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横刀出鞘,无人生还
从京畿到剑南有秦岭相隔,山峦叠绕之间数条大河蜿蜒向南,其中一条水路与嘉陵江相连,直插山南腹地,此水名为故道水,此路亦称为故道,乃是以陈仓为起始,于渝州巴县与长江交汇,沿途不曾中断。楚汉争雄之时,汉国大将军韩信反攻长安便是以此路为主攻,辅以子午道疑兵,令三秦守将章邯防不胜防。
沈元白和陆珏走的便是故道水路,相对于陆路而言,水道之上关隘较少,可以免去不必要的盘查,更为安全。但也不绝对,山南西道辖下兴州的兴城关便是水上关隘,好在守关将领不认得他们,沈元白便以商客为名,悄悄塞了两根银锭给那人,轻松蒙混过关。使用官银虽然违法,但银子确实值钱,在这糜烂的世道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大惊小怪。
过了兴城关便不再是故道水,而是嘉陵江,继续向南则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此处从地缘上属于梁州,可又离梁州治所南郑距离过远,东方为陇右道的边界,南方为利州,几乎是个哪儿都不沾的空荡地带。
沈元白坐了半个月的船,除了水和干饼便没吃过别的东西,早已疲乏无力,当他摊开地图,发现到了这么一个地方,不禁喜出望外道:“陆兄,此地只有一个金牛县,应该安全,我们不妨上岸吃些酒肉,然后好好休息一下!”
“不需要。”陆珏傲立船头,依然精神抖擞,与沈元白有气无力的样子截然相反。
“你是练武之人,当然不需要。”沈元白沮丧地说,“可是我不行,再这样下去,恐怕没到梓州我就死了。”
陆珏回身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一个男人,为何如此娇弱?”
“从来没吃过这苦。”沈元白没好气地说,“反正我是走不了了,如果你不靠岸,那就把我扔河里,你自己去梓州吧!”
陆珏无奈地摇了摇头:“迟早被你连累死。”
二人收起了船帆,用桨橹划着靠了岸。
沈元白从船上下来,活动了一下筋骨,畅快地说:“踩着踏实的地面,才像是活在人间。即便是两岸风景,此时观赏也更加秀丽了一些。”他呼吸着新鲜空气,低声吟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太白的诗,果然有意境!”
陆珏没理他,径直往前走去。
沈元白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闲聊似的问道:“陆兄,你已年过二十,可有取字?你名为‘珏’,乃是美玉有缺,莫非字子缺?”
陆珏止步,冷眼看着他:“你觉得我哪里有缺?”
“人无完人,你又岂能圆满?”沈元白笑道。
陆珏不置可否,转身继续走:“‘珏’也为合在一起的两块玉,未必是美玉有缺。”
“那你字二玉?”沈元白打趣道。
“子玉。”陆珏冷声道。
“你这个……”沈元白愣愣地说,“真是一点惊喜都没有。”
“你字什么?”陆珏反问。
“二十冠而字,我才十九岁,哪来的字?”沈元白苦涩地叹道,“不过,以目前的危局来看,还不知道我能否活到取字的那天。”
陆珏沉默不语,仿佛没听到一样。
这时,沈元白发现了问题,停下脚步,疑惑地往身后看了看,然后又抬头望了望高悬的太阳,复而追上去说:“你这是要去哪儿?金牛县不在这个方向。”
“不能去县城。”陆珏淡淡道,“既然皇帝要抓你,那么海捕公文到达各地的速度必然比我们快,因此我们到达梓州之前要尽量远离衙署,否则一旦暴露行踪,前方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那就随便找个村落吧!”沈元白不再强求。
村落又称聚落,乃是县级以下行政区划,一般远离城邑,相互之间的距离虽不及馆驿三十里一设,但也至少在十里开外。沈元白的运气还不错,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便到了一个村落。此处房屋不多,也就三十几户的样子。朝廷规制百户为里,五里为乡,但实际上百户大村并不多见,尤其在偏远地带,所以这种人口不足百户的村落也设有里正管理百姓,村正则为佐官,通常由本地具有威望之人担任。
沈元白和陆珏刚到村口,还未等进入,便与一群手持农具棍棒的村民迎面相撞,那些人一脸愤怒,情绪高涨,似乎要跟他们拼命。
“什么情况?”沈元白一头雾水。
陆珏则没有作声,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淡然如水。
那些人将二人围了起来,其中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上下打量着他们,似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厉声质问:“你们是什么人?”
