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学时代的浮光掠影
我们歌颂新生的时代,
我们热爱黄金般的青春;
四月朝阳照满了晴空,
汪洋潮水涌荡在海滨。
小学毕业之后,我便面临了人生路途上的第一道关——考中学。当时江西省最著名的中学是南昌二中,二中的老校长有句名言:
“名称永居第二位,成绩须达最高峰。”全省会考,二中总是名列第一,毕业生多能考取全国的名牌大学。最著名的毕业生是吴有训,一九二七年留学美国时,他做的X光试验证明了康普顿定律,使康普顿得到了诺贝尔物理奖。因此父亲对我说:“如果你考不取二中,那就去做学徒!”这样一来,能不能升二中将决定我一生的命运。
一九三二年七月,我去系马桩二中参加入学考试。国文考题有一段文言翻白话,还要写一篇作文,题目是你喜欢的功课;我就说是国文和历史,其实我喜欢的是看小说、听故事。算术考试两小时,有一个题目是:三个工人每天工作八小时,一个星期可以做完工,如果四个工人每天工作七小时,问要几天可以做完。我只花了一小时就答完了六个试题,结果考入了第二中学。
二中一年级教国文的是周慎予老师,讲的都是文言文。记得学过一课王安石的《伤仲永》,说仲永是个天才儿童,四岁会写文章,后来不求上进,结果一生碌碌无为。还有一个天才儿童叫诸葛恪,他的父亲诸葛瑾脸长得像驴子,有个客人和他开玩笑,在一头驴子脸上贴上“诸葛瑾”三字;诸葛恪一见,立刻在“诸葛瑾”下面加了“之驴”二字,并且把驴牵走了。客人见他聪明,就对他父亲说:
“这孩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就是把诸葛恪比作仲永一样的孩子了。不料诸葛恪一听,立刻说了一句:“先生想必小时了了!”叫客人下不了台。这个故事比《伤仲永》给我的印象要深得多。
至于诗词,朱端人老师教了李白的《清平调》;萧艾甫老师教了杜甫的《客至》。李白形容杨贵妃说“云想衣裳花想容”,我不懂云和花怎么会有思想,朱老师说这有两种解释:一是看见云就可以想到杨贵妃的衣裳,看见花就可以想到她的容貌;二是云像她的衣裳,花像她的容貌。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中文诗词之妙。但杜甫描写田园生活:“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我没有见过鸥、春水、花径、蓬门,就觉得平淡无奇,不会欣赏。
上“党义”课,章兴甫老师讲到辛亥革命前夕革命军总司令黄兴悼念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蝶恋花》:“转眼黄花看发处,为嘱西风,暂把香笼住。待酿满枝清艳露,和香吹上无情墓。”黄兴要西风把花径枝头的露水酿成美酒,吹去祭奠墓中的英灵,这就使平淡无奇的西风、花径、露水、墓门都带上了浓厚的感情色彩,化平凡为神奇了。期末考试,我国文得了八十分,“党义”却不及格,只得四十九分。
上英文课,刘绳武老师从字母教起,他讲语音非常仔细,如“人”的单数(man)和多数(men)发音分不清楚,他就教我们用口形来分,嘴张大得只能放进一个手指是多数,可以放进两个手指是单数。我在小学学过英语,所以第一次小考考了九十三分。不料刘老师生病去世了,由一年级级任陈子颜老师来教。陈老师不了解我们的学习情况,第一课就考了我们一下,内容有些是我们没学过的,我只得了六十二分。他给我们讲英文文法,八大词类,音节很多,有些词类(如副词、介词)又不知道什么意思,结果我对英文的兴趣就大减了。
教数学的是李果青老师,他教过二中的车校长,学生对他非常尊敬。他教我们代数,有一次他在黑板上写错了一个数字,我指了出来。作为校长的老师,居然被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指出了错误,但他不但没有怪我,反而当众表扬,使我开始不知天高地厚了。
教植物和生理卫生课的是龙腾云老师,他教我们睡觉要靠右侧卧,使我终身受益匪浅。但植物课只讲分类、性质、用途,枯燥无味,我上学期考试不及格,得五十七分,下学期也只得六十二分,平均五十九点五,四舍五入,才算勉强过关。
教历史的是朱端人老师,前面提到过;教地理的是戴霁初老师,让我学会了画地图。教音乐和图画的是蔡道南老师,记得他教我们唱杜牧的《七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这是一首写宫怨的诗,宫院中萤火虫飞来飞去,可见凄凉;宫女用小团扇东追西扑,可见无聊;天上的牛郎织女到了七夕还可会面,人间的宫女却长年累月不能与亲人团聚,自然会见景生情。但是我们这些一年级的男学生只会在校园里追扑蝴蝶,哪能体会唐代宫女的哀怨呢?
