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运总有用完之时

西虢的始祖为周文王的异母弟，这个国家面积不大，实力不强，但地理上比较靠近洛邑（在河南陕县），跟周王室关系一直很好，历任国君中有不少曾在周王室里任职。仗着中央有人，一直喜欢惹是生非。比如当年就曾经帮着周桓王抢走了姬寤生天子上卿的铁饭碗。而在曲沃代翼的过程中，西虢国一直在周王室的率领下帮助翼城的大宗对抗曲沃。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恩怨了，曲沃的小宗已经跟周王室达成了谅解。跟西虢国也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大家完全可以放弃成见，一块儿喝酒嘛。

比如鲁庄公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676年，晋献公刚当上国君那年，就跟虢国国君姬丑约好一起去朝见也是这一年登基的周惠王。周惠王相当高兴，请他们一起喝了酒，喝完酒后还各送五双玉、三匹马。虽然鲁国的君子对此不以为意，还批评周王送礼不讲爵位高低，但对周虢晋三国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增进三方关系的好事。

喝完这次酒后，三国行又加进郑国来。郑国的公子突也就是郑厉公也跑到了洛邑拜见了周惠王，还跟姬丑、晋献公三方做媒，帮周惠王娶了陈国的陈妫。

此时，齐桓公的霸业初现峥嵘，按照郑厉公的规划，应该是周郑晋虢陈组成另一个联盟，来对抗齐桓公的幽盟。

这个计划初见成效，接下来的三年，齐国一改四面出击的态势，难得地老实了一阵，大概也是想观察这个西部联盟到底想干什么。

事后来看，齐桓公还是多虑了，这个西部联盟没两年，就因为周惠王雨露不均——赐了姬丑酒爵，却赐给郑厉公一条老婆的腰带而出现裂痕，紧接着，一向爱挑事的郑厉公就薨了。

没有了挑大梁的郑厉公，西部联盟就此宣告解体。在这之后，再没看到晋献公跟姬丑还有周惠王在一起愉快地喝酒了。当然，晋献公也挺忙的，接下来用了三年时间清除国内的公子。等忙完这件事情。晋虢两国终于又有了交集，这一次，是虢国打上门来。

秋，虢人侵晋。冬，虢人又侵晋。（《左传·庄公二十六年》）

看起来，是虢国有些不依不饶，秋天打完冬天打，事实上，虢国的同志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跑到晋国主持正义来了。

晋献公在围杀群公子时，因为网收得不牢，有些公子逃跑了。这些公子跑到虢国，控诉了晋侯的凶残行径。姬丑还在周王室担任着卿士的职务，在周天子已经不把自己当天子的情况下，姬丑还把自己当干部，碰到这样公然挑战宗法底线的国君，毅然决然出兵干涉。秋冬两季接连出兵，效果不大，也没有将杀人凶手晋献公捉拿归案。何况，本该管这事的伯主齐桓公连态都没有表一个。

虢国军队秋天来的时候，晋献公忍了；冬天再来的时候，晋献公实在忍不住了。

说起来，晋献公也是一个暴脾气的人，据史书统计，在春秋的这些国家里，要论灭国最多的国家，一个是南方的楚，另一个就是西边的秦国。晋国大概能排到第三，这是集体成绩，要是论个人成绩，据我所知，没有人能超过晋献公，晋献公在位二十六年，一共灭掉了十七个国家，打服了三十八个国家（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平均一年要制服两个国家。

看着大家平时关系不错，还在一起喝过酒聊过人生谈过理想，一直没对你下手，你还找上了我，那就不要怪我不讲历史渊源了。

晋献公操练兵马，准备袭击虢国。关键时刻，士 站了出来，告诉他先不要着急，等等看。

“人家都两次进攻我晋国了，”晋献公愤然说道，“还需要等什么？”

士 的话让晋献公大吃了一惊：“等虢公多攻打一下我们，最好让他打胜仗。”

一般两国交恶，一方无不希望对方倒大霉，自己好去捡现成的便宜，还从来没有等对方大胜多胜的。晋献公望着士 。在解除国内公子的内患后，他将这位大夫提拔为大司马，他相信士 这样说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你说说看为什么？”

“虢公这个人骄傲，要是让他多胜几次，他一定会自满膨胀，最后就会抛弃自己的百姓，等他没有了百姓的支持，我们再去打他，他就是想反抗，也没有人跟从他了。”