“过路的人。”沈元白朝他们身后望了望,“这位仁兄,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去?”
“过路的?”那人冷哼,“不会是山匪的同伙吧?”
“你什么眼神儿?”沈元白沉着脸说,“有我这么客气的山匪吗?”
壮汉旁白的人悄声对他说:“大牛,确实不太像。”
“那行,没你们事儿!”壮汉回身对众人说,“我们走,今天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莹莹和里正救出来。”
未等沈元白回应,后方有个发须斑白的老人跑过来,拦在那些村夫的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大牛,不能去啊!山匪穷凶极恶,匪寨戒备森严,你们打不过的,这样硬闯,不是送去死吗!”
“大叔,没辙了。”壮汉愤恨地说,“村里粮食不多了,除了糊口,剩下的都是种粮,要是给了山匪,我们会被活活饿死的。再说了,莹莹还在他们手里,我不能让她被山匪糟蹋了。”
“不错,人一定要救。”老人身后走出来一个看起来跟陆珏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但你们依然不能去,此事必须让县令解决。”
壮汉看清楚此人之后,怒火更胜了,上去就是一脚,直接把那人踢到在地,咬牙切齿道:“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还敢来?去年你身受重伤,是我们救了你,可你是怎么报答的?放着正路不走,居然落草为寇,你倒是豪情万丈了,害我们跟着倒霉!”
“跟我没关系。”那人站起来,“我都说多少次了,当时我被山匪所擒,如果不依附他们,那便是死路一条。而且我这次来,正是想要协助剿匪,但要有官兵才行,你们这些人根本不是对手。”
“里正都被抓了,谁能找来官兵?”壮汉不依不饶,“你给我听好了,莹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那个……”这时,旁观了半天的沈元白终于开口,“打断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哪来的山匪?”
老人这才注意到,旁边竟然有两个不曾见过的外人,不禁惊讶道:“二位是何人?”
“路过之人,想在村中讨碗酒喝。”沈元白望着那些人,苦笑道,“但似乎来的不是时候。看你们这架势,莫非是要去打仗?”
老人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便是此间的村正。此处向北三里的地方,有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山,其上盘踞着一伙穷凶极恶的匪徒,这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这两年来不断侵扰我们,抢了许多粮食。前些日子,他们又来了,限我们十日内把所剩粮食全交出来,还绑走了里正和我女儿莹莹。交粮的话,全村人没了活路,不交的话,恐怕那些人会恼羞成怒前来硬抢,到时候死多少人就不好说了。”
“何不找县令求助?”沈元白问。
“没用。”老人无奈地说,“之前里正去找过,县令将此事报告给刺史,州兵来了以后那伙人便躲进山林之中,待州兵一走,他们又回来。人少打不过他们,人多他们不打,面对这样一群无耻之人,官府也无可奈何。”
“他是谁?”陆珏上前一步,指着刚才被壮汉踢倒之人。
“他是山匪。”壮汉气冲冲地说。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他叫杨季,去年七月从开州来的,不知道被什么人袭击了,晕倒在路边,被村里路过的村人所救。至于他为何成了山匪的同伙,这个我并不清楚。”
“我都说了,是为了保命。”杨季迫切地解释。
沈元白盯着此人,冷笑道:“那你必然熟悉匪寨内部情况,为何不在州兵剿匪的时候相助呢?”
“我并不熟悉。”杨季叹道,“我是个新人,在山上只能干些杂活,那些山匪从来不向我透露任何信息,直到最近我才摸清了匪寨的大致情况。”
陆珏神情一凛,杨季突然喷出一口血,倒飞了出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惊住了。
陆珏的横刀倒着出鞘,刀柄击打在杨季的肩头,将其击飞,而后弹回来又插进了鞘中。
沈元白惊讶道:“你为何打他?”
“该打!”陆珏走过去,像抓小鸡似的将杨季拎起来,冷声道,“把匪寨给我画出来,尤其是里正和村正女儿关押之处,能做到吗?”
