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诸国的起点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要将都城从镐京搬到东边的洛邑。其中的原因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因为他的父亲周幽王用江山来爱美人，为了博老婆褒姒一笑，导演了一场烽火戏诸侯的好戏，还将时为太子的周平王赶了出去。

周平王靠着外公申公，引来外援犬戎，成功坑了一回爹。反抗军将周幽王斩杀于骊山之下，褒姒被犬戎抢走，大概是一笑倾友邦去了。

周平王虽然完成了逆袭，但请神容易送神难。盟友犬戎没有打完收工的意思，开始在周朝的京城附近大搞打砸抢活动，一时之间，繁华的镐京沦为战场，镐京也立刻从最宜居城市变成了最危险的城市。

镐京太危险，那就往东去洛邑吧。

王车向东行进，在周平王的车后，聚集着数位诸侯。

卫国的武公、晋国的文侯、郑国的武公以及秦国的襄公纷纷领兵前来帮助领导搬家。

这是一趟充满未知的旅程。周平王大概不会想到，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到镐京。郑武公也不会料到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会箭射周王。卫武公也不会想到自己这一次风光无限，但他的卫国离衰败越来越近。而秦襄公更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猜不到将来灭亡周朝的人将是他的后人。

但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天下不再是以前的天下，将来的将来是他们从未遇过的时代。

一切都已经改变，而想要在未来生存下去，唯一的应对是在天下改变之前，改变自己。

在帮助周平王搬到洛邑后，郑国的武公以天子上卿的身份，打着替周平王讨不臣的旗号，灭掉了东虢国，从而得到了郑国最重要的一块军事要地：制（虎牢）。

秦国的襄公大概是变化最大的一位，因为在走这一趟天子镖之前，他还只是一个大夫，秦国也只是挂靠在周朝这个上级单位的一个办事处（附庸）。在完成任务后，周平王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跟诸侯行聘享之礼了。也就是说，周平王将襄公正式提拔为诸侯，可以跟天下的诸侯平起平坐，没事可以互相送点礼沟通感情。也意味着秦从此以后要独立核算，自负盈亏，当然也可以搞一搞兼并的经营活动。除此之外，周平王还开了一张支票给他。

“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

翻译过来就是，戎人不讲道义，夺走了我的岐、丰之地（也就是周朝的发家之地），你要是能把戎人赶跑，这些地就是你的了。

秦襄公兴高采烈地回去了，开始去将周平王开的这张支票兑现成土地。大家对谥号应该也有一些了解的，这位秦襄公跟我们的老朋友齐襄公都谥襄。而要得到襄这个称号，最硬的指标就是开疆辟土。

晋国的文侯回国之后，没有任何松懈，再接再厉，于十年后发兵击杀了与周平王并立称王的周携王，替领导周平王去掉了一块心病，诚然，晋文侯也不是白出工的，在杀携王的同时，他将汾水流域这块地皮划到了自己晋国的疆土。

卫国的武公是最年长的一位，据推算，押镖这一年，他已经八十三岁了。这种老当益壮、发挥余热的精神让周平王很感动，特地给卫武公提了职称：爵位从侯提到了公。卫武公并没有因此骄傲自满，作为与鲁国齐名的礼仪之国，他继承并发扬周礼，修德养性，搞好国内的农业生产。

这四位诸侯都察觉到了天下格局的巨变，在这个巨变中，他们作为当时的精英，纷纷做出了合格甚至是优秀的应对。在更为残酷的大国竞争潮来临之前，努力强大自己。但大家应该知道，对老一辈的诸侯来说，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比拼项目其实是儿子。

帮助周平王迁都的十二年后，卫武公终于寿终正寝，享年九十五岁。他的儿子卫前庄公继位。这位卫国春秋二代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宠爱妾室生的儿子公子州吁。

郑武公是个妻管严，他的老婆武姜也有特别宠爱的儿子：公子段。但郑武公在最后的时刻，抵制住了十级枕头风的威力，坚持将君位传给了长子姬寤生。

秦襄公是保镖团中最早离开春秋的人，在护送结束的四年后，秦襄公进军西岐，准备将周平王开出的空头支票兑现，不幸承兑方很暴力，进行了武装抗兑，秦襄公战死在沙场之上。

他的儿子秦文公将他埋葬在秦人的故地西垂。守孝三年之后，秦文公从国内挑选了七百名士兵。

走吧，向东，沿着我父襄公的足迹。

一年之后，这个七百人的探险团来到了渭两河的交汇处。秦文公停了下来。

“这曾经是我们秦人居住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秦国终于成为诸侯。”

