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梦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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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人神沟通:武丁梦得傅说

人与神的沟通,是古代中国人对于梦象的一种神秘化的解释。殷商时期的人神沟通之梦,根基于“殷人尚鬼”的宗教心理和文化心理,从而标志着梦兆迷信的滥觞。而实际上,殷代祖先商汤大臣伊尹生自空桑的传说,可以看作人神沟通的梦之先例。这个传说出自《吕氏春秋·本味》:

有侁(莘)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庖)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

这是关于伊尹出身的传说,它反映了古代人将著名人物的出身加以神化的心态。伊尹的母亲在怀孕的时候,梦见神灵告诉她,如果石臼里往外冒水就赶紧往东跑,不要回头看。次日,她果真看到石臼出水,便告诉邻人,急忙东逃十里,回头看到村邑已被水淹没,自己因此化为一株空桑树,伊尹也就生自这株空桑树。这个梦象中的人神沟通,在于神灵通过梦境,将洪水的信息告诉了伊尹的母亲。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梦兆现象,只不过当时的人们还不能自觉地看出来而已。

在被宋代疑古经学家称作“晚书”的《古文尚书》里,有一篇《说命》,有声有色地描述了殷高宗武丁即位之初凭借“帝赉予良弼”之梦选择首辅大臣的故事:

〔高宗〕梦帝赉予良弼,其代予言。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说筑傅岩之野,惟肖。爰立作相。

这就是历史上的殷高宗梦傅说的故事,流传颇广。武丁梦见上帝赐给他一位良臣(赉,赐也),来辅佐他主掌国政。他于是根据梦中所见的这个人的形象(厥象,指梦中之象),四方寻找,终于在傅岩之野发现一位名说(无姓)的奴隶,颇像梦中之人,便立他为国相。此人被叫作傅说,他果然辅佐武丁成为著名的中兴之主。

武丁梦得傅说之传说,亦见于《国语·楚语上》:

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于神明……如是而又使以梦象,旁求四方之贤,得傅说以来,升以为公……

这里便是张扬了高宗德行的高尚,他的风范感动了神明和上帝,所以神灵便托梦给他,找到良臣。对这个故事,后人有疑为是西晋末人的伪托,也有疑为武丁为了破格用人而出于杜撰。但不管如何,我们姑且将它作为一段神话或传说,目的在于看出当时的人们怎样把梦看作人神沟通的一条渠道。何况,这个梦在《史记·殷本纪》中更有详备的记载:

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险应作岩,下同——引者注)。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

很显然,人神沟通之梦在殷高宗梦得传说的故事里达到了一种“神通”的境界。武丁兴殷心切,观国风三年未得其佐,此举着实感动了神灵。按《墨子》的说法是“以词说于上帝鬼神”,于是神便通灵于武丁,借助梦境将首辅大臣的信息告诉了武丁。这无疑可以看作梦介入政治运作的一种肇始;当然它还不具有在此之后的梦占行为所具有的那种特殊的政治语言功能,因为在殷人那里,并不具备以梦占推进政治运作的行为方式,而仅仅具有某种知觉方式。

从古代典籍里可以看出,古代史家们总是在诸位圣王的宏伟业绩上补上神秘的一笔:他们功业的显赫,往往得益于他们在梦中与神相交,从而得到神助。且不说晋人皇甫谧撰《帝王世纪》时,把黄帝贡献的辉煌,看作得益于他的占梦的高明;在《春秋纬》里,说到黄帝伐蚩尤时,照例以一个不平凡的梦为开端,黄帝“梦西王母遣道人披玄狐之裘,以符授之”,遂败蚩尤。因此,与神交通,被看作圣王们的一种特殊本领。孔子就说,颛顼由于能“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民”[7],才开创了囊括四海的丰功伟绩。《尚书·尧典》说,舜命夔专司巫事,以和神人,取得了“百兽率舞”、八方来归的奇效。《国语》说,“禹致鬼神于会稽之山”。皋陶说,夏启由于能“与神交通”,才有资格“以身为帝,以王四乡”[8]。由此看来,在古圣王的传说中,谁能准确领悟梦中神灵所赐予的信息,谁就能拥有他所希望得到的东西,也就掌握了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后世有人把“天下”(权力)叫作“神器”,即与神相通后所得到的权力。《老子》第29章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这是何等的神圣。弗雷泽人类学的假说——在人类社会早期,巫、王总是合一的,无疑在中国古圣王的传说中得到了印证,并由此形成了一种传说的积淀。

