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有指望有前途的人:叶圣陶《中学生》自选文篇(1930—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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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听说读书,便引起反感。何以致此,却也有故。文人学士之流,心营他务,日不暇给,偏要搭起架子,感喟地说:“忙乱到这个样子,连读书的工夫都没有了。”或者更恬退一点,表示最低限度的愿望,说“别的都不想,只巴望能得安安逸逸读一点书”。这显见得他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做一点其实不相干的事便似乎冤了他,若说利用厚生的笨重工作,那是在娘胎里就没有梦见过,这般荒唐的骄傲意态,只有回答他一个不睬了事。衣锦的人必须昼行,为的是有人艳羡,有人称赞,衬托出他衣锦的了不得。现在回他一个不睬,无非让他衣锦夜行的意思。有朝一日,他真个有了读书的工夫了,能得安安逸逸读一点书了,或者像陶渊明那样“不求甚解”,或者把一句古书疏解了三四万言,那也只是他个人的事,与别人毫不相干。

还有政客、学者、教育家等的“读书救国”之说。有的说得很巧妙,用“不忘”“即是”等字眼的绳子,把“读书”和“救国”穿起来,使它颠来倒去,都成一句话。若问读什么书,他们却从来不曾开过书目。因此,人家也无从知道到底是半部《论语》,还是一卷《太公兵法》,还是最新的航空术。虽然这么说,他们欲开而未开的书目也容易猜。他们要的是干练的帮手,自然会开足以养成这等帮手的书;他们要的是驯良的顺民,自然会开足以训练这等顺民的书。至于救国,他们虽毫不愧怍地说“已有整个计划”“不乏具体方案”,实际却最是荒疏。救国这一目标也许真个能从读书的道路达到,世间也许真个有着足以救国的书,然而他们未必能,能也未必肯举出那些书名来。于是,不预备做帮手和顺民的人听了照例的“读书救国”之说,安得不“只当秋风过耳边”?

还有小孩子进学校,普遍都称为读书……嘴里说着读书,实际做的也只是读书。国语科本来还有训练思想、语言的目标,但究竟是记号科目,现在单只捧着一本书来读,姑且不必说它。而自然科、社会科的功课也只是捧着一本书来读,这算什么呢?一头猫、一个苍蝇、一处古迹、一所公安局,都是实际的事物,可以直接接触的。为什么不让小孩子直接接触,却把那些东西写在书上,使他们只接触一些文字呢?这样地利用文字,文字便成为闭塞智慧的阻障。然而颇有一些教师在那里说:“如果不用书,这些科目怎么能教呢?”而切望子女的父母也说:“在学校里只读得这几本书!”他们完全忘记了文字只是一种工具,竟承认读书是最后的目的了。真欲喊“救救孩子”!

《中学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