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风高扬英雄气 彪悍子孙祭盘王
盘王庙场前,有一条宽阔的青石板大路连贯东西。距场约六十丈开外,两边各扎了一个两丈多高、插满柏枝的大彩门。盛装的瑶人从两边彩门一直连到庙前场上。两边彩门内,首先是旗幡队,二十面鲜艳的丝绢红旗上,刺绣着精美的龙犬头,由二十个年青的瑶仔高高举起。接下来依次是:二十个弓箭手,背着装满竹箭的箭囊,张弓搭箭,摆出射击状;二十个手持明晃晃钢刀的瑶兵,一股斩尽杀绝天下妖魔的豪气,在眉宇间透出;二十个瑶仔舞动三尺多长的水牛角,摆出顽强的耕耘姿势;二十个瑶仔操起各种农具,一番耕种大山的模样;二十个身背装满水稻、高粱、麦子、荞子、栗米穗子背篓的年轻瑶女,欢快起舞,做出各种收获采割状;二十个手端竹筛,筛里盛着各种豆子、黄花、茶叶、鱼干和各类瓜片的年轻瑶妇,做出翻晒选籽择种的优美舞姿。
男人们缠着圆锥形、塔式、包头式五色刺绣花头巾,身穿刺绣新衣,打着花纹绑腿,脸上用植物浆汁画着五色吉祥条纹,个个勇猛强悍,英气勃勃。女人们穿戴着鲜艳靓丽的各色头帕、银头饰、银手镯、银佩件,边唱边舞,银饰叮当,如天女下凡,又似仙娥相聚。还有不少男女,戴着笋壳彩绘面具和竹编面具,在欢快地跳迎盘王舞。
人们跳着舞着歌着,在等待峒主、师爷和山外贵客的到来。
此时,在大风塝城堡右上角,坐北朝南、单家独户的盘和家吊脚楼上,盘勇正侍候父亲,穿好了大红绣金的峒主服,又将头发卷起,用一个精美发亮的全银包冠夹住。盘勇又拿出朝廷恩赐、祖上相传的纯金“蛮夷侯印”,放在父亲的贴身衣袋里。
“好啊!真好,父亲依然年轻。”盘勇左看看右看看,边看边高兴地说。
“哈哈……”盘和开心大笑。这位千家峒的首领,平日穿着和普通瑶人一样的服饰,一起在石田石地里摸爬滚打,同甘共苦,到瑶人家串门,和大家欢乐在一起,唯独向盘王还愿的庄严日子,才换上高贵的峒主装。为了穿得更好更得体,他总是要儿子帮忙,把衣饰扯平拉直,要儿子远看看又近看看,口里不停地嘱咐儿子:“你要看仔细点,不能有丁点儿马虎,我要穿出瑶人的精气神来!”
内屋里,峒后黄桃——一个四十出头的高瘦中年瑶妇,昨天和邻家妇女,相互用麻线扯去了脸上的汗毛,此时,正对着铜镜梳妆,摸着风韵犹存的脸庞暗暗笑了。她抬起粗糙的大手,穿上了难得一穿的珍贵峒后服,又把所有的银饰,从上到下戴在头上身上。最后,女儿秋菊将一顶遗传了数代峒后、正中别着一只光亮闪闪巨大银蝴蝶的桂冠,端端正正戴在母亲头上。
侍候父母穿戴好华丽的瑶服后,兄妹陪着父母出了门,向盘王庙走去。峒主峒后一出现,庆典场上的锣鼓声更响了,号声更亮了,众人一齐欢呼起来。盘勇兄妹忙退到一边,办自己的事去了。
此时,在敦水坑关隘,旺叔和木养拱手迎到山下汉人吴、胡、黎、李、杨等十姓族长,正陪着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向盘王庙策马而来。
“啊……呵!”“啊……呵!”盘和与旺叔和十二姓瑶人族长、九洞洞主,陪着十姓汉人族长,出现在东面彩门前。大路上、大小山头上的瑶人们,震天动地欢呼起来。站在低处挡住了视线的瑶人们听见呼声,知道是峒主和客人来了,也跟着大声欢呼。大锣大鼓急促敲起。
四十个瑶仔画着吉祥脸谱,后腰带上拴着一条从屁股吊下的龙犬尾巴。他们手舞木浆,伴着二十个把头发向两边梳成龙犬耳状的瑶女,操纵着二十只采莲船,迎向彩门。一群画了五色脸谱的麻子婆,挥着破扇在船后狂唱乱跳,笑着骂着,诙谐滑稽地扭动腰身。船体上通亮的银饰,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烁烁,发出耀眼的光芒,像在天堂瑶池晃荡,又像在铺满霞光的水面飘忽。在优美的采莲歌声里,船队边荡边舞,灵动的彩带在金风中翻飞,恰似一道彩虹,悬在长空,看得人眼花缭乱。采莲船也是山下汉人喜爱的新春灯会项目,看得众汉人族长大笑不止。迎着客人,船队掉过头,在前挞舞引路,盘和与旺叔陪着贵客一路跟随,穿过欢呼的人群,向盘王庙款款而去。