接下来，士 进一步阐述了要发动战争，就必须获得国内民众的支持的思想，这个思想也可以简称为重民思想。在春秋时，虽然大家都搞封建迷信，年年要祭神，但各国尤其是一些大国比如齐郑，都奉行的是重民轻神思想，到了孔老师这里，干脆不语怪力乱神。

有个规律：重视百姓的基本上都成了强国；忽视百姓的，基本都被消灭了。不幸的是，姬丑正好是后者。

有一年的七月，据《左传》记载，有神灵降临到莘地，这个大概相当于现在的UFO报告，基本上是不靠谱的，孔老师本人又不信鬼神这一套，干脆就没记，而左丘明的思想没有达到孔老师的高度，就把这个事情记录下来了。

莘地在虢国境内，虢国离洛邑又很近，消息就传到了周王室这里，周惠王登基以来，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不知道怎么应对。就把一个叫过的内史召过来问一问。

“这是什么原因？”（是何故也？）

内史过回答：“国家要兴旺，神灵就会降临，是要考察他们的德行；国家要灭亡，神灵也会降临，这是要观察他们的罪过。所以说，有的国家见到神灵就兴旺了，有的见到就灭亡了。这种事情虞、夏、商、周都有。”

显然，这段话就是传说中的废话了，什么都说了，却什么都没说。考虑到伴君如伴虎，圣意难测，大家就原谅这位内史过吧。

“那我们该怎么办？”（若之何？）

内史过想了一下，回答：“用物品祭祀就可以了。”

言下之意，神仙显个灵也不容易，多少也打发点，把神送走就完事了。

周惠王考虑了一下，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就派内史过到虢国传达这个指示精神。

于是，内史过兴冲冲地跑到虢国，一看，虢国已经祭过神仙了。这个处理方法是对的，但姬丑先生在祭祀时，提了一个要求：赐两块土地给虢国吧。

姬丑等神仙显灵很多年了，现在好不容易现身了，怎么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不过，他奉献两块祭肉，就想得到两块土地的心态跟现在砸两块钱就想收获五百万的心态差不多。他的这个行为跟鹿力、虎力、羊力看到三清庙的爷爷们显灵了，赶紧弄三个容器过来求原味圣液差不多。

见到周朝的内史过来访问，虢国的太史跑过来跟同行交流了一下，得出一个结论：

国家将兴，听命于民；国家将亡，听命于神。虢国只怕要灭亡了。

熟读历史的人都知道，各国的史官往往都有先知的色彩，他们凭借自己丰富的历史知识，总结前人的经验教训，掌握到其中的兴亡规律，总能够发现一个国家未来的走向。但他们也不是万能的。他们能预见结局，却未必能料到其中的过程。

结果的可预测性是历史的价值所在，而不可预测的过程，却是历史的精彩之处。

听完士 的建议，晋献公决定先让姬丑再蹦两下。而姬丑也没有辜负晋献公的期待，频频在国际社会出手。

公元前664年，一个叫樊的小国的国君樊皮得罪了周惠王，周惠王派姬丑前去讨伐。姬丑先生不辱使命，攻到了樊的都城，活捉了樊皮，还将他押回了京师。

在天下诸侯都把周天子的话当耳边风的时候，还有虢公这样的人能够听招呼，而且一出手就活捉一个反动派，这样的功绩实在让人赞叹。 虢公在周朝的地位无疑更巩固了，虢公的自信心也更强了。

两年后，就出现了神仙在虢国显灵的事情。姬丑自我发掘了一下，感觉应该是来给自己发奖状的，于是赶紧率领大夫送了块肉，然后再次提出要土地。

也不知道神仙批没批。我相信姬丑的自我感觉应该是不错的，他相信接下来就该是虢国做霸主了。

又一个两年后，姬丑主动出击，在渭水边上击败了来犯的犬戎。这些年，正是犬戎闹得最凶的时候，从东到南，除了霸主国齐国没有受到犬戎的骚扰外，像鲁宋郑这些曾经的大国都遭受过犬戎的攻击。就在这一年，传统强国卫国还被犬戎灭了。

搞得中原鸡犬不宁的犬戎竟然败在了自己的手上。一时之间，姬丑的自信心达到了顶点。与此同时，他离亡国之时也越来越近。

大概是上回给神仙送了祭肉的原因。神仙也不忍心看着虢国灭亡，专门来托梦示警。

姬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脸上长白发手上有虎爪的神拿着斧钺站在虢国宗庙西边的屋檐下。姬丑虽然信神，但也怕神，一看这神长得不像来赐地的样子，撒腿就跑。结果神大喊一声：“不要走，上帝命我告诉你一句：让晋国人进入你的国门！”

