。世平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等候,他的脑子里满是躺在病床上的易蓉和躺在太平间的一铭与一贝。

易蓉依旧在昏睡中,润生没有久留。世平陪着润生从医院里出来时建议润生早点把孩子们火化。润生接受了。易蓉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一时半会儿参加不了葬礼。即便能参加,对于她也过于残忍。

葬礼一事是世平在打理。

润生的父亲曾是世平的老领导,待世平如己出。世平是听从润生父亲的劝导来杭州帮助润生的。当时润生的事业已经有了起色,父亲认为润生要是没有人帮衬,凭他的书生意气,很难做大。润生父亲原本也是学建筑的,由于在徽派建筑研究上的建树,在安徽的一所大学升至副校长。润生父亲当副校长期间,看中了世平,让世平做了他的秘书。世平的能干深得庄校长的赏识。庄校长退下来后同世平谈了一次心,认为世平只有本科文凭,待在大学并非最好的选择,提议世平做润生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合伙人,帮润生打理行政事务。世平听从老领导的提议,来到杭州。

很多人说润生和世平长得有点像,特别是眼睛和眉毛的部分颇有些神似,只是气质不同,润生天真而固执,世平则冷静且热情。润生一度怀疑世平是父亲的私生子,直到润生有一天去世平家玩,见到世平父母,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润生这么想是因为父亲是有前科的,在润生成长时期,父亲和一个女人发生了婚外情。这事让润生的性格变得内向。母亲也很伤心,只是母亲依旧忍辱维护父亲,容不得别人说父亲不好。后来母亲因病过世,父亲迅速和学院一位教师结了婚,她的年龄几乎和润生差不多。润生不能原谅父亲的行为,一度不太和父亲往来。但知子莫如父,父亲毕竟是爱他的,派了世平来协助他。这几年多亏了世平的打理,他才有所成就,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建筑思想和特色。他对父亲和世平是感激的。他觉得父亲的这个安排中隐藏着对他才华的信任,不然父亲怎么可能让世平来帮助他呢。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因此得以改善。

葬礼非常简单。润生还没找好墓地,此事必须和易蓉商量。他决定等易蓉醒来后再议,先火化了再说。葬礼的参加者只有润生和世平,连事务所的同仁都没叫。世平问需不需要把一铭一贝的事告诉庄校长。润生想了想,说,缓一缓吧,他这几年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经受不起打击了。父亲一向严厉,润生青少年时期觉得父亲丧心病狂,对他严苛到不近人情。但父亲对孙子、孙女是真的欢喜,一见到他们便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像一尊弥勒佛。世平不再表示意见。

殡仪馆的车子来到医院,工作人员把两具尸体放到车子上。世平问润生要不要去看一眼?润生脸色苍白,摇了摇头,坐进自己的车里。车子还是世平开的,紧跟着殡仪馆那辆黑色的灵车。殡仪馆在城西,早晨的太阳挂在天边,像一道天堂之门。

润生独自去过出事的地点。他把车停在钱塘江大桥北堍上坡的口子上,他沿着上坡道向车祸发生地走去。坡道上没有人行道,上坡道是圆弧形,道上的汽车开得并不快。坡道的两边种着悬铃木以及香樟树,枝叶繁茂,这里还算是西湖景区,著名的六和塔就在西侧不远处。

易蓉撞断的那个钢质挡条还没修复,断开处像一张巨大的狼口,好像随时会把什么吞噬掉。那断开处震惊了他,他迈不开步子。他脑子里无数次想象过易蓉的汽车撞向围栏的那一刻,钢条如何刺毁汽车。润生没见过那一幕,世平也没有具体向他描述,可润生只要一闲下来脑中就会浮现那个场景,犹如电影里的慢动作,一遍遍播放。汽车撞击时女儿的长发像水中漂浮的草,迅速散开来。这种想象让他身心俱疲。

他想起山口洋子的话:真正的悲伤、那种撕心裂肺的磨难对润生来说还没开始,还在他身体里沉睡,但它们会醒来。最初的麻木过去后,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空了,五脏六腑不复存在的那种空。他脑子里竟然想起建筑师安藤忠雄。山口洋子说,安藤先生将会摘去胰脏和脾脏。失去器官的身体会变成另一个意义上的身体吗?那个“自我”会因此改变或消失一部分吗?润生觉得自己的“自我”被掏空了,完全死了。汽车陆续从润生身边驶过,其中的一辆停了下来,车窗摇下,探出一个中年男人的秃顶,男人目光凶悍,骂道,你想被撞死吗?

