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菱角菜
有一则笑话，说是一个外乡人来到江南。那正是渐秋时日，但见街头巷尾男女老少都喜食一物，称之为菱角。菱角造型独特，新鲜时是青色，煮熟则成了褐色，剥开，里面是淡紫色形如元宝的果实。生食甜润，煮熟则软糯，很是味美。
那江南人见外乡人便问，可认得此物？那外乡人不想抹了面子，梗着脖子说道：“如何能不认识，我们那里前山后山到处都是。”
于是便哄堂大笑起来。
只是苦了这外乡人，竟不知道他人为何笑话自己。
故事多半是假，应是某个促狭的江南人嘲笑外乡人所为，多半自己胸襟也不宽广，又曾被外乡人欺负了，编造扭捏了这么一个故事来，说给众人听，以显得自己机灵精巧，敏捷开朗，却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的短处来。
江南人倒是开怀大笑了，但事后却总会被有心人诟病的。
只是毁了这么好的美食。
菱角是江南水乡极其常见的好物，形如元宝，前后左右却生了四根硬刺，两头长，腹部两根则短，是弯曲的。采下，将弯曲的刺朝下放桌子上，形如一只昂首的海狮，很是可爱。据说还有两刺的品种，倒是不多见。菱角剥开之后，白如玉质，煮熟后却偷偷透着一点紫色光晕——那是玉上的光泽，是在祖母手腕上戴久了，有了灵气。
家养的菱角个头较大，味道却淡了一些，生食少了一些趣味，熟食倒是粉裹瓤的，很是好吃。若是孩子却会弃家养，而取野生的，他们只当菱角是零食，是一种特殊的水果，或是坚果罢了。
三五个孩子光着上身，扛着竹篙去池塘边，用那细长的竹篙去将野生的菱角藤蔓从水中绞住。孩子们齐心协力，用力，再用力，才能将水中的菱角藤蔓扯下，缓缓移出水面，直至上岸。孩子们便蜂拥而上，从杂乱的藤蔓中寻找那些小而味美的果实。
真是极小，野生的刺又极为尖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不够塞牙缝的果实，已让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那是一种极细腻的清甜，没有丝毫杂质，像飞天的仙女一般，只是在口腔里绕了一下，瞬息间，便已经落入喉中，真是好吃，如何不让孩子舍弃了那好取好剥家养的来？
菱角让人突然想到一个人来，虚拟却又如同真实存在的人——一个似乎能闻听她呼吸的人。
《红楼梦》里拉开悠长画卷，第一幕的富贵繁华地，那是一场小荣枯。甄士隐丰衣足食，家境闲适，膝下一女，让他万事皆足。
那粉雕玉琢的女孩便是甄英莲。
英莲嬉笑着出场，便已艳惊四座，好一个可爱又灵秀的女儿。贾雨村见了，也不由赞其好面相。只是有命无运，在一场烟花秀场中，英莲被人拐卖，便永不能返乡。
英莲眉宇之间有东府大奶奶的品性，显然是极标致的。
在没有被拐之前，她是莲，那是水中翘楚，是其他植物仰望的公主。被拐之后，家世方位皆忘，仿佛一个无根之人，失去了根基，在水中漂浮。依然是美的，却楚楚可怜，让人叹息。
宝钗送她一个名字——香菱。
这一次正面出场，已是薄命司里挂号的一员，千红一窟，万艳同悲，她是其中一缕芳魂。
她接下来的命运大家熟知，被拐子打骂、变卖，命运好似要转好之时，又被呆霸王打死了买主，卷入人命官司，好在最终偃旗息鼓，一切平息下来，香菱随着宝姐姐进京了。
命运好似已经坠落到了尘埃里，无法往下再落，只是她已安心如此，学诗成性，似乎也岁月安稳，却偏偏遇到了夏金桂。
桂的芳香与菱花正好相反，是张扬有侵略性的，而菱花则是收敛的，不足为他人察觉，只有细细品鉴，才能闻到那缕非同一般的香味。
这一次她的名字被夏金桂改做了秋菱……
秋天的菱花，时日无多，那是一种凄凉的美，淡雅、芬芳却又落寞孤寂……
有些时候，从江南的池塘边走过，芦苇的后面，豁然开朗的池塘里便会零星露出紫色的小花，点缀在菱角藤蔓之上，怯生生的，好似怕被人发现，或是怕惊到平静水面，就那么安静地绽放着，孕育着属于它自己的心田。
愈是野生菱角愈是如此。
孩童们则并不在意这些，生拉硬扯，将菱角藤蔓拽上来，只为上面的果实。我无意苛责，只是突然想到了香菱的孤寂不免心疼起来。
倒是还好，有得弥补，那些藤蔓也并非一无是处。江南人会将菱角藤蔓采来，找一些嫩的，折下来，放在竹篓子里，清洗干净，带回来用开水浇透，原本翠绿的藤蔓颜色略深沉了一些，再用大蒜、姜、香油爆炒，放入辣椒，炒至断生，便成了风格独特的炒菱角菜，很是美味。或是将过了开水的菱角菜切碎了，用盐腌制起来，将菱角的芳香封存在坛子里，吃的时候，舀些出来，用麻油拌了，美妙绝伦。
菱角在美食中完整了起来，重新有了生气。
在江南，菱角菜是一道贱菜，在物资丰富的今日更是极少被人提起。只是到了腊月里，招待客人，大鱼大肉吃多了，难免口感有些腻歪，一时竟没胃口。主人突然想起，封坛的还有一些菱角菜，于是将它从坛子里取了出来。菱角菜突然看到了一丝光亮，经时光的磨砺，盐水的浸透，变得和曾经不一样了，有些新生的光彩，在一众肥腻甜糯之间，竟独有其自身的光彩，让人赞不绝口。
那是夏天时光的味道，经岁月之后，流转于冬日里的缠绵。
不知道在薛霸王身边的香菱，有没有那么一刻，坐在园中打盹儿，突然眼前一亮，身体轻盈起来，飘在空中，白云翻滚，便回到了姑苏……
只是那一刻纵然美妙，意味却已完全不一样了。
一般制作毛豆腐的房间，都是简陋而密闭的，置身其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非真实感，有点像一个半仙体在做法，将稻草与豆腐堪堪叠在一起，呼一口仙气，便等着蜕变而来的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