姬丑连忙下跪，点头如捣蒜，好在及时醒过来了，不至于第二天要晒床单。

可这个梦还是给姬丑留下了不少的心理阴影，上帝给我的土地还没有兑现，怎么还让晋国人进我的国门呢？

想了一下，还是问一下文化人吧。姬丑把太史叫了过来，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听完姬丑的描述，太史断定这是西方之神蓐收，在天上主要管刑罚。言下之意，这是派出所找上门了，应该没什么好事。

这个答案把姬丑激怒了，自己这些年干了这么多好事，神仙下来视察工作，我也好好招待了，怎么还会有蓐收这样的恶神上门呢？

肯定不是这样的！

姬丑马上命令太史重新算一下。说不定是来送祝福的呢？

显然，姬丑先生并不是坚定的信徒。他本人相当有追求，从不盲目信奉神仙，而是有选择地相信，具体来说就是对自己有利就信，不利的……假装有利然后去信。

面对国君的这个请求，太史发挥史官的优良传统，有一说一，绝不改口。一气之下，姬丑先生将太史关进了牢里，还发通告，让国民祝福他做了一个吉祥如意的好梦。据他本人解梦，晋国的士兵是要进攻虢国，而自己将会得到神灵的帮忙，击败晋国。

这个举动彻底让一个人失望了。

听闻姬丑在庆祝美梦，虢国大夫舟之侨赶紧召集自己的族人，让他们收拾东西，马上离开虢国，因为虢国马上就要亡国了。

舟之侨早就看不惯领导的作风了。据史书记载，为了让虢国早点亡国，晋献公特地送了不少美女给姬丑。这也是姬丑这些年没去惹晋国的原因。

舟之侨看穿了晋国的这些把戏，劝国君不要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无穷的姑娘身上，而姬丑否决了这个建议。

人要是腐败起来，是很难劝回头的，舟之侨寄希望于国君能够在外面吃点苦头，然后痛下决心洗心革面从头做人。哪知道姬丑先生年年走狗屎运，抓人诸侯，击退犬戎，神仙还显灵。现在好不容易做个噩梦，以为能吓一吓他，哪知道姬丑天赋异禀，不看周公解梦就把噩梦化成了吉梦。

没救了没救了！一个人如果满身是缺点，还到处走好运，这好运就比老鼠药还致命。看到益发膨胀自满的国君，舟之侨大夫彻底放弃对他的治疗，率领族人跑到了晋国。

当舟之侨出现在士 的面前时，士 知道晋国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来了。

春秋时，每一个国家都有其核心卿士，这些卿士成为国家的支柱，对他国的侵犯还能起到一些威慑的作用。楚国要打随国，要等随国的季梁失宠之后才敢动手。鲁国的季友一死，齐国就把鲁僖公给抓了起来。

舟之侨就是虢国的支柱。

舟之侨弃虢投晋，姬丑也就蹦不了两天了。但姬丑的运气再一次帮了他。说起来，是晋献公太忙了。接下来的两年，晋献公一来忙着处理家务事（后面再说），二来他的眼里也不只有姬丑一个人，以他的标准一年就要灭两个国家。而虢国在晋献公的眼里，已经成了下锅的野鸭子，怎么也飞不走了。

这样又过了两年。晋献公找到士 ，告诉他，我们必须马上对虢国动手。因为再不动手，可能就会被另一个人抢先下手。

士 郑重地点点头，他明白国君说的是谁。

这位不讲先来后到的人是秦国的秦穆公。

秦穆公，嬴姓，名任好，秦国第九任国君，以资历来说，秦穆公是诸侯新丁。他于公元前659年登上国君之位，那时，晋献公的工龄已经有十八年，而齐桓公更是已经当了二十七年的国君。

因为来得晚，秦穆公显得比任何人都着急，在当上国君的第一年，位子还没有坐热，就亲自出征，攻打处于茅津的戎人。

茅津位于今天的山西平陆县，境内有重要的黄河渡口。从茅津渡过黄河，就直接面对中原西边的门户：崤函。

所谓的崤函是指崤山与函谷，两地连成一片，共同组成了中原腹地洛邑最重要的西部屏障，也是春秋战国最为重要的军事要地（没有之一）。它是秦国东进的必经之路，也是晋国南出的门户。

