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书阁
太和八年,十月二十。
沈元白始终没有见到宋申锡,听仆人说似是病情严重了。
宋慎微对他不再防备,除了宋申锡住的院子以外,司马第内的大多数地方他都可以去,但也特别强调,西跨院的那栋二层阁楼不许进入。沈元白曾近距离观察过,那栋阁楼外表平平无奇,门楣之上写着“书阁”二字,似是藏书之地。大多数文官的家里都有类似的建筑,文献典籍书法丹青向来是文人的宝藏,不喜他人染指,此处即为宋申锡的私人书阁,不让沈元白擅入到也合情合理。
时至中午,宋慎微一反常态地没有露面,沈元白独自在琴房为那张新斫的伏羲琴装上琴弦,然后试弹了几下。琴音空灵缥缈,宛如身姿曼妙之仙子于九霄之上翩翩起舞,不见其人,只闻其腰间环佩之声远远而来又缓缓而去,似断冰切雪,又似溪水流淌,清澈悦耳,亦真亦幻。这张琴虽不是正宗的“九霄环佩”,却也有其五成功力,足矣向宋慎微交差了。
沈元白从琴房出来,突然有些无聊,便闲庭信步一般向书阁走去,然而没等跨过院门,就被身后的声音的喝止了:“元白,别往前走了。”
沈元白止步,回身观望,来者正是宋慎微。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宋慎微稍显不悦。
“随便走走,不知不觉便走这儿来了。”沈元白坦然自若地笑着,“你上午去哪儿了?那张琴已经完工了,要不要去试试?”
“先不去了。”宋慎微的脸色不太好,似是一夜未睡,“长安的御医昨日到了,我一直陪着,刚得空便过来看看你。”
“哦?”沈元白忙问,“令尊的病情可有好转?”
宋慎微无力地摇了摇头:“不太好!”他叹了口气,又道,“近期我会比较忙碌,恐怕无法顾及到你。你若想回宣州,我马上让给你准备车马,你若在开州仍有事请要办,那便去办吧,晚间依然可以住在我家,只是不可以随便走动。”
沈元白察觉到他在撵人,便也不想再住下去了,于是说:“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没必要继续在开州停留,只是今日已过正午,不便启程,且让我先去跟卢瑶辞行,明日一早便走,你看可好?”
“也好!招待不周,还望见谅!”宋慎微诚恳地致歉。
正说着,一个文吏模样的男人从侧方走来,到达宋慎微身旁之后,冲他轻轻点头,然后便向书阁走去,全程没有看沈元白一眼,更没说一句话。
此人的傲慢让沈元白格外不爽,不禁问道:“这人是谁啊?”
“他是我爹的侍从,姓徐名昉,字伯明。”宋慎微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轻声道,“此人在浙东的时候便跟着我爹,多年来深受信任,办事能力很强,只是不太喜欢说话。别说你这个他不认识的外人,即便是我,他也只是凭心情决定是否理会。腐朽文人,孤傲无礼,你别往心里去。”
沈元白不解道:“我来了有些时日了,为何没见过他?”
“他去长安请御医了。”宋慎微道,“昨日方回,你自然不曾见过。”
“原来如此。”沈元白了然地点点头。
“他去了书阁,想必是我爹要他取什么东西。”宋慎微目光流转,突然一怔,“元白,我要去父亲身边伺候了,你自便吧!”不等沈元白回应,他便仓促离去。
沈元白朝书阁看了一眼,终究还是忍住了好奇,转身往司马第大门走去。
沈元白来到文峰坊,径直向纸铺走去,没等走到地方,便远远看到了卢瑶正趴在窗户上,探出半个身子和路上的一个人谈着什么。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男式胡服,手里牵着一头驴,由于她是侧面对着沈元白,所以看不清样貌。待沈元白走近,那人已经骑驴离开了。
“小瑶。”沈元白招呼道。
卢瑶闻声一愣,从窗户瞥见了他,火急火燎地冲出来,然后绕着他不停转圈,时不时扯一下他的衣服:“真的是你,你居然还活着?”
“什么话?”沈元白没好气地说,“我当然活着,你不是傻了吧?”
卢瑶哼了一声:“你没死,也没走,那你为何不来看我?”