这里会成为秦人再次崛起的基点吗？

秦文公叫来了卜士，得到了“吉”的卜语，于是，就在这里修建城邑，这个地方日后就成为秦国向东扩张的堡垒。

七年后，秦文公开始用三牢（牛猪羊）祭祀天地，称为，这说明一直游荡于边疆，跟戎人用放大镜也区别不开来的秦人已经开始懂得周礼了。又过了三年，秦文公开始任命史官。

有了历史，一个民族才能成为文化的载体。这个跟刀剑无关的举动起到了武力无法起到的作用。史书记载，秦民开始了高速进化（民多化者）。

又一个三年过去了。秦文公十六年（前750），秦文公终于迈出完成父亲未竟事业的关键一步：用兵岐山。

秦文公的稳健得到了回报，秦国击败戎人，收复岐地。这一天，离当年周平王开出那张空头支票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有子如此，秦襄公可以含笑九泉。

在护送平王东迁的二十四年后，晋文侯离开了人世，他挥一挥云袖，带走啥不知道，但他给继任者晋昭公留下了一个强大的晋国。在当年的晋郑秦卫四大护卫当中，晋国不像秦国底子薄起点低，也不像郑国那样国土面积小，要想扩张只有从兄弟单位中抢，也不像卫国那样有礼仪包袱。按理说，在春秋的这些大国中，最有霸主相的可能就是晋国了。可晋国先是被郑国抢了跑，后又眼睁睁看着齐国称霸四十年，直到春秋过了一小半，还只是被齐桓公传唤去参会的国家。可谓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究其原因，大概就是晋文侯之子晋昭公做出的一个决定。

在当上国君之后，晋昭公将自己的叔叔桓叔封在了晋国的曲沃。

曲沃，晋国的大邑，大到什么程度呢？比当时晋国的首都翼城还要大！

这种大，从经济上说是好事，但从政治上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晋国，翼城。

公元前671年，平王东迁的一百年后……

晋献公最近有些心神不宁。这位晋国的国君姓姬名诡诸，据记载，他的父亲晋武公因为活捉了夷人的首领诡诸，遂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用战场上的成败来给儿子起名字已经是晋国的老传统了，比如前面我们介绍的那位给周平王押镖的晋文侯的名字叫姬仇。得名的原因就是晋文侯出生时，他的父亲晋穆侯刚打了败仗，满腔都是报仇的怒火。这样看来，姬寤生还不是最倒霉的。而没过多久，晋文侯的弟弟出生了，刚好晋老爹在千亩之战打了胜仗，高兴之下，就给儿子起名为“成师”。

这只能说明晋穆侯跟武姜女士一样，起名字太不负责任了。他若是打仗碰到僵局，或者碰到曹操打的鸡肋之战，不知道又该取什么名了，总不能是姬僵或者姬肋吧。

对于这样的事情，晋国的大夫师服点评道：国君给儿子起名也太奇了怪哉（异哉，君之命子也！）。长子叫仇这么不吉利的名字，少子反而叫成师这样的大号。现在，嫡庶的名字倒了过来，晋国想不乱都不行了。

当然，这是封建迷信。估计就是晋国也没有人相信他，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这位师服判断晋国要出事了。

我们提过，晋文侯的继任者晋昭公将自己的这位成师叔叔封到了大邑曲沃，这位成师先生谥号为桓，史称曲沃桓叔（跟郑国的京城大叔差不多）。

眼下，在翼城坐着的忧郁的晋献公不是晋文侯的后人，而是这位曲沃桓叔的后人。

当年桓叔被封到了曲沃，晋国大夫师服再次断定：晋国马上就要因为曲沃而大乱了。

末大于本而得民心，不乱还等什么！

借他的“吉言”，晋国果然大乱。桓叔在曲沃逐渐做大（得民心），开始向翼城的大宗发起了挑战，经过桓叔以及儿子曲沃庄伯和孙子晋武公三代不懈的努力，一共花了六十六年的时间，干掉了翼城六位大宗晋君，才正式由晋武公灭掉翼。而为了得到诸侯的称号，晋武公走了周王室的路线，将从翼城得来的战利品送给了当时的周天子周僖王。

自春秋以来，周王室的日子过得一直很紧巴，周平王死了没钱下葬，周桓王周庄王隔三岔五还要厚着脸皮到鲁国要点车，而到了周僖王这一代，一下阔了起来，不但没有向诸侯伸手要钱要物，还开始请诸侯吃大餐了。

经过六十六年的努力，晋国的内乱终于平定。

等晋献公继承父亲晋武公的君位时，却开始有点坐不住了。

晋献公先生因为自己这一脉原本是一小宗，经过太爷以及爷爷父亲三代的努力，才逆袭成功转为大宗。可成为大宗之后，就会成为新的目标。

难保不会有人走自己走过的路，让自己无路可走，而让晋献公担心的也不是当年晋文侯一脉的人。毕竟这六十六年的对抗下来，失败者文侯一脉已经没有什么公子到达需要认真对待的地位。真正让晋献公担心的是他的堂兄弟们，也就是桓叔、庄伯两位小宗。在这大半个世纪的曲沃代翼运动中，这两族中不少人立下了汗马功劳，同时也培育起雄厚的势力。

