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一世:内战之火与英国王权变革(1625—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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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成为国王

1619年11月7日,怀有身孕的伊丽莎白·斯图亚特登上布拉格圣维图什大教堂(St Vitus Cathedral)的祭坛。身着蓝紫色祭服的波希米亚教士为她主持加冕礼,她被授予圣伊丽莎白王冠,圆环上镶嵌双拱,双拱之上镶着十字架。她的母亲丹麦的安妮,曾因她下嫁区区一个普法尔茨选侯而深感失望。就在安妮去世后八个月,伊丽莎白的丈夫成了波希米亚的国王,而她成了王后。腓特烈能统治多长时间尚有待观察。腓特烈不顾岳父詹姆士一世国王的强烈反对,从神圣罗马帝国的死对头加尔文宗信徒手里接过了王位。腓特烈的敌人、统治神圣罗马帝国的哈布斯堡王室警告他,他的统治将随着冬天的大雪一起消失。1620年9月,哈布斯堡联军整装向布拉格进发,去兑现这一警告。

伊丽莎白向“自己唯一的亲弟弟”发出绝望的请求,请求他“促动陛下(国王詹姆士一世)援助我们”。[42]查理想象着他尚武的哥哥亨利王子倘若在世会如何回应这一请求,然后他也如自己的哥哥一样,承诺从自己的收入中拨一万英镑援助姐姐,并主动要求亲自领军出征。詹姆士一世不准他这样做。1620年11月,哈布斯堡联军在白山之役(Battle of White Mountain)中击败腓特烈,伊丽莎白被哥萨克骑兵紧追不舍,终于逃出了布拉格。传说,她刚出生的孩子,普法尔茨的鲁珀特亲王(Prince Rupert of the Rhine)当时差点儿被落下,在最后一分钟被扔进了伊丽莎白乘坐的马车,襁褓都掉在了她的脚下。莱茵兰地区的下普法尔茨领地很快也落入了西班牙哈布斯堡及其姻亲奥地利之手。伊丽莎白与腓特烈被放逐至海牙,而海牙是反抗西班牙统治并信奉加尔文宗的荷兰共和国的首都。哈布斯堡的威胁兑现了。腓特烈昙花一现的统治,带给查理姐姐的只有“冬后”这个苦涩的绰号。

成千上万的波希米亚人被杀。新教信仰遭禁,而普法尔茨则被分给天主教徒巴伐利亚公爵马克西米利安(Maximilian of Bavaria),后者为哈布斯堡王朝效劳。德意志和荷兰的新教区一直在与哈布斯堡王朝和马克西米利安领导的“神圣同盟”交战不休,由此,信奉路德宗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诸王国和信奉加尔文宗的不列颠半岛卷入战争,似乎只是时间问题。然而,詹姆士一世执意要寻求外交手段解决这一危机。

詹姆士一世自信可以说服哈布斯堡王室从普法尔茨撤军,以此作为查理与西班牙公主玛丽亚联姻的条件之一。詹姆士一世能从联姻中获得的额外好处是西班牙公主巨额的嫁妆,那可以让他摆脱对议会的财政依赖。作为回报,詹姆士一世将与哈布斯堡王室结盟,对抗他们在欧洲大陆的对手法国。但是,詹姆士一世首先得让哈布斯堡王室相信,如果他们拒绝他的提议,他就会向哈布斯堡宣战。为此,他在1621年召集议会索要他需要的津贴。

詹姆士一世的议员们却反过来要求查理娶一个新教徒。下院居然敢违抗王室特权的决定,詹姆士一世非常愤怒。实际上,他们还抨击他绕开议会而征收关税,在他看来,议会“除了铸币权”[43]以外,没有给王室主权留下一点儿余地。詹姆士一世解散了议会,不过,清教徒继续抨击英国与西班牙联姻就是与撒旦结盟。

伊丽莎白一世被塑造成对抗西班牙的好战典范,这一神话也被用来批判热爱和平的詹姆士一世。同时,尚武的亨利王子则被当成伊丽莎白一世真正的继承人。亨利在身后享有美好的声誉,他活到了让人寄予厚望的年纪,却没有活到寿则多辱的年纪。由于查理被视作詹姆士一世的孝子,旧日的主战派甚至寻找合法依据,企图从都铎家族的次级后裔中挑出人选,以取代斯图亚特王朝。[44]

面对清教徒的反对浪潮,詹姆士一世开始积极地支持英国国教中的反清教教士。[45]令他沮丧的是,西班牙对他的示好迟迟没有回应。联姻一拖再拖,查理救姐心切,于是他决定微服穿越欧陆,亲自赢得西班牙公主的芳心以打破僵局。查理引用了一句谚语,“善谈者都不是善行者”。[46]他的父亲是一个善谈者,但查理想要采取行动。白金汉公爵支持查理的计划,其他人则担心王子会在西班牙被绑架,甚至遇害。