这两个地方正是虢国的地盘。

晋献公盯上了虢国，明着是因为人家攻了他两回，实质上正是看上了虢国这块地皮的军事意义。但晋献公迟迟不动手，除了给姬丑一个自我膨胀自我灭亡的机会，也实在是因为这块地皮太打眼了。

现在齐桓公的霸业如日中天，但晋国从来都没有参加过齐桓公的大会。齐桓公因为他离得远，也就没搭理他。要是晋国再将崤函这块地皮抢走，就是笨蛋也猜得出来晋国想干什么了。

在晋献公的计划里，虢国应该是最后吞并的对象，等他在山西大地将那些小国兼并后，再取虢国，出崤函与齐桓公一较高下。

当然，这个美好的计划被愣头青秦穆公打乱了。

这个举动十分不友好，毕竟虢国这个市场，晋献公已经培育了近十年，眼见市场要成熟了，秦穆公却下山摘桃子。

为了防止秦穆公捷足先登，晋献公只好调整自己的战略，将灭虢放到了日程表上。

姬丑的幸运终于快到头了。

晋献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为此，他还进行了动员，提起了当年虢国经常跟在周王室后面跟曲沃作战，这些年又藏匿我国逃亡的公子，一向粗暴干涉我国内政，可谓乱我之心不死，要不把虢国除掉，只怕将来要贻害子孙。

这个动员引起了晋国国内广泛的共鸣，一时之间，国内群情激愤，纷纷要求打到虢国去，活捉姬丑。

虢国的大夫跑路了，国内的好战情绪也被点燃了。可还剩下一个问题，晋国跟虢国并不接壤，当时又没有空降兵，要打到虢国去，还要经过一个叫虞的国家。

这个国家也是姬姓国家，面积不大。可你打或不打它，虞国就在那里，不避不让，是晋国攻虢的必经之路。而且虢虞两国关系还不错。有一年虢国跟周王室闹别扭，虢国国君还曾经到虞国避过难。

先打虞国，虢国就会帮助虞国。先打虢国，只怕晋国军队一开拔进虞境，虞国老乡就会放倒消息树。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晋献公只好把自己的高参士 请了过来。

士 盯着这个虢国很多年了，对这个军事上的难题也有研究。听完国君的疑惑，他不慌不忙地告诉对方，自己有把握让虞国借路让我们去攻打虢国。

借路？晋献公怀疑地摇了摇头。抛开虞虢两国的友好关系不说，主要借路这个招数已经被人用过了。相信大家还记得，当年楚成王就借申国的路先去灭了邓国，回头又把申国给灭了。虽然楚国地处偏僻的南疆，但这些年，楚国屡屡进攻中原，大家对楚国这个强敌的发家史应该还是有些了解的，自然也知道这么一件事。

有了申国这个前车之鉴，虞国怎么会上当？而且申国国君说起来还是楚成王的舅舅，晋献公跟虞国国君的亲戚关系则要追溯到四百年前，虞国始祖虞仲跟晋国始祖唐叔虞共一个高祖父。这么远的关系，就是见了面，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顺便再提一下，晋献公这个人在国际上，尤其是在同姓诸侯国中名声不太好，他灭的国家中，十有八九都是姬姓小国，是窝里横的杀熟能手，素来不受姬姓国家欢迎。这个行为也直接坑了他的儿子重耳，差点让他的这个儿子饿死在路上。这个以后再说。

综合以上原因，晋献公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对方会借路给自己的理由。可士 神秘地笑了笑，然后说道：

“这容易，只要借国君的两样东西。”

“哪两样？”

“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

晋国的屈地盛产良马，垂棘有玉矿，这里应该指其中最好的一匹宝马跟最好的一块玉。这两件东西是晋国的国宝。晋献公的脸开始变黑了，他已经明白，士 是让他用这两样东西给虞国当过路费。

虞国喜好玉璧是有传统的，五十年前，虞国曾经发生了一件有关玉璧的事情。虞国的大夫虞叔有块宝玉，虞公跟他索要。虞叔不给，过了一会儿，虞叔后悔了，表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要这块玉干什么呢？于是，虞叔将自己的宝玉献了出去。过了一段时间，虞公又看上了他的宝剑。虞叔实在愤怒了，拔出剑就开始攻打虞公。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当年的虞公应该不是今天的虞公，但好玉贪利这个传统还是被虞国国君继承了下来。用这两样宝物去开路，自然胜算很大。

可宝玉，虞公好之，献公也好之。

犹豫了一会儿，晋献公瓮声瓮气地回答：“这是我的宝贝！”

士 又笑了。

“若得道于虞，犹外府也。”

