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殷卜辞的梦兆记载与占梦方式
殷商时期,凡是王者占梦,通常都有记录。殷人卜辞里关于占梦这一类的,主要的是殷王占梦的记录。因为占梦是殷代的一项极为重要的社会生活事件,殷王设有专职的占卜官员。尽管由于“殷先人有册有典”(《尚书·多士》),然而只有殷王的梦才能被记录下来。根据胡厚宣先生的考断,占梦之事,在殷高宗武丁时期为盛,卜辞中所记做梦之人,多为殷王,间亦有与王关系密切之人,如王妃及近臣等。[14]胡厚宣先生把殷时期的梦分为梦景、梦人、梦因、梦祸四种。而殷王所占问的梦象,除了人物、鬼怪、天象、走兽外,还有田猎、祭祀等。在人物中,既有殷王的妻、妾、史官,又有死去的先祖先妣。在天象中,既占下雨,也占天晴。在走兽中,既提到牛,也提到死虎。还有特别多的一部分,便是前二节所说的鬼梦。
关于殷王的梦景,按照胡厚宣先生在《殷人占梦考》里的归纳,可做如下之分(梦鬼部分因前有所述,此略去)。
(一)梦人物。
(1)丙子卜,谷贞,王梦妻,不佳(唯)(祸)?
(2)□□卜,谷贞,王梦妾,(有)间佳?
(3)辛末卜,谷贞,王梦兄戊尧(何)从不佳?
(4)□寅卜,谷贞,王梦兄丁佳?
(5)辛巳卜,贞梦亚雀顺余□若?
(6)乙巳卜,贞,王梦箙,其佳□(孽)?
上述六条中,第一、二条是贞卜武丁梦妻、妾是否有祸;第三、四条是贞卜武丁梦其兄戊荷戈以从是否有祸,又贞卜梦其兄丁是否有祸;第五、六条贞卜梦亚官雀是否顺应王者,梦史官菔是否有祸孽。
(二)梦走兽。
(1)庚子卜,贞,王梦白牛佳?
(2)□丑卜,贞王梦出(死)大虎,佳?
此二条贞卜武丁梦见白牛以及梦见死虎,是否有灾祸降临。
(三)梦天象。
(1)□梦雨,亡匈(害)?
(2)贞王梦,佳?
(3)王梦,不佳?
第一条武丁梦天降雨,第二、三条梦天晴,贞卜问是否有祸害。
(四)梦行举。
(1)□梦步□。
(2)□□,辛亥,王梦我大敦。□辛亥□,壬子,王亦梦尹勿出□于父乙示,余见它才之□。
(3)贞王梦□(禽),不佳。
第一条梦步行;第二条贞卜武丁梦有所敦伐,壬子又梦,所以下令不祭父乙;第三条贞卜武丁梦田猎,有所擒获,是否即有灾祸。
从殷王的梦境中可以看出,殷王占梦大多着眼于梦象的预兆,并注重它的消极方面。所以他的占问总是围绕着“有没有祸乱”“有没有灾孽”而展开。殷王的占梦活动,无疑成为中国古代梦兆迷信的前导。
至于殷人的占梦方式,从以上看,仍然是比较原始的直接根据梦象来占断的方式。如殷高宗梦得傅说,就是按照梦中所见到的形象去占断,这也是一种“按图索骥”。倘若梦象的意义不明确,便借助占龟(龟卜),观察兆纹的形状和走向,来做最后的判断。总的说来,在殷人那里,由于甲骨文文字的限制,不可能有比较复杂和比较细致的占梦方式;而直接根据梦象来占断的方式,毕竟是我国占梦历史上出现最早的一种方式,它为此后占梦家对某些“直梦”进行占释,提供了一定的经验。
由于占梦方式简单,殷王的梦,有些是他自己亲自占断的,如上文提到的:“癸未卜,王贞梦,余勿”“丁未卜,王贞多鬼梦,亡未。”而殷王大多数的梦,是由专职的占卜官员(有时也叫神职人员)占问的。从上引的卜辞里,我们便可以看到有一个叫谷的官占问的为最多。根据卜辞的内容,唐兰考证出谷是武丁时代重要的卜官;于省吾先生在《甲骨文字集释》里认为,谷可能是殷王武丁的一名重臣。这么说来,谷兼有神职和政职双重身份,他在殷王朝的地位很高,对殷王的活动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殷王的不少梦象,以及国家的许多大事,都由他代王占卜。除此之外,卜辞中还提到一位叫的官员,当也是殷王的神职人员,为殷王占过梦。这样,在殷卜辞中,谷和是我们所能见到的两位占卜官员,虽然占梦仅仅是他们的公务之一,但是他们所遗留下来的占梦活动的历史踪迹,毕竟比史前时代的巫神巫咸[15]要来得可靠,这也是史家们认为的较早出现的有史料和文字根据的占梦者。
殷卜辞中所记载武丁梦中之景象,或为人物,或为鬼怪,或为走兽,或为天象,或为行举,在殷人看来,梦乃灾祸将临之征兆。因此,在卜辞里,还看不到有关于“喜幸”之类的占问。殷人将梦象都视为凶梦,至于梦之原因,皆以为是先祖先妣之作祟也。如“贞王梦,佳大甲”“贞王梦,不佳大甲”“王梦,不佳祖乙”“贞王梦,不佳祖乙”“己丑卜,谷贞王梦,佳祖乙”等,皆是占为王之先祖的鬼魂闯入殷王的梦境作祟。又如“王梦,佳妣已”“戊午卜,贞王梦佳壬妣”等,则是与为王之先妣对殷王梦境的作祟。
殷人认为,梦既然是灾祸之先兆,其原因又是先祖先妣之作祟,那么,就必须举行一定的仪式,禳除恶梦。从殷卜辞来看,凡是遇到恶梦,都要对作祟的鬼魂进行祭祀活动。所以,对恶梦的禳除之术始于殷商时期。例如:
己未卜,谷贞,王梦皿(祭名)不田佳?