在查理这个年纪,人人都希望可以成长为一个不同于自己父亲的人。白金汉此行承担的风险在于,当查理成为国王时,为了标示自己的自主性,他很可能要让父亲的宠臣退隐。查理一定会面临这样的压力。

1621年,议会见证了中世纪“检举之风”的复兴。在检举之风下,廷臣们被控有罪,接受议会的审判和惩罚。议会曾成功地弹劾检举了詹姆士一世的大法官弗兰西斯·培根,白金汉因此唯恐自己成为议会弹劾的下一个对象。众人深深厌恶着他对权力的垄断,厌恶他“把自己的荣誉凌驾在其他伟人之上”。还有人担心他与国王究竟是什么关系。听说欧陆的人们对詹姆士一世与白金汉之间超出人之常情的爱如数家珍。“鸡奸罪”在伦敦频频发生,“男孩们越长越邪恶”,他们把脸画得像女人,整个王国即将面临上帝的惩罚。[47]白金汉需要获得下一任君主的庇护,于是在查理首次独自冒险之时,他让自己在其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尽力换取国王的支持。白金汉告诉詹姆士一世,查理的计划将令西班牙下不了台,这样一来,詹姆士一世“可以一劳永逸地了解他们在普法尔茨这桩交易中想要什么条件才能满意”[48]

詹姆士一世勉为其难地准许了这两位勇敢的骑士前往巴黎。他们在罗浮宫有了新鲜的经历,在骑马前往西班牙之前,查理第一次见到了亨丽埃塔·玛丽亚。他和白金汉二人一路躲开了野狼和(更艰难的)决斗,于1623年3月7日抵达马德里。

查理和白金汉路过一座座带有漂亮花园的郊区宫殿,骑马穿过大街小巷,两旁都是砖砌的高大房屋,房子正面仅装饰着花岗岩门廊和铁围栏阳台。当时的一本旅游手册上说,巴黎人走得“又快又急,好像法律在后面追着他们”,而马德里的西班牙人如此“悠闲平和”,“一看到他们就会想到他们是大病初愈”[49]。然而,查理来到马德里这个惊人的消息传开后,马德里的平静被打破了。

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国王,17岁的腓力四世,被奉为活着的偶像。腓力四世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他身材高挑,一头金发,有着家族近亲结婚遗传的前凸下颚。[50]大多数时候,一道礼节性的屏障将他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一群精挑细选出来的贵族和大臣小心翼翼地护卫着他。受邀而来的使节们被导引着来到塞维利亚王宫(Alcazar)觐见,塞维利亚王宫曾是摩尔人建造的幽暗堡垒。使节们在侍卫的陪伴下穿过一间间昏暗而奢华的房间,来到了觐见室,这时年轻的国王正独自一人站在一张小小的木几旁。他会抬帽致礼,在使节开口讲话时保持静默。[51]随后,腓力会用礼貌的只言片语结束觐见。所有到访的亲王或王子都必须接受更加盛大的礼节和仪式,以维护君主制的神圣形象。腓力没有料到查理和白金汉兴高采烈地进了城。二人一心渴望拜倒在腓力精心呵护的妹妹脚下。

当十几岁的腓力发现要接待一位威尔士亲王时,他感到非常震惊,也很兴奋。两年前的腓力在刚刚继位时,坦承自己尚未完全做好承担一国之主责任的准备,在“迷惑和难题的海洋中”浮浮沉沉。[52]他知道查理接受过高等教育,骑术精湛,是一个有品位的年轻人。腓力既想向他学习,又想打动他。

腓力四世习惯穿一袭全黑的宫装,除了一圈小小的白色立领以外,身上不戴任何装饰。这一次,他决定打破惯例。虽然,他没有过分到穿得色彩斑斓,但是为了表示对查理到访的尊重,他以金线缝制外套并装饰了丰厚的珠宝。查理提出想要与玛丽亚公主私下会面,这个提议遭到了拒绝,但腓力在王宫为他准备了一间套房。除此之外,还指派了一对侍从服侍他。他们服侍的方式,自都铎王朝以来就在英格兰宫廷消失了。

詹姆士一世将宽松的苏格兰宫廷风格带到了英格兰,在苏格兰宫廷里,他可以一边用餐一边与周围的人交谈。在马德里,贵族跪着服侍查理,注视着他进餐,那样子仿佛在见证圣餐礼。查理从马德里宫廷的画像和礼仪上,理解了父亲论述的神圣君权的理论和本质。他被深深打动了,夏日的炎热像一张厚重的毯子笼罩着马德里,时间一周一周过去,转眼就过去了数月。