但是应该指出,殷商时期的人神沟通之梦,绝不仅仅是鬼魂(即祖先的神灵)的通梦,而且还包括上帝这个至上神的通引入梦。在殷人的人文意识里,上帝并不是如同我们所说的西方基督教的那种彼岸人格化的上帝,而是始终没有离开此岸的人伦情理和经验世界,常常与世间凡俗的现实关系彼此呼应,无所而不在。这实际上是一个圣人式的神灵,它的功能超越于自然神和祖先神之上。所以,殷人的上帝不仅具有形而上的神秘色彩,而且由于直接地介入殷人的人事,从而又具有部族神或祖先神的形而下的世俗性质。这种上帝观念的二重性,使得殷商时期的帝、祖关系或天、祖关系达到了一定程度的融合,成为一种圣人式的神灵。尽管《尚书·盘庚》里把上帝神置于祖先神之上(“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然而,武丁时期的卜辞却出现了以祖先配上帝的说法:“贞,咸宾于帝;贞,咸不宾于帝。贞,大(甲)宾于帝;贞,大甲不宾于帝。贞,下乙宾于帝;贞,下乙不宾于帝。”[9]由于先王可以升天配帝,最后干脆把作为上帝专称的“帝”同时用作对祖先与人王(圣王)的称谓,上帝也就是殷民族自己的祖先。如武乙卜辞称其生父康丁为帝丁,帝乙卜辞称其父文丁为文武帝。正如胡厚宣先生所说:“从武乙到帝乙,殷王对于死了的生父都以帝称。”[10]殷末二王甚至有了“帝王”“帝辛”的史称。所以,郭沫若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指出:“帝的称号在殷代末年已由天帝兼摄到人王上来了。”[11]直至后来的《山海经》里,说帝俊这位娥皇的丈夫,是许多圣贤的父亲,看起来是人王;同时又说他生育了太阳和月亮,又明显是上帝。这是一个佐证。这样,在人文意识的渲染下,人神的沟通成为当时人们祈求“圣”(人王与上帝)的境界的基本范型。根据郭沫若在《两周金文辞大系》中的考证,古“圣”字从“口”从“耳”,下有一“王”字,从字形上看,有“声人心通”“入于耳而出于口”的含意。《说文解字》也说:“聖,通也。从耳呈声。”对于帝、祖关系来说,这很有可能是指天祖相通的神秘现象;而对于当时人们的梦象来说,这又有可能是指帝、祖通引入梦,达于人神沟通的一种境界,是神意的一种表达。

由此来看武丁梦得傅说的传说,武丁复兴殷商的愿望感动了神明、上帝,神灵就托梦于他。武丁的梦无疑是进入了“圣”的境界。然而,我们的文学家及史学家们对此仍意犹未尽。傅说死后,屈原就在《楚辞·远游》里写了这么一句“奇傅说之托辰星兮”,说傅说的灵魂升天后,化作了天上的一颗星。后有王逸注道:“傅说,武丁之相;辰星、房星,东方之宿,苍龙之体也。傅说死后,其精著于房尾也。”洪兴祖补注引陆德明《庄子音义》:“傅说死,其精神乘东维,托龙尾,今尾上有傅说星。其生无父母,登假三年而形遁。”所以,今天人们把箕星和尾星之间的一颗晶莹的小星,称为“傅说星”。这么说来,傅说生前由神灵(帝、祖)通引入梦,死后灵魂升天,化作星辰,这无疑更是一种天祖合一、天人合一的神意的沟通,它比之武丁梦象的人神沟通,更具有一层神秘的色彩。明代杨慎说武丁梦得傅说乃“圣人之神道设教也”[12],说到底仍然是帝、祖通梦的神意表现。卜辞里曾数次提到“梦父”,如《菁》六:“王固曰:求之梦父,具来嬄。”《后》下五:“王固曰:求之梦父,甲寅允之来嬄。”对此,今人刘文英先生在《梦的迷信与梦的探索》里分析道,据有人推测,“梦父”即可能因梦而得,如“师保”之称“保父”,而尊之曰“梦父”。[13]我想,这里面很可能就存在着一种人神沟通的关系。梦象的神意,或者体现为某种神谕,或者体现为某种感应;但无论如何,神意的沟通不仅仅是殷商时期独有的文化现象,它对于在这以后占梦迷信的形成,更具有前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