润生需要咬紧牙关才能靠近那个位置。仔细察看,还能看到地上的血迹。围栏上残留的油漆应该是易蓉那辆红色宝马留下的。他抚摸着铁围栏,好像在抚摸孩子们的身体。他探头看了看坡道一侧的斜坡,那里长满了杂草。南方的土地,湿润而肥沃的土地,有生命力的土地,什么植物都能茁壮生长。与杂草比,人是多么脆弱,是因为人没有根须深入土地吗?他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间有一颗琉璃珠子在闪亮,他怦然心跳,那是出事时孩子们遗落的古罗马人面珠子吗?罗马珠子是那趟去多哈领阿迦汗国际建筑奖时一位约旦建筑师女士送的。那天他们在餐厅,玩着抽阿拉伯水烟,润生和女士交换了孩子们的照片,那位女士喜欢润生刚满一岁的女儿,她摘下手中的一串珠子,说要送给润生的女儿。罗马帝国曾统治过约旦所在的地区,约旦境内到处都是古罗马的遗迹。古罗马人面珠子色彩丰富,从青金石的底色中,渗出墨绿色的线条和色块,中间的人面天真如童画。润生不敢全要,只要了两颗带有黄色人面的,一颗女孩脸,一颗男孩脸。润生爬出围栏。现在他确认那确实是孩子们的遗物,由于激动,他抓到珠子后滑倒在斜坡上,身体翻滚。幸好一棵柏树挡住了他。他的手上沾满了杂草和泥土,他把罗马珠子紧紧握在手中,就好像握着孩子们的生命。

润生躺在杂草丛中,缓慢地摊开手,那是一颗有男孩人面的珠子。它是一贝的,名字叫哥哥。另一颗属于一铭的珠子叫妹妹。这是润生回来后让儿子和女儿自己挑的,命名也是兄妹俩自己想的。哥哥和妹妹,表明两个孩子的感情非常好。可能是他们的年龄存在差距,少年老成的一铭从小就知道严以律己,知道什么事都要让着一贝。一铭心里面是宠着妹妹的。

在一贝出生前两年,易蓉也曾怀过一个孩子。当时易蓉问润生意见,润生建议流产。这件事给润生和易蓉造成了巨大的阴影,流产后好长一段时间,他俩觉得自己像一个刽子手,亲手杀了自己的血脉。当易蓉再次怀孕后,两人几乎一致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代价是易蓉因超生失去公职。

这么多年来润生一直有一个毫无来由的隐忧,女儿一贝会突然从他身边消失。他曾对易蓉说起过自己的念头。易蓉说,也许你是担心她有一天会嫁人,还早着呢。润生觉得这个时时生出的念头同易蓉那次流产有关。一个生命说消失就消失了,这事让润生生出无常感。

他对一贝特别疼爱。有一次下班回家,易蓉不在,可能是去学校接儿子了。润生叫一贝,屋子里悄无声息。润生被一直以来藏在心头的不祥之感控制,他疯了似的叫一贝。没有回音。他们安家在钱塘江边的一幢别墅里。别墅是早几年买的,当时这儿还挺偏僻的,楼盘几乎卖不出去,润生和易蓉一眼看中了这地方,开发商打折卖给了他们,非常便宜。如今这里的房价飞上了天。因为房子大,阁楼平时没人上去。润生蹿到阁楼,也没找到一贝。世平刚来杭州时,曾在阁楼临时住过一阵子,后来阁楼几乎废弃了。润生正要离去时,阁楼的烟道里传来一贝的笑声。装修房子时,润生做了一个欧式的壁炉,后来,因为环保问题(木头燃烧其实并无多大烟尘),其他业主有意见,壁炉没有用过,烟道也被废弃了。阁楼的烟道成了一贝的秘密领地。润生爬了进去,烟道内被整成了一个小洞穴,宛如一个微型的城堡,四周的弧形墙面装上了一些原木板,上面堆满了一贝喜欢的润生从世界各地带来的小物件。润生钻了进去,紧紧抱住女儿,好像害怕女儿会像一缕烟一样从烟道飘走。润生仰面朝天,看到一缕光从烟道的出口射入。烟道的出口装了被切割成四块的彩色玻璃,头上的光线顿时变得色彩斑斓,仿佛带着一种中世纪的气息,使得巨大的炭架显示出童话气质,好像这个洞穴成了一个被森林包围的孤独的城堡。是谁把这些彩色玻璃装上去的?润生平常不太操心家里的事,后来他才从易蓉口中得知是在一贝的要求下易蓉请师傅安装了这个小小的领地。

看到这一幕,润生想起建筑学界用“巢穴主义”命名他的建筑设计,他意识到人类对洞穴有着天生的亲近感,而光线就是人灵魂的形式,或说是神的形式。他想起自己童年时期也喜欢躲藏在防空洞里,有一天,防空洞被锁上了,他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他以为自己会饿死。

润生从钱塘江大桥回到家,径直来到一贝的洞穴中。他双手紧紧攥着那颗罗马珠子,缩成一团,无声抽泣起来。从烟道射下的光线打在他的头顶。一铭和一贝在光线里吗?是光线送来了一铭和一贝,还是他们被光线掳走了?他从这光线里得到的是安慰还是仇恨?他张开手,看了一眼珠子,好像儿子和女儿会从这珠子里走出来。

太阳被飘来的云层遮蔽,刚才洒在前面黑色灵车上的阳光迅速消失。润生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子珊来电。润生把电话掐了。驾驶室里的世平神色凝重。一会儿,子珊发来一条短信:

你还好吗?