丙戌卜,谷贞,王(有)梦示,不……?
根据字形考证,“示”与“氏”本为一字。《说文》又云:“示,神事也。”可见示字与神事有关。丁山根据示、氏二字的同形认为,“同一图腾,即同一宗氏,氏族社会的组织,即以图腾祭的神示为中心”[16]。于是,殷商时期就以崇祀祖先的图腾神示为中心。王国维确认,示者乃是殷人先公先王先妣之通称。[17]殷人对祖先神的祭典,分为“大示”“小示”以及若干示等,时代较早的称为“大示”,较晚的称为“小示”,由此来明确王族谱系,并进而发展为按世次轮番祭祖的“周祭”。在频繁的祭祀活动中,对那些以“示”通称的殷人之祖先的祭祀,被赋予了一种神圣而隐秘的意义,这其中自然包括为禳除恶梦而祭祀祖先鬼魂的内容,其用意在于祈求祖先不再降临给他们以恶梦。实际上,这种禳除之术从更主要的意义上说,是希望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免除灾祸的袭击。作为殷人的一种宗教心理,这种活动是占梦迷信的一种变相的延伸,发展到后来,便形成了一整套的祈吉梦和禳恶梦的宗教习俗,从而扩大了占梦迷信的社会影响;质言之,它本身无疑也成为古代占梦迷信的一个组成部分。
综上所述,殷商时期的人神沟通之梦,之所以比在这之前的神控制梦前进了一大步,在于殷人受到殷商宗教文化的渲染而萌发的神灵崇拜意识,于是便有了“殷人尚鬼”“殷人尊神”的宗教心理;由此,他们便把梦象视为祖、帝合一的神灵在通引入梦,从而希望从中得到某些征兆和信息。从武丁时期卜辞的贞卜意向看,殷人视梦为接收神灵启示的重要场所;神的启示是由先王先祖先妣等鬼神发出的;占梦是对梦象的解读;梦占是现实预兆的依据。尽管,殷人的梦象基本上集中在灾祸的征兆上面,凶兆的现象极为常见,然而,殷人仍然将梦视为最可信赖的感知方式,并且将梦占的预兆作为最重要的行动准则。中国古代的占梦迷信,就这样从最初的对梦进行直解的梦兆迷信,开始进入完备化的阶段。
[1] 《礼记·表记》。
[2] 胡厚宣:《殷人占梦考》,见胡厚宣《甲骨文商史论丛初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3] 转引自胡厚宣《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下)·殷人占梦考》,1944。
[4] 见《甲骨文合集》14199片、776片和1812片。
[5] 见《甲骨文合集》13635片、17377片和10408片。
[6] 见《甲骨文合集》17379片、892片和201片。
[7] 见《大戴礼·五帝德篇》。
[8] 见《太平御览》卷82引《史记》。然《史记》无此文,或为《归藏》旧文。
[9] 见《甲骨文合集》1402片。
[10] 胡厚宣:《殷卜辞的上帝和王帝》,《历史研究》1959年第9期。
[11] 郭沫若:《青铜时代》,人民出版社,1954。
[12] 见杨慎《丹铅总录》,转引自《古今图书集成》卷152。
[13] 刘文英:《梦的迷信与梦的探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第18页。
[14] 见胡厚宣《殷人占梦考》。
[15] 关于巫咸,张衡《思玄赋》曰:“抨(使)巫咸以占梦兮,及贞吉之元(善)符。”(《后汉书·张衡列传》引)韩愈《琴操十首·残形操》曰:“有兽维狸兮,我梦得之,……巫咸上天兮,识者其谁?”在《山海经》之《海外西经》和《大荒西经》里,对巫咸亦有记载。
[16] 丁山:《甲骨文所见氏族及其制度》,科学出版社,1956,第4页。
[17] 王国维:《殷卜辞中先公先王续考》,《观堂集林》卷九。其文云:“商人从大乙、大甲、祖乙为三示,是先王亦称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