尽管宫规烦琐,腓力的宫廷仍充满欢乐和活力。这里有烟花,斗牛,火炬游行和骑士游戏。在游戏中,腓力身着华服,指挥着一队骏马。这里也少不了球赛、射击和戏剧,舞台上设置了精巧的机关,可以根据剧情快速地切换布景。最重要的是,这里有艺术。这是西班牙的黄金时期,查理想抓住这里提供的一切。他追逐文艺复兴时期的提香、拉斐尔和其他画家的作品。作为收藏家,他独具只眼,既投资前沿的现代艺术也投资古典杰作。仅仅18个月后,鲁本斯便称“世间亲王中,查理是艺术最杰出的学生”[53]。白金汉公爵——已在5月被詹姆士一世封为公爵——与查理品味相投,在艺术收藏和鉴赏方面,同查理天生一对。

白金汉公爵坐着,王子站着,公爵甚至连帽子都没摘,两个人用“戏谑的名字”称呼对方,看到这幅景象,西班牙人目瞪口呆。他们两人看起来是普通的兄弟而不是主仆关系。詹姆士一世或许无意中鼓励了这种关系——尽管白金汉是“我的浑小子”,但他和查理都是他的“宝贝们”。[54]腓力的首席大臣奥利瓦雷斯伯爵(Count of Olivares)担心,倘若公主嫁给查理,倘若不立即制止这种“不当的放纵”,那么“她本人将承受恶劣的后果”[55]。然而,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很明显,查理与玛丽亚的信仰差异如此之大,二人是不可能结为夫妻的。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公主,像日耳曼娃娃一样,有着粉红的脸颊和饱满的双唇,她认为嫁给一个新教徒会危及她的灵魂,与此同时,查理又愤然拒绝了腓力让他改宗天主教的提议。

1623年10月,查理与白金汉公爵返回英格兰。国民们长舒一口气,总算查理安然无恙,仍保持着新教信仰。教堂敲响了钟声,从朴次茅斯到伦敦的一路上,人们夹道欢迎王子归来。查理却因马德里一行的失利而愤愤不平。在他看来,白金汉公爵的建议是对的,西班牙一直在敷衍他的父亲和他本人,把他们当成傻瓜一样愚弄。

同时,白金汉公爵致信詹姆士一世,告诉他自己是多么地期盼与他重聚,并承诺再也不与他分开。“唯愿笃诚侍奉,”他写道,“快快让我将您的腿拥入怀中。”[56]然而,与西班牙王室联姻落空,在他与主和的詹姆士一世之间撕开了一道裂痕。数月以来,王子与白金汉公爵朝夕相处,加上议亲的压力,这些铸就了王子对这位朋友的深情厚谊,同时,白金汉公爵还继续加深二人之间的情谊。查理放弃了他父亲与西班牙王室联姻的梦想,但并没有放弃援助姐姐的计划。他相信,如果普法尔茨不能通过和平手段夺回来,那就必须付诸战争。

冬后和她的孩子们都是查理的亲属。如果有朝一日她的长子继位斯图亚特王朝,那么普法尔茨地区将归英格兰和苏格兰国王统治。对查理而言,恢复伊丽莎白丈夫的地位,既是斯图亚特王朝的当务之急,也是国家的责任。查理向父亲施压,要求与哈布斯堡家族开战,而白金汉公爵又一次地支持了他的策略,向国王进一步施压。

查理对抗哈布斯堡家族的政策,赢得了部分最激烈批评白金汉公爵的人支持,其中许多是旧主战派,今天通常被称为“爱国派”,他们期待与哈布斯堡家族开战能够有所回报,但这样的期待真的现实吗?一名法国观察家认为,斯图亚特王朝的统治“岌岌可危,无钱,无友,无名”[57]。单是卡斯蒂利亚王室的收入就是英格兰的6倍。[58]哈布斯堡家族驻军于波希米亚,而詹姆士一世却没有任何武装力量。在詹姆士一世1604年签署和平协议后,英格兰的军队已名存实亡,食品、衣物和武器等后勤供应系统也不复存在。[59]