盘王庙前的广场高台上,盘王铜像早从庙里请出,供在正上方,左右两边,供奉着瑶人从山上四邻寺庙,用花轿接来的婆王、李王、祖公祖婆和众多神主菩萨。摆在众神前石香炉里,插满了瑶人们用山中特有的香质草料制成的高香,青烟缕缕,徐徐弥散,满场飘香。
众人在等待庆典开始。一身戎装的瑶兵统领盘勇蚕眉高扬,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台边。
“盘勇”的名字是旺叔叫开的。有两件事被千家峒人口口相传。
十六岁时的一天傍晚,一个放牛娃把牛赶回栏,黄牯腿上满是泥巴,寨主把放牛娃骂哭了。盘勇赶上去,狠狠瞪了寨主一眼,在放牛娃肩上一拍:“男子汉莫哭!”他伸出长手挟起黄牛,到水塘里把牛腿上的泥巴洗尽了。
十八岁时的一天,盘勇在山中碰见一只大花豹把一个瑶人扑倒在地,张着血盆大口向瑶人脖颈咬去。盘勇大喝一声,老远里一伸手,抓住花豹的颈皮一拉,救下了瑶人。花豹转身扑向盘勇。盘勇同花豹斗智斗勇,左避右躲,瞄着一个空档,长手从背后紧紧挽勒住了花豹的脖颈,一挺身站立,张口死死咬住花豹的脑顶皮。花豹前脚悬空,后腿落地,尾巴在地上乱扫。盘勇一脚踩住花豹尾巴,直至把花豹活活勒死。盘勇口里吐出一大块鲜血直流的花豹脑皮。剐出花豹后人们一看,花豹脑骨上留着两个又深又大的齿洞。事后,盘勇手玩豹尾巴,在千家峒耍了一圈,将豹尾巴挂在他住房的墙壁上。
盘勇救瑶人的英雄壮举,赢得了千家峒的极大尊重。当他遍访千家峒武功高手时,大家都不遗余力把真经绝技传授给他。盘勇采众家之长,练就十八般武艺,成了千家峒第一勇士。后来,两千瑶兵选举他当了统领。盘勇威信崇高,号令森严,一呼百应。
豹仔一见盘勇就窝火了。“今天,这家伙肯定要显摆武功了。”豹仔脑里一闪念,脸上立时升起一股邪气,“哼!看你威风,我偏要你趴在地上!”
“咚咚……锵……”“咚咚……锵……”一阵震天动地的锣鼓声响起。
宾主在台上坐定。旺叔满面笑容走到前台,伸手向下轻轻一按,整个场上路上大小山头上,喧天的呼声顿时停息,一派寂静。
“还盘王愿祭祀庆典开始,向先祖奉上祭品!”龙窖山师爷、大师公旺叔洪亮的声音,在场上在山水间回荡。
“嘟……嘟……”二十把牛角号响个不停。
“啊……呵!”“啊……呵!”大小山头,一片呼声欢快传出。
长鼓声响起,师公作法,虔诚地恭请盘王、小金龙和众神灵光临。
在锣鼓声、长鼓声、牛角号和欢呼声里,几个年轻瑶汉把一头牛、一头猪、一只羊赶上场来。人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死死盯住了那头牛——要锥牛祭祖了。
这是一头健壮的大水牛,蹄子硕大,体高壮健,乌黑发亮,毛闪银光,一双铜铃眼像刚喝过血般鲜红。头上一对四五尺长的巨形尖角,向内弯成弧状,牛角上沾着点点新土,显然是被刚刚磨过,没沾土的地方,闪着吓人的白光。这是一头少见的凶猛悍牛,浑身肌块隆起,透出一种天下无敌的气势。
师公念过经后,一个赤裸上身的瑶仔,腱肌团团凸起,脸上画着黑、蓝、红彩条,挺一杆八尺长的铁枪,大步上场。枪尖闪着寒光,枪身系着六片两尺多长,红、黄、蓝、绿的四色彩绫,握手的枪身处,紧紧缠缚着乱麻,迎着牛头一步一步逼上去。
“啊!是冯禾仔,龙窖山这多英雄好汉,旺叔怎么看中了他?”众瑶人大惊,他锥得这凶悍的牛吗?这可是逗人现眼呀!众人有捏一把汗的,有祈祷祝福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水牛似乎明白了今天的对手,眼望来人,自信的大山般岿然不动。
冯禾仔瞪大双眼,皱紧朝天鼻,抖动手中枪,枪上彩绫乱摆。
受彩绫刺激的水牛,突然向冯禾仔昂起头,宽大的鼻孔几涨几翕,呼出几股粗气,鼻液像团团雾水,“呼呼呼呼”喷出丈高,一条尾巴疯狂乱摆。
冯禾仔紧捏手中枪,直往牛头逼,彩绫舞摆得更乱了。
水牛暴躁了,在粗大的鼻息声里稳稳站住,摇动一对引以为傲的巨角,恐怖的白光乱晃,尾巴紧紧挟在了股沟里。
禾仔颈上青筋冒出,脸庞绷得铁紧,臂似黑钢,双眼瞪得滚圆,活像一尊黑塔。他闭紧两个黑黑的大鼻洞,步步进逼,眼看离牛头不到两丈远了。他在捕捉时机,寻思着怎样挑逗悍牛冲出。枪上彩绫急速地上下翻飞,乱得耀眼。
人群中,秋菊比谁都着急。她一手紧紧攥着身边的表妹杜鹃,双眼紧紧盯着禾仔,大气不敢喘。