言下之意，只要虞肯借道给我们，那虞国就相当于我们的仓库，把玉给他们，也就放一放而已。

晋献公明白过来，士 不但要灭虢国，还要顺便将虞国也灭了，这个构想是很好的，但咱们一直在虢国搞演变，虢国的支柱型卿士舟之侨也到了晋国，可虞国的基础工作还没有做扎实，虞国的贤大夫还在。

虞国起中流砥柱作用的大夫叫宫之奇，是虞国国君的发小。此人见识过人，力主联虢抗晋，使得有兼并症的晋献公一直不敢对虞国下手。

就算我舍得宝马良玉，但宫之奇岂是好忽悠的？要是虞国拿了我的宝贝不让我过路，那岂不是做了赔本买卖。而且在晋献公看来，这个可能性很大，因为据他了解，宫之奇跟虞公关系很好，一定会劝阻虞国借道。当晋献公把他的担忧说出来后，士 表示正因为宫之奇跟虞公关系太近，虞君反而不会认真听取他的意见，而且宫之奇这个人比较懦弱，有远见却不能坚持己见。

从这一点看，宫之奇大概就相当于随国的季梁。

晋献公终于被说服了。

好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宝马借不到道。

最后一个问题，派谁去完成这个任务呢？想了一会儿，晋献公说，召集大夫们开个会吧。

在会议上，晋献公愁眉苦脸，向大夫们陈述自己最近每天晚上睡不着觉，这是什么原因呢？

大夫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好回答，终于有一位勇敢的大夫上前，说出了自己的诊断。

“国君晚上睡不着，大概是心爱的侍妾不在身边吧。”这位大夫应该是根据自己的实际生活经验得出的这个诊断，而且晋献公在夜生活上确有一些不太合理的地方。但我们知道，这位大夫的政治前途只怕比较黯淡了。

因为晋献公听到这个判断，没有吭声，大概在内心已经亲切问候了这位大夫的家人。

沉默中，终于有一位大夫做出了靠谱的判断。

“国君是不是想着虞国跟虢国呢？”

说话的是大夫荀息。

晋献公连忙从座位上起立，走下来，朝荀息作了一揖，请他到内殿说话。

据《公羊传》记载，荀息在内殿也献了贿赂虞国宝马跟白玉的主意。而《左传》则说是士 出的，到底是谁出的，就不深究了，就当是晋国常委们的集体智慧吧。

可以确定的是，出使虞国的任务落到了荀息身上。

荀息带着宝马跟白玉前往虞国，不久后，荀息回来了，带来了好消息。

虞国不但答应借道给晋国，还愿意当带路党，带头攻打虢国。

经过前期的分析，借个道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荀息竟然超额完成了任务，这应该归功于他高超的外交手段。

来到虞国后，荀息献上了两件宝物，果然，虞公两眼放光。到了这里，感情已经到位，只要提出借道的事，多半是没有什么问题了，但荀息并没有把谈话的重点放在这两件宝物上，而是话锋一转，说起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

“冀为不道，入自颠，伐三门。冀之既病，则亦唯君故。今虢为不道，保于逆旅，以侵敝邑之南鄙。敢请假道以请罪于虢。”（《左传·僖公二年》）

意思是：那年冀国不仁道，从颠入侵你们，攻打了你们三座城门。我们马上攻打冀国，让它吃了苦头，这些都是为了君侯您啊。现在虢国也不仁道，到处修建堡垒，侵犯我国边境，现在我们只好冒昧向贵国借道，好去虢国问罪。

想来，晋国为了向虞国借道，主动替虞国出了一次头，关键是，大家看上面这么长一句话，有半个字提到那些价值连城的宝马与白玉吗？

这就是行贿的艺术，大家看看就算了，不要模仿。

虞公彻底感动了。有晋国这样的邻居，实在是感动啊。

在来虞国之前，在内殿与晋献公的密谈中，荀息就分析到虞君的智商在中等以下，只看得到眼前的宝物，而看不到远处的祸患。现在看来，荀息还是高估了虞君的智商。

感动之下，虞公不但表示愿意借路，还自告奋勇要替晋侯出一次力，率兵一起攻打虢国。

当然，晋国的这些把戏骗骗低智商的虞公是可以的，骗大夫宫之奇就有些吃力了。宫之奇进行了劝谏，但如士 所料，宫之奇这个人不是一个据理力争的人，而虞公也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