既没有常备军又没有钱,查理需要一个盟友能为他提供兵马钱粮。显而易见,这个盟友在法国。每当新教符合波旁王朝的统治利益时,它就选择支持新教。如果与路易十三的妹妹,年轻漂亮的亨丽埃塔·玛丽亚结婚,那么,斯图亚特王朝就能获得路易提供的强有力的军事支持,同时亨丽埃塔·玛丽亚丰厚的嫁妆,则可用来培养一支斯图亚特王朝自己的军队。查理还向他父亲的臣民寻求税赋支持,请国王召集议会,向议会要求必要的资金补贴。1624年,他正式以威尔士亲王的身份入主上院,俨然已是“爱国派”强有力的领袖。[60]有人担心,与法国联姻将迫使詹姆士一世“取消或放宽”压制英格兰天主教的刑事法规(Penal Laws)。这些法律强迫天主教徒参加新教仪式,否则处以高额罚金,并拒绝给予他们参与天主教崇拜的自由。尽管英格兰的天主教徒已少之又少,但欧洲大陆对新教的威胁让英国清教徒认为,根绝不列颠的天主教对不列颠新教的存续至关重要。詹姆士一世签署下院请愿书,承诺继续执行压制英格兰天主教的这些法律后,议员们投票通过了20万英镑的税收补贴。詹姆士一世拿这笔钱请了一支由雇佣兵和贫民组成的军队,依照计划,这支军队在德意志将军恩斯特·冯·曼斯费尔德(Ernst von Mansfeld)的率领下前往尼德兰,与尼德兰起义军一起对抗哈布斯堡家族。

为了不被派往英吉利海峡对岸的战场,有些被强制入伍的英格兰穷人,把盐揉进眼睛里躲过一遭。詹姆士一世对此没什么多余的热情,1625年2月中旬,他呼吁停战。白金汉公爵下令解救被困布雷达的尼德兰驻军,但詹姆士一世反对,他禁止曼斯费尔德与西班牙军队交战。曼斯费尔德的军队待命期间因湿冷的天气而受到疾病的侵袭,供给也日渐缩减。如果这支军队不能受命立即进发的话,议会的钱就会白白浪费——白金汉公爵与查理一同鼓吹的战争策略就会以失败告终。更让白金汉公爵忧虑的是,西班牙前大使贡多马尔伯爵提出返回英格兰,为詹姆士一世恢复英—西和平争取支持。

与此同时,英格兰的天气也很糟糕。伦敦暴发洪水,威斯敏斯特宫积水达2英尺(约70厘米)深,这对老年人尤其危险,1625年3月初,住在西奥波兹府(位于赫特福德郡,建于伊丽莎白时代)的詹姆士一世染上了“间日疟”。体重超标和过量饮酒,进一步削弱了58岁国王的健康。不过,他以前几次都平安地从高烧中脱险。据说,国王一度痊愈,却在3月21日又“病得非常严重”,似乎是因为白金汉公爵带来的药膏和甜果汁加重了病情。[61]国王突然剧烈腹泻,他的苏格兰侍从们吵闹了起来,有人担心白金汉公爵无意中给国王下了毒。国王拒绝再喝甜果汁了。[62] 3月25日,哈布斯堡王室在西奥波兹府里的间谍报告,他怀疑白金汉公爵企图谋杀国王。曼斯费尔德12000人的军队中,仅有5000人可以服役。詹姆士一世仍在等待贡多马尔的到来,但中间人告诉他,白金汉公爵冒用国王印鉴,签署了阻止贡多马尔来英格兰的王令。[63]

两天后,查理坐在弥留的父亲身旁。詹姆士一世试着跟儿子讲话,但“没有力气表达自己的想法”[64]。1625年3月27日中午,苏格兰国王詹姆士六世、英格兰国王詹姆士一世驾崩,临终前,白金汉公爵一直紧紧握着国王的手。

詹姆士一世或许是最伟大的苏格兰国王,但他在英格兰是一个外人,这一点显而易见。他给儿子留下了一份艰难而棘手的遗产。他对待金钱挥霍无度,与英格兰议会龃龉,以及与西班牙失之交臂的联姻,这些都引发了新教徒的愤怒,致使国民和议会对他产生了不信任。同时,国王依赖的中古君主的税收也在日益缩减,王室财政状况依然岌岌可危。詹姆士统治的其他王国也积累了大量隐患。他没能整合不同的信仰:在爱尔兰,仍是天主教占主导地位,而苏格兰则坚持他们与众不同的苏格兰教会。国王认为,在宗教事务上与他不一致的臣民,不可能完全地服从并忠诚于他。如果查理想要他的人民在背后支持他应对前方的冲突和战争,他就需要与各地重修旧好,加强沟通,这是当务之急。

接下来的几天,暴风雨依旧肆虐。当查理继位的公告在剑桥被宣读的时候,天空传来了炮弹轰鸣般的雷声,小镇居民都被搞得惴惴不安。[65]轰隆的雷声似乎预兆着,詹姆士一世统治的二十年和平岁月即将终结,新国王支持的战争即将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