水牛震怒了,铜铃眼瞪得老大,鼻子喷着粗气,浑身肌肉结成团,尾巴挟得铁紧,几个吓人的鼻息响过,冷不丁挺起一对巨角,撒开四蹄,向着冯禾仔疯狂猛扑过来。众人骤然手捏两把汗。
时机到了,冯禾仔迎着牛头,一步猛窜上丈远,捏紧铁枪,对着牛头猛力一刺,枪尖稳稳地扎进眉心,足有六七寸深。
受伤的水牛大怒,奋力一抬头,冯禾仔几个踉跄。他死死捏住枪杆不让脱去,身体离了地面,被悍牛挑起老高。
随着牛头乱摆,冯禾仔险些枪杆脱手摔到一边。他好不容易控制了身体,在离地两丈多高的半空,随着牛头摆动转了数圈,在身体往下落地的瞬间,顺势猛力一捅,尺长的铁枪头全部捅进了牛头。
水牛原地不动了,无奈地摆摆头,一连几个趔趄,像一座大山般轰然倒地,四足抽搐,尾巴在地上乱搭。
冯禾仔赶上前,从牛头里一把抽出铁枪,一股热血“呼”地喷射出数丈远近。水牛的鼻子收紧了。禾仔两个黑洞洞的鼻孔突然胀得老大,两股混着鼻液的粗气喷出老远!
浑身爆满鸡皮疙瘩的众人张着大口,吐出一口长气。大家怎么也想不到,无赖禾仔还有这等本事,难怪“公主”也爱他。
转瞬,锣鼓声、欢呼声震天动地!
一片喝彩声中,禾仔望着秋菊,火焰般的眼光好兴奋。
看着禾仔得胜,秋菊舒出长长一口气,突然觉得他高大了许多。这时,她眼前忽然又晃出了另一张白皙的脸,瘦高的书生形象,与冯禾仔一黑一白,一壮一秀在脑里飞转。秋菊眉一皱,头一低,分开众人挤进了人群。谁人知晓她心里的秘密?
与此同时,猪、羊也宰好了,一会儿工夫,六个大汉抬着三台竹轿,把洗得干干净净、戴着红色彩绫球的牛头、猪头、羊头抬上台,焚了香,恭恭敬敬地供奉在盘王和众神像前。
旺叔参神毕,走上前台大声宣布:“向盘王三叩首。”
人们在台上、场上、大路上和大小山头上就地跪下了。
“一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接着,师公们熟练做完了打道场、开天门、载兵、诉师等仪式。
这时,场上八个十来岁的女瑶仔,抬着四筐已经撕好、薄如竹纸、打着整齐铁戳子钱印、每筐六十叠、每叠六十张的纸钱来到场上。随后,八个十来岁的男瑶仔,抬着四筐打好钱印后,用白色花纹纸包起粘好的包袱钱,走上场来。
“敬献故祖盘王冥钱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个,千家峒子民奉上,请盘王冥收。”旺叔启告先祖,跪地三叩首。
十六个献宝童子,在场上燃起冥钱。红色的火苗熊熊升腾,烟雾弥漫,纸灰在微风中飘起,像一只只白蝴蝶,升空四散飞去。
众瑶人肃穆静立,看着白蝴蝶飞向山岭,飞向蓝天,飞向天堂……默念着心中的盘王……
“请峒主作祭词。”旺叔的声音格外响亮。
千家峒峒主盘和走上前台。他四十三四岁,高大清瘦,气宇轩昂,一张黝黑的长脸上,天庭饱满,唇方口正,两道浓黑的眉毛下,长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下巴上一簇五寸长的浓黑胡须格外显眼。盘和平静地朝众人望了一遍,亮开了洪钟般的嗓门:
“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盘王的子孙后代们,我们祭祀盘王,就是要世代铭记,盘王留给我们的操行和品德。可以告慰先祖的是,千家峒世世代代做到了,没有给先祖的灵魂抹黑,我们还愿了。”
“还愿了!”“还愿了!”暴风雨般的击掌声和欢呼声,在千家峒回响。
盘和说:“盘王愿后人个个强健,人人勤劳,锄头底下出黄金;盘王愿后人大水冲不散伙,雷电打不断气,让家园出花出彩。龙窖山上的后人做到了,创造了千家峒近千年的奇迹,我们还将千秋万代做下去。”
盘和继续说:“盘王愿后人,与汉人兄弟和睦相处,我们做到了。瑶人和山下汉人兄弟,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亲如一家。我们千家峒的发展,是山下汉人兄弟帮出来的。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平安吉祥、繁荣昌盛。我们要与汉人兄弟世代友好相处,永远珍惜这难得的兄弟情谊,生生死死在一起!”
