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尼来华

上一个月，无线电发明家意大利人马可尼到我国来游历，在北方访问了北平，向南来在上海耽搁了五天，于十二日乘轮回欧洲去。当他停留在我国的期间，我国的报纸有刊布欢迎他的特刊的，政界和学术界都设宴款待他，颇为热闹。

无线电的发明差不多把空间的距离缩短了。所谓征服自然，这是很泼辣的一手。从前无论登高山，涉大海，总觉得茫茫大地，我们人类附着在上面微小极了。但是，马可尼在试验无线电的时候，常发现电波环绕地球三四匝，重又回到他的耳朵边，因此他嫌这个地球太小了，简直不足以供他试验之用。岂止马可尼有这种感想呢？就是我们每天早上翻开一张报纸来看，昨天下午在世界各地发生的事件都刊载在上面了，其时我们也会想到：地球实在不怎么大呀，荒远的南北极，在那一面的美洲，差不多就是我们的前街后巷呀。人类屡次因实际的经验改变了空间观念，每一次空间观念的改变往往改变了实际生活的方式。无线电的发明以及其发明家的值得颂赞，就在乎此。

在欢迎马可尼的文字里，我们看到有好几篇把马可尼像英雄一般地推崇着；并且说，这位科学界老英雄来到我国的今日，我国还没有一个足以和他比拼的发明家同他握手，互问平生，这实在是国家民族的莫大耻辱。

其实英雄这种人物是从来就不存在的。提起英雄，人家就会想到“赤手空拳”“独往独来”“无所凭借”那些成语；更会想到神灵似的一个角色，他能创造出类乎奇迹的境界来。试到历史上去翻查，那些成功立业的人物果真是这样的吗？只要不戴什么着色眼镜，就会觉察是并不然的。一个人物所以能成功立业，自有种种事物作为他的原因；原因具备，再加上努力，然后功成而业立。倘若并无作为原因的事物，那就根本无从去努力；除非在童话或者神话里，事实上哪里会有成功立业的可能呢？科学发明的原因在乎经验的积集。许多经验积集到某种程度，有一个人觉察了这中间的诸般关系，试验之后，果然如是；于是一种新发明成功了，这个人便是发明家。为什么别人觉察不出来而他觉察得出来？自然是他的心思能力用得比别人专精，可以佩服；但是，把他推崇得过了分，认为创造奇迹的英雄，而忘记了他的成功是根据积集着的许多经验而来的，这样的眼光未免太短浅了。这次马可尼到我国来，有一个侨居我国的电学专家叫作暴安良的特撰一篇文字，论马可尼的成功，篇末有一节道：“一个科学家成功一种发明，必须凭借他的前驱者给他留下的产业。因此，他的成功应一部分归功于供给他工具的人。他的荣誉只不过在人类的科学建设上增加了一块柱石而已。”这表示对于一个发明家的正当观念。发明家绝不是什么创造奇迹的英雄。

再说我国没有一个足以和马可尼比拼的发明家，这是当然的事，如果有了，那倒是奇迹了。要说这是耻辱，原也可以。然而历史如此，有什么法子呢？历代的政治经济规定了传统的教育方式，那种教育方式是叫一些人尽在古籍里头打滚……和所谓探究自然的奥秘却是绝缘的。自从兴办了学校，功课里头有所谓自然科了，然而这立即成为新的古籍，只预备作为考分数之用。最重要的还是“英”“国”“算”；“算”也是陪客，只有“英”可以做买办，“国”继承古籍的系统，是真正蒙一般人青眼的两大部门。在这样的教育方式之下，学生除了教科书不接触关于自然科的知识，除了在教室里看戏法不碰见试验的器械。难道袖着手，对着墙壁呆看，会发明什么物理学的定律、化学的方程式的吗？教育不会独自改头换面的，要到政治经济都改变了以后，他才以另一种方式出现。那时候，我国人感觉迫切的需要了，对于人类的科学建设也要增加几块柱石上去，这才或许会产生几个发明家吧。

许多种的发明，价值原是平等的。所谓重大发明，乃就其影响到人类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而言；影响大，造福于人类者广，便是重大发明。这全视人类怎样去利用了，发明的本身是不负责任的。就把无线电来说，传递消息，运输知识，差不多将茫茫大地缩到像一间房间那么大小，这是何等的价值。然而，如果用来供荒唐的宣传、无聊的娱乐，那就不如不要利用这宗发明好得多了。这回马可尼来到上海，听到满街的收音机里放送出来的怪声怪气的弹词、申曲，以及没有一家不是顶好顶便宜的商店广告。他也许会爽然若失吧。

《中学生》一九三四年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