南下的通道已经打通。

姬丑先生的灭亡可以倒计时了，当然，还有虞公的。

“虞师、晋师灭夏阳。”（《春秋·僖公二年》）

公元前658年，晋国跟虞国两国军队一起进攻虢国。晋国吞并了虢国的夏阳。两国国君都没有亲自出征，晋国派的是大夫荀息跟里克。值得注意的是，孔老师把虞放在了前面。

这不是因为虞国的部队打先锋，而是虞国拿了晋国的好处，看不到自己的危机，帮着晋国打邻国。孔老师特地不嫌弃虞国国小，提拎到前面来当成首犯接受批判。

奇怪的是，晋国竟然没有彻底灭掉虢国，打完这一仗，弄了点战利品就回去了。

这应该是有原因的，从国际大环境来说，这一年，中原霸主齐桓公在贯地开了一个诸侯大会，这一次，连远在南方的江国黄国两国都跑来开会了。这次会议主要是针对楚国的，但考虑到齐桓公一直呼吁大家不要窝里斗，尤其不要灭他人之国（存亡继绝），那还是不要去触齐桓公的霉头比较好。

另外，秦国的兵锋已经延伸到了茅津，这一次晋国南下还是从茅津渡的河，要是玩得太过分，引来秦国干涉就不好了。

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虞国。

在晋国的兼并计划里，灭虢跟灭虞是捆绑在一起的，晋虢之间隔着虞国，单灭了虢国，以后管理起来也不方便。而灭虞的时机还不成熟，因为虞国的宫之奇还在。

面对可以马上灭虢的诱惑，晋献公缩回了双手，再次潜伏下来。这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为了这一次攻打虢国，晋献公运作了十年的时间，这跟他一年服两国的频率并不相符合。这是因为他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灭大国也应该如做菜一样，有的可以大火猛炒，有的必须小火炖煮。

只是，下一次进攻还需要多久？

晋国的卜官郭偃给出了答案。这位郭偃是春秋知名的半仙，曾经成功预言了数件大事。比如，有一年，晋献公灭了一个魏的国家，将魏封给了国内的大夫毕万做采邑（福利田）。郭偃一算，断定毕万的后代一定会兴旺。毕万是三分晋国的战国七雄之一魏国的祖先。

郭偃第二个著名的预言正是针对虢国的。

被晋虞两国打败之后，戎人大概是想趁火打劫，也来进攻虢国。姬丑竟然回光返照了一次，在桑田击败了戎国。收到这个消息后，郭偃断言虢国撑不了五年了。

大家应该对街上的算命先生有些认识，这当中，真有一些人能说中许多事情，可他们不是根据手中的卜牌，也不是捻着指头算出来的，而是通过与你不停地聊天，把你的情况了解个大概。而像春秋的这些卜官们，他们往往能够一言中的，也不是靠着手上的两块乌龟壳，而是有着一套严密的逻辑推理。

唐太宗李世民先生发表了著名的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理论，但不是每个男人都有一个像魏徵的男人站在面前当镜子用。而郭偃先生认为，失败就是人的一面镜子，我们可以通过失败了解自己的缺点，改正自己的错误。

虢君刚刚大败一次，正好可以借机检讨自己，可马上就行大运，打赢了一场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赢的仗，因此，他丢掉了自己的镜子，失去了纠正错误的契机。这样的幸运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剂毒药。

虢君沉醉在莫名的胜利中，忘掉了晋国对他的威胁。无德而行运，他的灭亡无可避免了。

郭偃还是有一些保守，因为姬丑先生干不满五年了。三年后，晋献公再一次将兵锋指向了虢国。

这个时机把握得非常巧妙，因为这一年，国际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齐桓公在首止召开诸侯大会，郑国的郑文公在誓盟之前跑路了。

我们已经介绍过，郑文公突然给大会添乱是因为去年齐桓公办了一个不太讲究的事，他擅自做主把郑国的制封给了郑国的大夫申侯，让郑文公心存不满，这个不满被周天子周惠王察觉到了。周惠王遂授意郑文公在大会上早退以破坏这次诸侯大会。而周惠王要破坏这个大会，是因为齐桓公邀请了惠王不喜欢的太子姬郑，意图干涉王室的王位传承。

周惠王特意指示郑文公背齐盟楚（吾抚汝以从楚），而让郑文公下定决心的是，周惠王说的一句话：

“辅之以晋，可以少安。”