教体育和童子军的是谌亚通老师。他说:“童子军要服从,老师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同班的欧阳谧、廖延雄等同学却不肯盲从。欧阳大我一岁,我们时常争夺赛跑第一;廖比我小一岁,赛跑总是落后,但是他不灰心。他们两人都聪明,欧阳谧学了就用,但他当时梦想当电影明星;廖延雄则贪玩,学习成绩不好,结果两个人都留了级。但后来欧阳谧升入厦门大学,没演电影,却成了英国和美国的电机工程师;廖延雄升入中央大学,学习兽医,后来考取了公费留美,成了江西省科学院院长。两人都是我初一同学中的佼佼者。
升入初中二年级后,国文还是周老师教。我还记得读过一篇胡适谈杜威的课文;还读过一篇《四时读书乐》,背得出的诗句如“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周老师讲过的课文有《心一则物忘忤》,大意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例如有人坚信河里有金子,跳下水去,果然淘出金沙来了。这是唯心主义,我听了并不大相信,所以从来没在水里捞到过金子,这是不是从反面证明了“心不诚,就不灵”呢?周老师还讲过一个“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故事。在“任人唯亲”的社会里,要推举亲人太容易,要推举仇人却太难了。我在国文课中学到的理论,并不能在实际生活中应用。我们两个星期在课堂上作文一次;上学期我用文言写了一篇《参观展览会记》,老师的批语是:“有条不紊,可造材也。”得了七十八分;下学期用白话写了《告毕业同学书》,批语是“情至而辞亦切”,得了八十五分。
教初二英文的是杜伯琴老师,课本用的是中华书局出版的《直接法英语》第二册。但我们初一用的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科书,每课先讲英文生字,后读课文,再做练习,练习多是中文译成英文。到了初二,忽然换用直接法课本,没有生字注解,要自己查英汉字典,字典上又往往查不到课文中的意思,于是兴趣大减。第一次小考我靠死记硬背,考了八十多分,是全班第一。第二次考造句,需要灵活运用,我的成绩立刻下降。记得杜老师要我们用“in front of”(在前面)造一句,我就按照中文思维,先用中文想了一句“我在你前面”,然后字对字地译成英文“I in front of you”,全句没有动词,结果得了零分。涂茀生加了一个动词run(跑),这句得了满分;其实,他本来的意思要说“我跑得比你快”,英文造的句子却只是:“我在你面前跑”。老师不知道他的原意,只要文法不错就算对了。杜老师还给我们讲了英国绿林好汉罗宾汉的故事,我觉得罗宾汉射箭的本领还不如《水浒》中的小李广花荣:花荣一箭射中左门神的眼睛,第二箭射中右门神的鼻子,第三箭说要射来捉宋江的差官,吓得差官赶快逃之夭夭了。罗宾汉劫法场的故事,在我看来,也不如《水浒》中李逵救宋江或燕青救卢俊义惊心动魄。
教代数和几何的是许福田老师,他的头发都白了,据说他是李果青老师的老师,他们两人都在江西数学四大名师之列。许老师讲点、线、面的概念时,我觉得没兴趣;后来做证明题,我才感到有意思。
教化学的是黎毅民老师,那时认为原子是不可分割的最小粒子,我第一次小考考了第一名。哪里知道后来发现原子是可以分裂的,我的化学分数也随着原子变化了。
初中二年级时,课外读了刘金镃借给我的《堂吉诃德》和《木偶奇遇记》。那时,林语堂主编的《论语》半月刊风行全国,林语堂说:“抽烟会出灵感,我却抽得只想睡觉。”《论语》中说:“宰予(孔子的一个学生的名字)昼寝,朽木不可雕也。”林语堂却故意曲解为“杀了我也要睡午觉”。说也奇怪,我倒当真开始养成午睡的习惯。除夕出版的《论语》封面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黑方块,下面注道:“除夕之夜,黑人在森林里捉乌鸦图。”我看不懂,问大堂兄,才知道是讽刺当时的形势“一团漆黑”的意思。我和涂茀生、王树椒等同学合编了一本手抄的杂志,叫作《战号》。我们又都喜欢收集外国邮票,向往着风景如画的莱茵河畔,岿然耸立的自由女神像,稀奇古怪的非洲长颈鹿。