“宋慎微让我给他斫琴,整天跟他在一起,哪有空闲来看你?”沈元白走近纸铺,端起水壶倒了碗水,然后坐下来,“再说了,我不来找你,你就不能去找我吗?你不是总是惦记宋慎微么,我在司马第住着,正好给了你登门拜访的理由。”
“宋公子不喜欢我!”卢瑶沮丧地说。
“哦?”沈元白笑着说,“居然看出来了,你还不算太傻。”
“讨厌!”卢瑶瞪了他一眼,将他手中的水碗抢走了,“你都不安慰我,不给你喝水。”
沈元白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他的心中没有儿女情长,即便娶了你,你也得不到他的宠爱,不如就此打住,对你对他都是好事。”他出伸手,“别闹了,我走了一路,口干舌燥,让我喝口水!不就是男人么,以后我给你物色一个更好的。”
“比宋公子还好吗?”卢瑶把水碗放回他的手里,在桌边坐下。
“不太可能。”沈元白喝了口水,“宋慎微深不可测,我到现在都看不透他,又如何找到与他一样的人?”
“不如宋公子,那我不要。”
“你是中毒了吗?”沈元白瞪了她一眼,“宋慎微再好,他不喜欢你,以后你遇到的人可能不如他,但只要此人喜欢你,那便比什么都强。”
“秋月姐喜欢你吗?”
“我这么优秀,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卢瑶又问:“你喜欢她吗?”
“我对她可不止是喜欢。”沈元白突然深沉起来,“秋月是我的全部,如果老天让我在造纸与她之间只能选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她。不过,如果让秋月在医术和我之间做选择,她可能不会选我。”
“你说的那种选择根本不存在。”卢瑶叹了口气,将头抵在桌沿上,“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那个人呢?”
“着什么急啊?”沈元白无奈道,“你才多大,人生的路还长着呢!”
“宋公子,你为何不喜欢我啊!”卢瑶丢了魂儿似的自言自语。
“受不了了,告辞!”沈元白起身便走。
卢瑶沉浸在颓丧的情绪中,完全无视了他。
沈元白在门口停住,侧身问道:“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女人是谁?”
“宋慎微,你为何不喜欢我!”卢瑶用额头轻轻撞着桌子。
沈元白气坏了,快步离去。
沈元白走出一段距离以后,在路边停下,回身望着纸铺的方向,没好气地说:“宋慎微,你害人不浅,如果卢瑶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喂,问个事。”就在这时,一旁传来女人的声音。
沈元白侧目,发现说话的正是那个骑驴的女人,她正拿着一张画像询问路人:“见过这个人吗?”
路人摇了摇头,默然离去。
目睹此状,沈元白总算明白了,此人与卢瑶并不相识,刚才不过是向她打听人而已。
那女子收起画像,然后向沈元白走来。
此人语气生硬且傲慢无礼,沈元白不打算理会。
却没想到,那女子牵着驴与他擦身而过,根本没有看他。
在沈元白即将恼羞成怒之际,身后有人喊他:“沈公子。”
沈元白转身,这次的人他认识,乃是州署的佐官司户参军,掌一州之户籍、计账、徭役、过所等繁杂民事,在长宁寺的时候,此人帮了不少忙,算是个陌生的熟人。
“真的是你!”那人客气地说,“相逢不如偶遇,喝两杯如何?”
“这……”沈元白不喜欢与官府之人打交道,所以想拒绝,可是转念一想,若没有此人相助,长宁寺一事可能不会如此顺利,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于是把心一横,“我是闲散之人,只怕司户大人公事繁忙……”
“没关系。”那人笑道,“跟我来。”
沈元白不明所以,只能在他身后跟着。
“到了。”那人止步。
沈元白刚才便察觉到了不对,这人竟然把他带回了纸铺门口。
卢瑶趴在窗户上,看到他后满脸惊讶:“沈大哥,你是何时离开的?”
沈元白不搭理她。
“你们这是……”司户参军先是一怔,而后笑了起来,“我真是糊涂了,沈公子乃宣州造纸奇才,自然与纸商相熟。”说完,他便走进了对面的酒肆。
沈元白这才发现,被宋慎微砸了的酒肆已经重新开张了。
酒肆之内,二人在楼上雅间落座。
不多时,有人送来了酒菜。
司户参军倒着酒,漫不经心地说:“宋申锡快死了吧?”