而据我的猜测，这些有功的堂哥堂弟们已经开始在打曲沃的主意了，等着被封到曲沃，再上演一次曲沃逆袭记。

这绝不是晋献公可以容忍的。

但如何除掉这样的心腹之患呢？直接下手，确实有点不好意思，毕竟都是堂兄弟。还有可能引起暴力抗法。

这件事情成了晋献公的心病，关键时刻，有人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这位军师叫士 ，晋国的卿大夫。

士 察觉到领导最近心情不太愉快，又联系到最近晋国的这些公族活动有些猖狂（晋桓、庄之族逼），马上明白了领导的心病。针对领导的这个病症，他开出了一个药方。

士 找到晋献公，仔细分析了晋国国内这些公族，认为这里面最难缠的就是富子（有人认为所谓富子就是公子当中最有钱的那位）。我们离间众公子，让众公子去对付富子，只要搞定了富子，其他公子就好对付了。

这位士 提供的是一个借刀杀人计，比自己直接动手风险要小很多，成功率也高，可听到这样一个可行性建议。晋献公没有大喜，更没有电视剧常见的一拍桌子：就这样办。而是想了一会儿，十分委婉地说了一句：

“那你试试看吧。”

士 怔了一会儿，他应该明白国君已经同意了这个办法，但国君的态度是暧昧的。你去试，成功了，我不会忘记你的。但失败了，这个事情就不要扯到我身上来了。

士 提供了一个借刀杀人计，但在晋献公的眼里，士 同样是一把刀。

于是，士 马上点头，领命而去。能成为领导的刀总比成为领导刀下的肉要好一些。

经过士 的大力运作，晋国的公子们对富子群起而攻之（运作方法不详），最后终于靠诬陷富子而铲除了他。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可士 并不满足于现状，第二年的年底，也就是公元前670年，士 发现在打倒富子的过程中，群公子又产生了新的领导人：游氏的二位公子。于是，士 再次照方抓药，离间游氏跟诸公子的关系，鼓动群公子刺杀了游氏的二位公子。

晋国群公子终于群龙无首，再也无法对晋献公形成威胁。士 先生擦擦手，跑去跟晋献公汇报工作。

“这下妥了，不用两年，君王您就没有内患了。”

士 认为干得漂亮利落，是时候得到提拔了，可晋献公望着他，眼里充满了疑惑。

我真的没有内患了吗？

士 额头开始冒汗了，他突然明白过来，只要有一个反对的公子存在，国君就一天不会安枕无忧。

只有明面上的敌人以及潜在的敌人全部变成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士 终于明白自己离干完这一步还差得太远。擦擦汗，继续努力吧。

又一个第二年，士 再次出手。唆使公子将游氏的族人全部杀死，似乎是为了表示对公子们努力杀人的奖赏，士 专门修了一座聚邑请群公子住到一起。

等他们全部住进去之后，刀终于挥到了他们的头上。

这一年的冬天，眼见快过年了，晋献公将聚邑围起来，把群公子全部杀死（有个别漏网之鱼）。

春秋采取世袭制以及分封制，掌握一国权力的多是一些显赫的公族。这些公族成为国家的支柱，与此同时，也会成为内乱的隐患。从卫国的州吁到郑国的公子突再到齐国的公孙无知以及鲁国的庆父之乱，所有的春秋大国都发生过公族内乱，而且层出不穷。晋国自此之后，算是断了根（不蓄群公子）。这个政策为以后晋国保持长达百年的霸权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基础，与此同时，公族凋零，异姓士大夫权力膨胀，最终也导致晋国被六卿架空，三家瓜分。

历史向来如此，成于斯，毁于斯。

经过这次清扫，晋献公终于没有了内患，他总算可以把所有的精力放到对外扩张上。

留给晋国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这个世纪里，天下发生了许多的变化，郑国的姬寤生率先称霸，楚国在南方称雄，紧接着齐国的桓公成为中原霸主。有意思的是，在曲沃小宗正式取代翼城大宗的那一年，齐桓公的幽盟组织成立了。

更为重要的是，西边的秦国已经不是当年的诸侯插班生，不但将不可能兑现的平王白条全部支取，还将都城搬到了雍城（陕西凤翔）。春秋中，各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经常迁都，比如郑国就从京邑迁到了新郑，卫国因为亡了国，被安置在楚丘，当然，周平王也搬了一次家。在这些国家中，据我所知，秦国搬家是搬得最频繁的。

秦国从最初的西垂搬到过秦邑、邑、渭之会、平阳，以及现在的雍城，以后还搬了数次，有人统计前后共九次，最终定于咸阳。秦国频繁搬家的目的，跟南方的楚国每一次大举动的战略是一样的。楚国是为了北上中原，秦国是为了东进中原。

雍城位于现在的陕西凤翔，离中原几步之遥，再走两步，就可以到晋国的境内搞新城开发了。

在秦国东进岐山之前，必须强大起来。

晋献公将目标对准了虢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