初中三年级是二年级的继续,只是增加了物理课(项显洛老师教),本国史地改成世界历史(杨薰涛老师教)。国文课教了《论语》中的《言志篇》。英文课教了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的故事。小伙子向富家女求婚。富家女拿出三个匣子要他挑选:一个金的,一个银的,一个铅的,要他猜出哪个匣子里有她的小像。小伙子“选择不凭外表”猜中了,得到了美人和财富。
那时,熊式一表叔在英国出版了一个剧本,叫《王宝钏》,讲王丞相的大女儿嫁了文官,二女儿嫁了武将,只有三女儿宝钏抛绣球嫁了薛平贵。但平贵从军作战,最后做了西凉国王。我觉得这两个故事有相似的地方。
说来也巧,当时中国著名的宋家三姐妹:大姐嫁了孔子的后代——财界的要人孔祥熙,二姐嫁了政界的要人孙中山,三妹嫁了军界的要人蒋介石。他们统治中国几十年,不但使王家三姐妹相形失色,连莎士比亚的名剧也望尘莫及了。
三年级在课外开始读《红楼梦》,读到林黛玉咏白海棠的诗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觉得黛玉的才情远远在我们同代人之上:梨蕊梅魂,其实是她自己的写照。但是这种冰清玉洁的女性,生活中很少见,只能在电影中找了。
那年三月八日,在电影中冰清玉洁的女明星阮玲玉,在生活中却受不了旧恋新欢的诬告虐待,服安眠药自杀了。死前她曾说过:“我这个人经不起别人对我好。要有人对我好,我也真会像疯了似的爱他!”可见她是为了得不到的爱情而死的。而《红楼梦》中林黛玉临终说的一句话是:“宝玉,你好,你好!”可见她也是因为宝玉和宝钗成亲,自己失去了所爱的人,才“魂归离恨天”的。那时我对爱情似懂非懂,但对林黛玉和阮玲玉之死,还是洒下了同情之泪。我们在英文课中学到了live(生活)和love(爱),这两个英文字只有一个字母不同:如果把“生活”中的i换成o(i的大写I是“我”;o的大写O是“零”),这就是说,如果“我”成了“零”,也就是到了“无我”的境界,到了愿意牺牲自我的地步,那就是爱了。林黛玉也好,阮玲玉也好,不都是为了爱而玉殒香消的吗!后来又学法文,发现“爱”(L'amour)和“死”(La mort)也只有一个字母不同:“爱”中没有了u(英文读you,也即“你”),就生不如死了。
《诗经·击鼓》中有一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译成白话:“死生永远不分离,对你誓言记心里。何时紧握你的手,和你到老在一起。”可见二千五百年前,古人就是情同生死的。而林黛玉、阮玲玉正是继承、发展了这个古老的传统。
在双玉的悲歌声中,我从第二中学毕业了。
一九三五年秋,我考入了第二中学高中。高中三年的国文课,都是汪国镇老师教。汪老师的身材矮小,丰富的文史知识浓缩在他胸中;他说话急,恨不得在一小时内讲两小时的课;他走路快,似乎舍不得浪费一秒钟的时间。他给我们讲中国文学史,内容丰富,像亩产千斤的稻田,简直不比大学教授逊色。
日本侵略军占领南京后,南昌震动,第二中学准备南迁,汪老师回到了故乡彭泽,写下了下面的词句:“问五湖,哪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频洒向故园流。”听说他的学生惨遭杀害,他写了两首哀悼的诗,其中一首的最后两句是:“一纸难将两行泪,年年心事付征帆。”不料学生死后不久,日军打到了彭泽,汪老师坚贞不屈,痛骂敌人,也惨遭日军杀害。他的学生周礼写了一首《水调歌头》哀悼他,下半阕是:
骂寇贼,申大义,是人英。
男儿所学何事?肯作梦囚鸣?