沈元白心底一沉,察觉此话不同寻常,没敢贸然开口。
那人把倒好的酒送到他身前,瞥了他一眼,低眉浅笑道:“你比我预想得还要谨慎,我若不表明来历,恐怕你不会跟我透露丝毫。也罢,反正都是自己人,我便直说了吧,我是北司放在开州的眼线。”
王师文曾经给沈元白讲过朝廷势力的分布,大体可以分成两块,南衙为文官,北司是宦官。南衙、北司始终为了权力明争暗斗多年,如今北司掌管神策军,其优势更大,南衙府兵早已形同虚设,但文官管着天下大事,乃是朝廷的根基所在,所以二者维持着微妙且危险的平衡,谁也不敢主动打破。此人声称是北司的眼线,那便是宦官那边的人。
沈元白与朝廷没有关系,不明白他为何声称是自己人。但从他的话中可以听出来,宋慎微之前曾说有人暗中监视司马府,指的应该就是此人。难怪长宁寺他会主动相助,必然是认出了自己,可是为何会错认呢?
“你在司马第住了好些时日,可有查出什么吗?”那人又问。
沈元白喝了口酒,强忍住内心的惶恐,故作平静地说:“暂时还没有,宋慎微过于谨慎,我在司马第行动不便。”沈元白只能装成对方认为的那个人,否则仅凭他知道对方身份这一点,便没法活着走出开州了。
那人压低声音道:“如果有需要我相助的地方,大可直言。”
“不必。”沈元白冷声道,“你目标太大,容易惹人怀疑。”
“有道理。”那人认可地点了点头,“宋氏父子心思缜密,非是易与之人,我曾数次派人夜探司马第,却无一例外地被府内高手所伤,可见他们早有防备。你若行迹败露,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以我目前之处境,一时之间真救不了你。”
沈元白大吃一惊,没想到赵三居然这么厉害。
“你为何沉默不语?”那人发现了他的反常。
“机密之事不便明说。”沈元白表情冷漠,“请恕我出言不敬,此种大事即便我查出结果,也不会对你言明。何况现在未有进展,我又能说些什么?”
“明白,你只对背后那人负责。反正最终都要上报北司,我的职责只是从中协助,无意抢功,知道越少对我来说越安全,便不细问了。”那人站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沈元白惊讶道:“你送我回去是否过于招摇了?”
“无妨。”那人笑道,“招摇,反而正常。”
沈元白有苦难言,本来他想先行蒙骗一番,然后立刻逃离开州。如今骑虎难下,他只能放弃这个打算,任由司户参军将他送回司马第。
府门关闭,那人离去。
沈元白叫来宋府的仆人,询问道:“公子呢?”
“在大人的房中。”仆人回答。
沈元白想把宋慎微叫出来,让他现在就送自己出城,可是转念一想,此举不可行,虽然他可以编个理由搪塞宋慎微,但那个司户参军势必暗中盯着,他若这样走,那便是承认他不是对方以为的那个人,非但走不了,还会悄无声息地被杀掉。即便侥幸逃脱,恐怕也会连累卢瑶一家。
思忖片刻,他决定静观其变,于是对仆人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去忙吧!”
回房的途中,沈元白始终想不明白,对方为何上来就自报身份,是什么东西让他确信自己不是宋慎微的人呢?很快,他便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视线不受控制一般移向了腰间的半块玉牌。
“莫非是此物?”沈元白将其一把扯下。
王宣走后,他便随身携带这个东西,去长宁寺的时候也不例外。
不过,他还是无法确定是否为此物作祟。
夜晚悄然降临,沈元白心中有事,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就在这时,房门处有人影晃动。
沈元白赫然一惊,蹑手蹑脚地摸过去,侧耳聆听外边动静,可是听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异常。最终,他鼓足勇气拉开了门。
门外空空如也。
沈元白回身之际,看到地上放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太和九年二月初十,京畿旅店。
“纸上写了什么?”陆珏问。
“戌时书阁。”沈元白依然心有余悸,脸色不太好看,“用的黄麻纸,这种纸是各级衙门书写官方文书的常用纸,随处可见,无法判断来者何人。”
“然后呢?”陆珏道,“你去了吗?”
“我有太多疑惑,怎么可能不去?”沈元白苦笑道,“现在回想,当时的决定真的蠢透了,这极有可能是个圈套。当然,从后来的结果看,留信之人真的有事相告,可惜被人捷足先登了。”
“是谁见你?”