不要害怕，我让晋国帮你！

周惠王敢说出让晋国帮忙的话，应该是得到了晋献公的某种许诺。而晋献公没事揽这个活，应该就是想给齐桓公添点乱，分化一下齐桓公的幽盟组织。

按晋献公的推算，当郑文公早退之后，以齐桓公的傲娇脾气，肯定会联兵攻打郑国，那就没有时间管晋国打谁了。这个推断是正确的，第二年，齐桓公就纠集鲁宋陈卫等国伐郑。

郑国挨打，谁来拉郑国一把呢？翻开史料就知道，楚国人还是挺讲究的，马上把许国围了起来以救郑，而周惠王口中的“辅之以晋”的晋国连个鬼影都没有看到。

在齐桓公广发英雄帖，召集小弟进攻郑国时，晋国的兵马已经开拔向虢国。同样，晋国要借虞国的路过一下。

虞国大夫宫之奇陷入深深的忧惧当中。三年前，晋虞联军击败虢国，晋国为了表示感谢，特地送了一些俳优给虞君。所谓俳优，就是说笑话给人解闷的人。

这应该是晋献公对症下的药。知道虢君喜欢美女，就送歌伎，知道虞公喜欢相声，就送俳优。自从有了这些俳优之后，虞君忙着听相声，再没心思打理国家。而这些俳优正是晋侯派来卧底的，经常把宫之奇编进相声段子里贬低一下。久而久之，跟虞君是发小的宫之奇也说不上话了。

听到晋军又来借路之后，宫之奇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

为了说服国君，宫之奇用了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两个成语来说明虞虢两国的关系，指出虢国一亡，虞国必定跟着灭亡。

面对宫之奇的劝说，虞公反而问了一句：

“晋国跟我同宗，难道会害我吗？”

宫之奇惊讶了，大哥啊，晋侯这些年灭的就是同宗啊！他马上告诉对方，论同宗，虢国跟晋国更亲，现在晋国不是一样要亡虢国。而且就算不提虢国，难道你还能比晋国桓庄两族的公子跟晋侯亲近？晋侯连桓庄两族近亲都灭，哪里管得上这论关系要往前数四百年的亲戚？

话说到这份上，是个地球人都应该醒悟了，可虞公先生大概是来自星星的男人。迟疑了一会儿，果然搬出了星星理论：

“我祭祀的祭品丰盛而且很干净，神灵一定会保佑我的！”

这个话当年的肉食者鄙的鲁庄公也说过，已经被曹刿批判过了。虞公又拿出这一套，说明封建迷信思想根深蒂固。直到今天，还有人指望着大年初一烧个头香就能升官发财。

宫之奇再一次耐心进行了劝导，表示祭祀神灵最好的东西不是猪头牛头羊头，而是光明的德行（明德惟馨）。

“要是晋国攻占了虞国，然后用明德为祭献给神灵，神灵会吐出来吗？”

宫之奇不是一个强辩的人，他心里明白但不懂得怎么表达出来，性格又比较软弱，不能抗争到底。话说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国君，作为臣子，作为朋友，都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虞公再一次拒绝了宫之奇的建议，决定借路给晋国。

从宫里出来，宫之奇最后眺望了这座城邑。他生于斯长于斯，他的朋友、国君、百姓亦在这里，可从此他就要当一个流浪者了。

秋风乍起，宫之奇感觉到了风中的寒意。秋风冷如斯，冬天就快到了。往年的腊月，宫之奇都随他的朋友、国君虞公一起去郊野打猎，然后用猎来的禽兽祭祀祖先。只是这一年的冬天，不再需要这样的腊祭了。

回到家中，宫之奇叫来了儿子，让他收拾一下。

“虞国将灭亡，就在这一次，晋国再不会需要第二次发兵。”

宫之奇率领着族人，离开了虞国。

八月，晋献公亲自出征，他做好了吞并虢国的一切准备，十余年的谋划与等待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十七日。晋献公围住了虢国最后的堡垒——国都上阳。

幸运儿姬丑先生此时可能在求神拜菩萨，请天神降临帮忙。与此同时，晋献公盯着这座坚固的城邑，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这一次我能成功吗？”晋献公向旁边的郭偃问道。

这位专职算命大师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能拿下！”

“我什么时候开始进攻比较好？”这位郭偃大概也是从星星来的男人，为了回答国君的这个问题，他说了一大堆天文学上的东西。

“丙子这一天的早晨，日光掩盖了尾星的光芒，月亮出现在天策星的区域，而鹑火星将出现在南方，那时我们就可以斩获虢国的旗帜。虢君就会跑路。”