不负平生宿抱,拼却头颅一掷,浩气振丹青。
华表归来处,一笑大江横。
高中三年的英文课都是余立诚老师教。他要我们背诵三十篇短文,还要模仿作文,我考试成绩一下跃居全班第二。从那时起,我才开始对英文有了兴趣。假如初中时我就这样背英文,那真可以缩短三年学习时间。
高三下学期,车驹校长代讲英文课。他不像余老师那样仔细分析英文句法,讲解词汇用法,只是朗诵报刊文章,要我们记下来,这训练了我们的听写能力。记得校长讲过:英国散文有欧文风格和罗斯福风格。欧文的作品我们背过《见闻录》的序言;老罗斯福总统的作品,只知道一篇《演说辞》,余老师还没有讲过,我就带着书到赣江之滨去背诵,这又培养了我自学的兴趣。我发现欧文和罗斯福风格的不同:前者是散体,后者是骈体。车校长还教我们要有自己的风格,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看得出是我做的,和别人要有所不同;无论写什么文章,都要文中有我,这使我注意保持自己的个性,后来吃了不少苦果,也取得了不少成果。
高中的代数和三角都是范惠农老师教。范老师是我们高中的级任,他的特点是重视实践,讲了一课英文本的《范氏大代数》(Fine's Algebra)之后,总要留下一半时间给我们在堂上做练习,使我们学了立刻能用。我对“排列”(permutation)和“组合”(combination)很感兴趣,后来我喜欢打桥牌,觉得就是“排列”和“组合”的问题,这甚至和文字翻译也有密切的关系。
教几何的是熊一奇老师。涂茀生说:“熊老师有两手绝活:一是讲课逻辑性强,不多讲一句废话,而且句句有根据,上一堂课,就如证一道几何题;再就是他上课从不带圆规和直尺等,在黑板上作几何图形,信手画去,垂直就是垂直,平行就是平行,分毫不差,特别是画圆,妙极了,大小由之。”熊老师讲得形象生动,涂茀生听得印象深刻;可惜我只喜欢下五子棋(五子成一线),却对抽象的“点线面”不感兴趣,听讲时开小差,考试时不及格,而涂茀生却考得最高分。结果高中分组时他在理组,我在文组。
教物理和化学的分别是章子周老师和蒋进三老师。章老师考试时,文组考题和理组的一样难,文组同学都有意见,我提意见的声音最大,气得章老师不教了。结果副训导主任记了我一个大过,才把章老师请回来上课。蒋老师讲化学用英文本Smith's Chemistry,他把每页内容摘要用英文写在黑板上,讲课声音太低,点名时常叫我“许渊泽”,因为大堂兄是他的得意门生,参加过全省理化竞赛,不料我却化学考不及格。
教高中历史和地理的分别是陈九思老师和顾菱生老师。陈老师是清华大学毕业生,他讲课和谈话一样随便,讲历史也随便评论时事,如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变时,他说这是蒋介石独裁政权的失败,结果被关进了监狱。余立诚老师也评论了西安事变,他说国家没有领导人,可能引起内乱,甚至带来外患。他在新中国成立后也被投入了监狱。