“那个书吏,徐昉。”
“竟然是他?”
“我当时可比你震惊多了。”沈元白喝了口酒,“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身受重伤,只剩下一口气,你猜他开口第一句话是什么?”
陆珏摇头:“猜不到。”
“他叫了我的名字。”沈元白双目微眯,“我与他只见过一面,而且没有说话,他开口便是‘元白’二字,如此亲切,宛如旧识重逢,我一度以为他是故人,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他。”
“你说开州司马第有人被杀,是他?”
“不错。”沈元白点头,“他是被利刃所伤,可是我没看到凶器,应该被凶手拿走了。他不停地流血,为了让他说话更清楚些,我便替他捂着伤口,结果弄了我一身血,他却只说出了一句话便死了。”
“什么话?”路径精神一振。
“火灾不是意外。”
陆珏似乎有些失望,皱眉道:“没有别的了?”
“没有……”沈元白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忽然改口,“还有三个字,声音极小,我把耳朵贴过去才听到。”
“是什么?”陆珏忙问。
“望驿台。”
“望驿台?”陆珏稍加思索,越发困惑起来,“你确定没有听错?”
“肯定没错。”沈元白笃定道,“白居易的诗我能不知道吗?”
“然后呢?”
“我擅闯书阁,浑身是血,宋申锡最信任的书吏死在一旁,这件事怎么看我都难逃干系,所以我打算逃跑。”沈元白叹了口气,“可惜运气不好,去的时候遇到了赵三,我以欣赏月色搪塞过去,他非缠着我询问明日回宣州需要准备什么东西。虽然我是确认他真的离开才去的书阁,但此人并非表面看着那么无用,或许以我无法察觉的方式暗中跟踪了,否则宋慎微不能来得那么快,直接把我堵在了里面。”
“宋慎微饶不了你。”
“他没机会处置我。”沈元白冷笑,“宋申锡与徐昉主仆情深,生不能同时,死却同日,仆人的尸体还没冷,主人便也跟着去了。宋慎微没工夫管我,匆忙离去,只留下赵三带人看守书阁。我虽然很慌,但也不怕,毕竟州署的司户参军和长安北司可以为我撑腰,可是没想到,书阁的房顶下来一个黑衣人,那人武艺跟你差不多,三拳两脚便解决了赵三,带着我冲出了司马第。”
“与我差不多,那是高手了。”陆珏饶有兴趣地问,“你看到他的模样了吗?”
“没有。”沈元白道,“此人黑纱蒙面,连眼睛都不露,也不带兵器,似乎刻意隐藏身份。我以为他是来救我,然而他出了司马第便把我打晕绑了起来,扔进事先准备好的马车里。这情况,与我对待罗通时一模一样。”
“送你去了长安?”
“应该是押送。”沈元白沉着脸说,“此人路上一言不发,也不住宿,除了水以外,每天只给我几张饼充饥,到长安的时候我被打晕了,也不知道他如何进的城。当我醒来,便是在京兆府大狱,他们问我如何杀的宋申锡,我这才知道,我居然背负了这个罪名,真正被杀的徐昉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没过几日,我又被送到了大理寺狱关押。”
二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沈元白是说话太多累着了。
陆珏则在沉思。
良久,他站了起来,踱步到窗边,却没有开窗,幽幽地说:“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宋申锡确实在谋划什么,而且此事已经暴露,朝廷的大人物对此皆有耳闻,只是没人知道具体内容,至少北司之首王弘述还不知道。因此,你在大理寺狱才会被格外关照,王弘述把你解救出来,其目的便是让你查明宋申锡的谋划。如果我所料不错,你去开州乃是王师文的局,只是尚不确定他属于哪伙势力,从那个司户参军相助于你可以推断出,王师文效忠之人有很大几率是王弘述,然而这又有悖常理。还有,那个徐昉太奇怪了,他为何会认得你?又是谁杀了他?”
沈元白道:“为何王师文效忠王弘述便是有悖常理?”
陆珏颇为意外,转身斜睨着他:“怎么,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只知道他曾在长安做官,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回到了泾县。”沈元白坦然道。
陆珏笑了笑,复而坐下:“在宋申锡被贬的那件事中,有一个关键人物,此人是宋申锡的从事,与漳王交往过密,王弘述以此为理由诬陷宋申锡谋反。那个人,便是王师文。”
“啊?”沈元白大惊,“居然是他?”