润生还是没回,他索性关掉了手机。

他们来到了殡仪馆。润生一直坐在六号厅的台阶上。作为建筑师,他清楚台阶的意义。上升。天堂。他不禁向天空看了一眼,这会儿云层已经布满了天空,看起来冷漠而阴郁,早上的晴朗仿佛是梦境的一部分。这么低的云层对南方而言意味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润生倒有些盼望一场暴雨。他注意到殡仪馆广场上的植物很少,几乎空无一物。

世平来到他身边,对他说,可以进去了。世平递给润生一朵花,是红玫瑰。润生想,是世平早就准备好的,世平总是这么细心。他走进六号厅,厅的正中放着一铭和一贝的照片。照片上的儿子和女儿是多么阳光,多么漂亮。他们都遗传了易蓉的相貌,既清朗又暗藏着激情。儿子的尸体躺在鲜花丛中。同他在太平间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了,他们给儿子化了妆。儿子穿着西服,戴着领带。衣服的布料不好,好在是棉质的,应该舒适。他一直不敢看儿子的脸。太平间所见的一幕就是一个噩梦,他的脑子一刻不停地浮现儿子破裂的脑袋,儿子的脑袋肿成一个红色的圆球,五官难辨。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望向儿子,吓了一跳。那肿胀的巨型头颅已修补好了,儿子的五官显现其上,像戴着一个白色假面,完全看不出儿子原本清秀的模样。他们化妆技术的粗陋令他既悲痛又愤怒,他觉得自己快要对站在身边的年迈入殓师发火了。世平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耳边说,这是殡仪馆里最好的入殓师,昨晚对着一铭的照片修了整整一夜,也只能这样了。润生听了这话,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来到儿子身边,在儿子的头发上吻了一下,然后颤抖着把手中的玫瑰放到儿子的胸口。

时间到了,年迈的入殓师和两个小伙子来到一铭的尸体边,一铭将被送入焚化炉。润生的手一直搭在车子的金属边上。入殓师对世平使了个眼色,世平过来抱住了润生。润生看到炉子张开,炉膛是黑暗的,在炉子合上的那一霎,蓝色的火苗从四边喷出。后来,世平告诉润生,要是没有他抱着,润生是会冲进去的。

润生晕倒在太平间后,医生给他打了一针,然后他进入了一个长长的梦境。在那个梦里,光芒也是蓝色的,儿子和女儿变成了两只鸟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只是他认不出那是什么鸟。润生意识到火化是葬礼的最重要的部分,一具肉体瞬间在世界消失,从此一铭和一贝只会出现在相片、记忆或梦境之中。

润生再次来到殡仪馆广场的台阶上。他没有了力气,好像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已耗尽了他全部的能量。他想,晚上回医院,一定要让医生再给他打一针,他得好好睡一觉。世平再次来到润生面前,告诉他,可以去看一贝了。润生再也迈不开步子,摇了摇头,问,他们也给一贝化妆了吗?世平点点头。润生说,你让他们把一贝的脸蒙上吧。世平又转回去,去传达润生的意思。在这个空当,润生决定不再踏进六号厅。他无法面对。

他想象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噬了女儿。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火苗对准自己的手心。他听到手心的皮肤发出滋滋声,好像猪油落在不粘锅里发出的声音。他几乎没有感到疼痛。有一道光进入了他的脑子,好像他的头脑此刻正在燃烧,成了一台焚化炉。他看到了头脑中的光,以及光中孩子们的笑容。

润生设计的建筑中充满了光线。他赋予光线以意义。在润生这里,光线可以构成他想要的各种各样的隐喻:混乱的光线象征着生命潜在的本能;而单纯的光线象征着秩序和威严,是神启的时刻。光线可以构成这世上任何图案,光线是艺术家。光线和黑暗相生相伴。必须先有黑暗才有光线。巢穴。母亲的子宫。还有墓地。孩子们最后总归要进入墓地。一个小小的洞穴。没有光。是的,先要有黑暗,才有光。他们说灵魂害怕光线。润生想象着未来孩子们的墓地。他想起女儿阁楼里的洞穴。需要有一道光出现在墓穴里。现在不能埋葬。也不能同易蓉谈这事,得等易蓉醒过来。

润生看到自己的手心烧焦了,从手心传来烧焦了的肉腥味。润生的眼泪滴在其上,瞬间感到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他把手握成拳头。他抬头看见世平左手和右手各抱着一只骨灰盒。一只黑色,一只红色。这是世平精心挑选的,它们简洁的外形符合润生的审美。世平办事确实细致入微,体贴周全。润生不用问就知道,黑色的是哥哥,红色的是妹妹。

他再次想起山口洋子说的安藤忠雄将要摘去体内器脏的消息,他想象一铭和一贝就是他的内脏,是他的心和肺。也许是手心烫伤的疼痛消弭了别的感受,此刻他没有心痛或窒息的感觉,只觉得世界变得空空荡荡。原本一铭和一贝是他全部的世界,那是一个热烈且充满生机的世界,现在万物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