顾老师六年来一直兼任训导主任。二中的校训是“勤、朴、肃、毅”四个字。教师中最能体现校训的是汪国镇老师;主任中最能以身作则的就是顾老师。他和学生打成一片:每天早操,他都会站在升旗台前;一日三餐,他也会和寄宿生同吃;如有晚会,也总是他训话。有一次晚会他没有参加,学生就觉得少了什么,一问说是他和校长意见分歧,打算辞职,全校同学立刻恳切挽留。他教地理也有两手绝招:一是对地名和特产了如指掌;二是画地图全凭记忆。他也讲过国际形势,也坐过牢,而车校长却病死在狱中。
高中还有图画、体育、军训等课。教图画的是刘竞生老师,他只用一两笔就可以勾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来,令人叫绝。无怪乎毕加索对张大千说:中国的绘画艺术最高,他不明白中国学生为什么不在本国,而要到欧美来学画。
教体育的有傅秉钺、谌亚通两位老师。谌老师教我们跑,但是我在中学时个子小,怎么也跑不快,对百米跑十二秒的同班同学徐采栋只觉得可望而不可即。徐后来当选贵州省副省长,又是中国科学院院士、炼钢专家,我国钢铁生产跃居世界第一,就有他的一份功劳。我曾题赠他两句诗:“亿吨钢铁百年梦,超英赶美有采栋。”他是我中学时代成就最大的同学,成就和赛跑一样,都令人望尘莫及,实现了国家多年的梦想。
傅老师教我们跳,我的速度不快,只好往高度发展,结果跳了一米四二,在全校运动会上得了中级组跳高第三,也算圆了初中时代的一个美梦。至于跳远,我和同学打赌,居然一跃跳过了一条四米阔的小溪,甚至超过了我的梦想。
有一次高二班师生各自组队打排球,教师队头排中是身材最高、善于拦网的章子周老师,二排中是一表人才、善于杀球的熊一奇老师;我们班二排中是稳如泰山的陶友槐,初出茅庐的我滥竽充数打最不重要的二排左,结果我们居然出人意料地取得了胜利。陶友槐参加空军前,在我的纪念册上写道:“不要忘了过去同在排球场上玩球时的快乐!不要忘了现在国家危急时期离别的痛苦!不要忘了将来光明中凯旋旗下重见的追求!”后来,陶友槐在与日机空战时壮烈牺牲了,我写了三段悼念的诗:
陶友槐乘长风,飞机血溅蓝天;
敌机一声轰隆,冒出滚滚浓烟。
青山直立湖边,怀念勇士英灵;
漫漫长夜难眠,人影溶入山影。
断了弦的古琴,在记忆中沉睡;
挖出几声古音,还能听到心碎。
抗日时期,军训教官是潘宇烈少校,他兼训导处副主任,严格要求学生服从命令。高三有个同学(范老师的弟弟)和他讲理,立刻被罚在操场上跪下,并且开除学籍。高二同学熊传诏不肯剃光头,也要开除,幸亏车校长爱人才,而熊是他的得意门生,才算免于处分。我们这些不得意的学生只敢唯命是从,叫我们向右,我们绝对不敢向左,乖乖做驯服的螺丝钉。
一九三六年四至七月,江西全省高一学生集中在西山受了三个月军事训练,天气炎热,生活艰苦,天不亮要起床,烈日下要上操,夜里还要站岗,累得我天天想下山。虽然西山的自然环境幽美,但我还是爱自由胜过了爱自然,并且写了半首《沁园春》:
南昌故园,西山古庙,钟鼓惊梦,号角破晓。
参天松柏,垂地杨柳,万木浴风竞自由。
望青云,恨身无双翼,难追飞鸟!