《春秋》这本书里有不少有关天文的记录，经过对比，绝大多数天文现象是与现在的推算相符的。这说明孔老师不是胡编的。郭偃先生的卜也不是乱算的。经过郭偃夜观天象，得出一个让晋献公松了一口气的结论——克敌制胜，当在此年九至十月之间。

天上的星星真能预示胜负，甚至连日子都定好了？受过教育的你们应该知道地球只是银河系的一个小球球。地球上发生什么事，星星是不会关心的。郭偃的言之凿凿，不过是根据交战双方的实力对比得出的结论。

十月一号的时候，《左传》记载发生了一次日食。在古代，日食往往跟军事活动紧密相连，比如汉代发生日食就会停战，但在郭偃看来，这正是发起进攻的信号。

晋军向上阳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在亡国的恐惧下，姬丑组织了顽强的反抗，但他的病根在十多年前就由晋献公种下了，这个时候醒悟已经太迟。

到了十二月的时候，上阳沦陷。姬丑先生倒是突围而去，逃到了周国。

西虢国就此灭亡。

晋献公的这一次出差任务完成了一半。领着部队，晋献公原路返回，再一次进入虞国。虞君特地前来劳军。于是，就发生了下面的一幕。

冬，晋人执虞公。（《春秋·僖公六年》）

晋军发动突然袭击，活捉虞公，吞并虞国。孔老师对于受害者虞君没有一点同情，特地用了“执”这个贬义词来批评虞引祸上身，并表示虞国的灭亡太容易了。

大概晋献公是不会同意这个点评的。他苦心经营，费尽心机，十五年的忍耐，才有了这一袭得手，岂是容易二字可以形容的。

抓住了虞公之后，晋献公走向了虞国的宫城，先期入城的荀息一手拿着垂棘之璧，一手牵着屈产的宝马来到晋献公的身边。

晋献公仔细端详着白玉，白玉依旧无瑕，再看看宝马，宝马依旧体健。晋献公哈哈大笑起来。

“白玉没有变，马也还是我的马，只是马的年岁大了一点。”

据史学家推测，晋献公说这句话是戏谑荀息，因为荀息同志也是一匹老马了，在晋武公时代就替晋国效力。

荀息，您也老了，而我亦不年轻了，晋国的霸业，却才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在晋献公还是一个公子，他的父亲也只是曲沃的一个割据势力时，齐侯就已经在幽地会盟，正式成为中原的伯主。等晋献公登上国君之位，齐桓公的霸业更是如日中天，隔三岔五就开大会，把诸侯叫过去进行思想改造。晋献公一次都没有去。他不想成为别人霸业的注脚。在他的心中，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在假道灭虢，将中原最为重要的军事要地崤函划入到晋国的版图后，晋献公觉得是时候去参加一下齐国召开的这个诸侯大会，看看这个霸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接下来的数年，中原一片混乱，先是齐桓公率领诸国攻打敢于从会场开溜的郑文公，楚成王围许救郑，最终郑文公抵不住齐桓公的猛烈进攻，再次回到了幽盟的组织框架。紧接着，周惠王崩掉，齐桓公扶持太子姬郑当上新任周天子，是为周襄王。

在这些动荡中，齐国霸业达到了顶峰，齐桓公也迎来了他人生当中最辉煌的时刻：葵丘大会。

接到会长又要开会的消息，晋献公兴致勃勃地也跑去开会。据史料记载，去之前，晋献公已经生病，但他依然抱病前往，应该不是去共襄齐侯的霸举，而是带着叫板伯主，挑战盟主的意味去的。

天下，谁执牛耳，尚未定矣！

接下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他迟到了。晋献公在路上的时候，齐桓公已经在葵丘发表了重要讲话并吃上了特供腊肉：文武胙。而在半路上，晋献公碰上了周王室派去赐胙的宰孔。

看到正兼程往会议地点赶的晋献公，宰孔好心地叫住他，告诉他可以打道回府了，因为齐侯在这个会议上暴露出骄横之色，这种会不参加也罢。

齐桓公的思想错误，晋献公是很欢迎的，但宰孔接下来的话让晋献公的笑容僵住了。

“晋侯还是专心解决国内的祸乱，不要着急去参加盟会了。”

我的晋国还有什么祸乱？

晋献公望着宰孔，对方毫不退缩，晋献公终于低下了头，承认自己的晋国并不是太平盛世，就在前年，他的国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的长子自尽，两个儿子现在正逃亡国外。

不知不觉，我的晋国怎么面临这么重大的危机？

这大概还是源自那个怪异的占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