“宋申锡被贬之后,王师文不知所踪,现在知道他是回到了泾县,可是尚书从事和平民百姓之间终究有着巨大差距,可谓一落千丈,这一切全是王弘述造成的,你说他能为王弘述效命吗?”陆珏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狠厉,“若真如此,此人卖主求荣,该杀!”
“那你说,王师文是否知晓当年浙东火灾一事?”沈元白沉声问。
“必然知道。”陆珏道,“至于是否知道全部,这个我无法揣测。”
沈元白道:“正是他让我来开州找宋申锡询问当年之事。罗通在开州闹事只是此行的目的之一,真正的用意,便是想要知道我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所以那场火灾的真相至关重要。”
“如此一来,王师文的嫌疑更大了。”陆珏道,“他让你找宋申锡,势必要去司马第,他又让王宣带着玉牌与你同往,那么司马第之中必然有内应,玉牌便是暗号。只是徐昉已死,王师文又不太可能坦然相告,不论是浙东火灾还是他的目的,暂时都不会有结果。”
“你是说,徐昉便是内应?”
“应该是,毕竟只有他与你接触。”陆珏叹了口气,“但也不一定,因为他认得你的人,而非玉牌,也许只是你的故人,想要告诉你火灾的始末,与宋申锡的秘密没有关系。除非知道宋申锡到底在密谋什么,否则无论你我如何猜测,对真相而言都没有意义。”
“现在唯一的线索便是‘望驿台’。”沈元白沉吟道,“人之将死,弥留之际的最后言语竟然一首诗名,怎么看都不太合理,所以应该是某种暗示。”
“那是什么诗?”陆珏问。
沈元白道:“当年元稹以监察御史出使剑南东川,在馆驿中写了一些诗,白居易听闻之后,作了十九首和诗,其中一首便是《望驿台》。所以这首诗虽然是白居易所写,说的却是元稹,其内容为元稹在东川任上于馆驿思念家人,其妻在长安家中思念元稹。”他随后吟诵道,“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
“此诗简单易懂,但好像与我们关心之事毫无牵连,徐昉是何用意?”陆珏疑惑道,“莫非让你去长安靖安坊寻找什么?”
“不太可能。”沈元白摇头,“那他直接说‘靖安坊’不就可以了?同样是三个字,比‘望驿台’更直接一些。我认为,应该是馆驿。不如这样,反正长安是进不去了,我们先去找馆驿,实在没有结果再想办法去长安靖安坊。”
“哪个馆驿?”陆珏苦笑道,“天下之大,何处去找?”
“当然是元稹出使东川时住过的馆驿。”沈元白思索道,“白居易的这首和诗,是根据元稹一首《使东川·望驿台》而来。那首诗是:可怜三月三旬足,怅望江边望驿台。料得孟光今日语,不曾春尽不归来。诗中写的是三月末,季春已过,所以应是在东川所作。白居易的和诗所言自然是同一个地方,也就是剑南东川节度使治下之梓州。”
“确实范围小了很多,但梓州比开州还大,哪个馆驿?”陆珏仍然不太乐观,“要我说,不如去找元稹问清楚。”
“去哪里找?阴曹地府?”沈元白笑着揶揄道,“四年前他便病逝于鄂州任上,墓志铭还是白居易写的,你对朝廷大事如此了解,居然不知此人已死?”
“我又不是对所有人都了解。”陆珏微带不悦,“白居易还活着,必然知道元稹那首诗是在哪个馆驿所作,也可以去问他。”
“不行。”沈元白否决道,“白居易都六十四岁了,以我们的身份根本见不到他,何况他在东都洛阳,往返耗时太久。其实不用问他,以元稹的诗词名气,他留诗的馆驿不可能默默无闻,我们去梓州找人询问,必然会有结果。”
“好吧!”陆珏轻叹,“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一早我们便走。”沈元白郑重地说,“路上或许会有追兵,到时全依仗你了。我之所以信任你,不是因为你说了什么,而是我能感受到你身上散发着一种正气,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
陆珏点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沈元白将桌上的钱袋收起来,双眸微微转动,沉吟道:“火灾不是意外,又是怎么回事呢?”少顷,他又拿出那块镶金玉牌,用力握在手中,阴沉且愤恨地说,“让我吃了这么多苦,不论你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