西山军训总队长是黄维少将,他和车校长是中学同班,文武双全,大有儒将风度。他给我们讲兵法,讲得头头是道,令人肃然起敬。他每天和我们一样起早,参加升旗礼,穿一身黄呢子军服,挂着金光闪闪的一星少将领章,戴着洁白的手套,蹬着咔嚓响的长筒马靴,后面跟着两个少将副总队长,真是威风凛凛。全场肃立,总值星官潘宇烈大队长向他报告人数,他还礼的姿势遒劲有力,令人赞叹。上操的时候,他居然和学生赛跑,看谁先到山顶,令人觉得可亲。他陪同蒋介石视察军训队,蒋把“父母”说成“唔姆”,说话不如黄维清楚,行礼频频鞠躬,不如黄维有军人风度,一点也没有电影《北伐》中的雄姿,使我大失所望,甚至认为蒋还不如黄像英雄。后来淮海战役,蒋把一亿美元的新式武器装备了黄维兵团,黄维却成了解放军的阶下囚,使我少年时代的英雄旧梦完全破灭了。
黄维奉蒋介石之命离开西山后,由副总队长郭礼伯代理。郭是黄埔军校一期的学生,资格很老,但是官运并不亨通,从来没当过正规军的少将,只做过陆军后备第六师师长,还是复兴社在江西的一个大头目。他在西山立了一功,就是发展了复兴社。据二中同学万兆凤(全省小学会考第二名、初中会考第四名)后来告诉我,他被郭叫到一个警卫森严的黑屋子里,门口站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卫兵,步枪都上了亮晶晶的刺刀。万进屋后,郭就要他填表,宣誓加入复兴社,并且不许泄密,如告诉了别人,则有生命危险。就是这样在刺刀的胁迫下,多少学习成绩好的青年学生不自愿地加入了复兴社!新中国成立之后,却又被当成反革命分子,受到批斗!我因为高一时成绩平平,反而倒因祸得福了。
《蒋经国江西传奇》48页上说,郭礼伯“看中了章亚若,交替运用钱与势的手段,强纳为妾”。章亚若的父亲叫章甫,不知道是不是教我党义的章兴甫老师。亚若是南昌葆灵女子中学的校花,风姿绰约,能唱会演,擅长社交,是个风流人物。一九三七年抗战开始,她投入了抗日活动,参加了南昌青年服务团,进行宣传演出,慰劳伤兵,安置难民。这时比她大二十多岁的郭礼伯盯上了她,威胁利诱,硬逼着她做了他的姨太太。南昌沦陷,亚若只身逃到赣州,参加了三青团江西支团干训班,班主任是蒋经国。章亚若那时二十六七岁,身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穿一件阴丹士林布旗袍,脸如桃花,皮肤白净,一开口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声音很甜,笑起来妩媚动人。一天深夜,蒋经国把学员队带到江边,问他们看到了什么。章亚若说:“看到了新赣南的曙光!”得到了蒋经国的赞赏。章问蒋:“在苏俄有你崇拜的人吗?”蒋说:“我崇拜托洛茨基,那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政治认识和军事指挥才能,都很出色。尤其是记忆力、思维力非常惊人。比如,一百个人排成队,每人报一个两位数字,最后一个人报完以后,三分钟内,他能说出一百个数字的总和。”蒋经国在苏联被说成是“有国民党本质的共产党人”;一到江西,却被说成是“有共产党作风的国民党人”,原来他是一个托洛茨基的崇拜者。
一个星期六的黄昏,蒋经国骑摩托车回赣州城,顺路把章亚若带回家。章住在一个单门独户的小平房里,进门有个天井,种有一棵丹桂,几盆月季,不禁使我想起李后主的词句:“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章亚若笑容可掬地把蒋经国请进房里,拿出一捧兴国柑子,用小刀切开来。这又不禁使我想起宋徽宗请名妓李师师吃橙子的故事,还有周邦彦的词句“纤手破新橙”“相对坐调笙”。蒋经国和章亚若也相对而坐,他发觉她比第一次见面时美得多,有一种经得起看的美,一种越看越有发现的美。章也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蒋,四目相对,互相吸引。这又使我想起了李后主的《菩萨蛮》:“脸漫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帝王偷情的传统文化,就这样超越时空,流传下来了。比起今天美国总统的绯闻来,似乎要美得多。
《蒋经国江西传奇》52页上说:“郭礼伯得知此事,也无可奈何,只得拱手相让。”但后来章亚若在桂林分娩,生下一对孪生兄弟章孝严、章孝慈后,突然宣告身亡。这是不是蒋介石命令复兴社下的毒手?不得而知。但章亚若的悲剧比起莫尼卡的绯闻来,却要惨得多,可以和美国明星梦露之死相提并论。中美相隔万里,但是为了政治生命,都置人权于不顾了。
就在章亚若离开南昌逃到赣州的时候,南昌二中解散,我也离乡背井,到了赣州,结束了南昌时代的中学生活,留下了一片浮光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