杨季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不停地点头。
陆珏把他拖拽到路边的一户农家房中。众人不明所以,只能跟着过去。然而房中没有纸,杨季只好扯下衣服,用颤抖的手蘸着自己吐出的血,在布上画出了一个极其凌乱的草图。
沈元白叹息道:“他依附山匪是为保命,你没必要打他。”
“若非如此,那便不是该打,而是该杀!”陆珏头也不抬地说。
此言一出,沈元白心底一沉,这个人可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和善。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轻视过陆珏,但之前陆珏与金吾卫打斗处处手下留情,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陆珏是心慈手软之人,如今看来,此人是否心慈,取决于对手是谁。
既如此,那群山匪应该命不久矣了。
很快,杨季便画好了图。
在他画图的时候,陆珏全程看着,所以他画完的那一刻,陆珏便夺门而出,将那块鲜血淋漓的布留在了斑驳油腻的桌子上。
老人疑惑地追了出去,却没看到人影,于是回身问沈元白:“他去哪儿了?”
沈元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他去帮你们救人了,村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拿出来吧,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以后你们再也不会被山匪侵扰了。”
“他一个人?”老人大惊失色。
“不行,我们不能看着他送死。”壮汉号召道,“我们也去。”
“省省吧!你们去才是送死。”沈元白沉声制止,而后道,“就按我说的办,本公子坐了半个月的船了,亟需大吃一顿,你们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拿出来。”
“若是真能解决山匪,我全村上下感激不尽,酒菜不是问题,只不过……”老人依然难以置信,“他一个人真的不会出事吗?”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沈元白望着陆珏离去的方向,幽幽地说,“他是不会死在这里的!”
天色如墨,残月挂于树梢。
村正的家里摆了好几桌宴席,虽然菜肴不算名贵,但也杀鸡宰鹅,有荤有素,有人抬来几坛酒,将其分在小壶中,然后端给沈元白。
村正坐在沈元白的左侧,担心地问:“沈公子,你那朋友已经去了两个时辰,为何还没回来?”
沈元白往碗中倒着酒,而且倒了两碗,将其中一碗拿起来,并没有给村正,而是放在了右侧的空位,淡然地说:“因为你女儿和里正的脚力不够快,若是他一个人,应该早就回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娇弱的女声从门口传来:“爹!”
所有人侧目,村正和那个叫大牛的壮汉看清来人以后,赫然一惊,几乎同时起身迎过去。父女二人喜极而泣,抱在了一起,村正老泪纵横:“莹莹,你可算回来了。”
“大牛哥。”莹莹从村正怀中出来,又扑进了壮汉的怀里。
陆珏对温情的情景视若无睹,径直向沈元白走来,在他身侧的空位坐下,端起那碗事先倒好的酒一饮而尽。他虽然身染尘埃,但没有丝毫血迹,衣服也不曾破损,可见不是正面硬闯,从他敏捷的身手和事先了解匪寨地形来看,此战必然是潜入暗杀。
沈元白笑道:“你比我预想的要迟一些。”
“那姑娘伤了脚,走得慢。”陆珏淡淡地说。
沈元白又问:“山匪是什么来头?”
“一群乌合之众。”陆珏面带不屑,“应该是本地叛军和流窜至此的朝廷钦犯。”
“里正呢?”村正的声音传来,他是询问莹莹。
“去县城了。”莹莹仍然心有余悸,骇然地说,“那个匪寨到处都是尸体,他要去找县令来处理。”
“全……”村正瞠目结舌,“全杀了?”
莹莹轻轻点头。
“下手挺狠啊!”沈元白斜睨着陆珏,“没留活口?”
“你认为他们该活着吗?”陆珏抓过酒壶,抬得很高往碗里倒酒,水流哗哗地响。他表情冷峻,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那伙人最后与我叫嚣,说是太子的人,我若留着他们,岂不是让太子蒙羞?”
“不是的。”杨季听到了陆珏的话,走过来说,“我看过书信,确实是从长安而来。他们在闲谈的时候,也曾说起此事,或许真与少阳院有关。”
“不管。”陆珏冷声道,“即便是太子的人,他们占山为王欺凌百姓,也该杀!”
“你到底是什么人?”沈元白望着杨季,“看你言谈,似乎不是寻常百姓。”
“我是……”
“恩人啊!”杨季还未等说,村正便打断了他,“女儿,快给恩人跪下。”
莹莹跪在了地上,所有在场的村民全都一同跪下了。
“多谢恩人相救。”村正带头叩谢,后边的人跟着重复一遍。
沈元白本以为陆珏会慷慨激昂地说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可是没想到,他一句话都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地离席而去,甚至都没让那人起来。
村正愣住了。
“大伙起来吧!”沈元白硬着头皮打圆场,“那个……不用这么客气,来来来,我们大吃一顿,其余的话不必再说。”
“沈公子说的对。”村正附和道,“今天是该好好庆祝一番。”
场面一度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所有男人全都喝得酩酊大醉,有些在女眷的搀扶下蹒跚离去,剩下要么不省人事,要么醉眼朦胧。
沈元白完全没有醉意,带着杨季去了后院。
二人在石头上坐下,沈元白道:“说吧,你是什么人?”
“我是开州司马宋申锡府中仆人,负责往长安送信。”杨季知道他们不好惹,所以不敢蒙骗,“去年七月,我带着一封信从开州启程,由于随身携带的水喝光了,我便来到这个村里讨水,可是刚走出这里不远,突然脑后一痛,我便昏厥,醒来后知道是被村民所救,可是信不见了,我怕宋慎微会迁怒惩罚,不敢回去,于是在四周徘徊,不想被山匪所擒。”
“宋申锡往长安送信?”沈元白赫然一惊,“送给谁?”
“不知道。”杨季摇了摇头,“宋大人每次都将信装在木椟之中,让我放在长安城外的某个地方,至于何人来取,我不得而知。而且,他在出发之前才告诉我放在什么地方,每次都不一样。”
“你没打开看过?”沈元白又问。
“我不敢。”杨季道,“打开也没用。虽然宋大人是当着我的面将信放在木椟中,但我被袭击之后才发现,他放的其实是道家的《上清宫灵飞六甲符》,真正的信藏在木椟的夹层里。”
“果然老谋深算!”沈元白感叹道。
“所以我非常奇怪。”杨季又说,“我是信使,都不知道木椟有夹层,袭击我的人何以知晓?”
“因为那人比你了解宋申锡。”说话的是陆珏,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二人身旁,突然说话把沈元白吓了一跳。
“比我了解?”杨季稍加思索,猛然一怔,“莫非也是府中之人?”
“你以后有何打算?”沈元白抢先回话,却答非所问。
“不知道。”杨季叹道,“开州又回不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可以回去。”沈元白道,“宋申锡已经病故了,宋慎微也不在开州了,没人可以惩罚你了。”
“算了。”杨季轻轻摇头,“我在开州也没有亲人,宋大人已经不在,我回去也无处落脚,不如在这个村落住下吧!”
“也好。”沈元白温和地说,“心不安定,在哪儿都是游荡,心有归属,哪里都是家。今天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杨季给二人施了一礼,然后离去。
沈元白环视空荡的院落,低声道:“你认为是谁?”
“徐昉。”陆珏道。
沈元白点点头:“宋慎微砸了刺史外甥的酒肆,这个行为虽然仗义,但也过于放肆,我一直觉得他如此有恃无恐必有前因,如今看来,还真是宋申锡的缘故,他虽然被贬,却一直与长安有书信往来,所以刺史不敢得罪他。收信的到底是什么人,可以让开州刺史心存忌惮呢?”
“皇帝。”陆珏沉声道,“或者是太子。”
“也许二者都有。”沈元白越发感觉肩上沉重,令其疲惫不堪。
陆珏在他身侧坐下,平静地说:“今天我们救了人,也杀了人,你也大吃大喝了,是不是该启程上路了?”
“现在吗?”
“里正已经去找县令了,最迟明天一早便到,我们若是在此留宿,恐怕会节外生枝。不如悄悄离去,免得那些人再对我下跪行礼。”
“也是。那走吧!”
二人趁着村民大醉,悄然离开了村正的家。
“你今天为何如此果决?”沈元白好奇地问,“杀山匪应该不是你的兴趣。”
“在我年幼的时候,母亲便与别的男人远走高飞了,我父亲忙着四处求官,没空管我,十五岁之前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陆珏道,“所以淳朴的乡民于我而言便是父母。父母受到欺凌,儿子岂能不管?”
沈元白闻听此言,竟有种同病相怜之感,颇为动容地问:“十五岁之后呢?”
“被义父收养,传我一身武艺。”
“难怪与你一见如故。”沈元白感慨道,“我们的经历真的很像啊!”
“或许吧!”陆珏一声轻叹,“与什么人相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就像杨季一样,你若不吵着上岸,我们便不会遇到他,自然也无法知晓宋申锡往长安送信一事。”
浓黑的夜色之下,两道颀长的身影于黑暗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