盘和转过身,满含情深,向着台上的众汉人族长深深一躬。
“啊……呵!”台上的众汉人族长带头欢呼,又是一阵呼声击掌声,从场上,从大小山头上骤雨般响起。
盘和又向众人说:“盘王愿后人热爱国家,做华夏的优秀子孙,大义为人,大善尚德,大美处事,和睦团结,尊老爱幼,千家峒做到了。我们在灾害和困难面前,抱团拼搏;在贫穷面前,相互支撑;衣食无忧了,不忘艰苦俭朴。钱财没有改变瑶人的德行,苦难没有分裂瑶人的心,岁月见证了瑶人的荣耀。今后,不管天下态势如何复杂多变,狂风暴雨迎面而来,我们都将永远不忘国家,永不忘根。海可枯,石可烂,瑶人的心不变,志不移!”
“心不变,志不移!”“心不变,志不移!”“心不变,志不移!”众人的呼声铿锵如铁,撼动山岳。
“请汉人族长代表吴明光员外致祭。”
随着旺叔的声音,四十左右、中等个头的吴姓族长明光员外,腆着个发福的大肚子,走上前台,高亢的声音响起来:
“各位瑶胞兄弟姐妹们,当我们一起祭祀盘王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位神圣的先祖,将恩德洒在后人身上,教养出一群坚强不屈的来者,顶天立地活在人世间,让人尊重,让人爱戴和钦佩。瑶胞是我们血肉相连的好兄弟。汉瑶两家定会世代友好,情谊长存,直到地老天荒!”
“世代友好!”“世代友好!”人们一片欢呼。欢快的锣鼓声雷鸣般响起。
汉人族长们一齐站起,来到盘王像前,跪地三拜,又走到前台,向台上、场上、山岭上的瑶人们深深一躬。然后,走向盘和,每人从怀里取出一个鲜亮的银件,有头饰、有项链、有手镯、有腰佩,男性用的戴在盘和身上,女性用的交给黄桃。盘和与黄桃激动地向众汉人族长深深一躬。
“啊……呵!”“兄弟……”“啊……呵!”“兄弟……”场上和大小山头上,又一次爆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咚咚……锵……”“咚咚……锵……”锣鼓又震天价敲起,整个大风塝,像煮沸了的滚汤一般。
欢呼声里,旺叔走上前台,眼里溢满了激动的泪水。他扬起右臂,高喊了三声“瑶汉兄弟”,抹了抹眼睛,伸手示意大家静下来,巨大的欢呼声渐渐平息。
丰收展示开始了,十数个瑶人,分别捧着大把尺多长的乌紫米穗子,火炬般的高粱缨子,近两尺多长、像花生米一样大颗粒的稻谷穗子、六寸多长的麦穗子,还有粟米穗子、荞籽穗子,每株百多个豆荚的黄豆、大小豌豆株穗;扛着八十多斤重的鲤鱼、草鱼;抬着三百多斤重的野猪和花豹、黑熊、灰狼等猎物,从台上的盘王座像前,自豪地缓缓走过。
美妙的竹笛和芦笙旋律响起,二十个吹笛吹笙手,有蓄着白胡须的八十老翁,也有十多岁的少年,更有血气方刚的青壮年,从高台两边走上来。他们边吹边舞,交叉走动,排排如瓣,行行似朵,左右分列,不管怎么走,都彰显出一朵莲花的模样。他们精心编舞的初衷,就是要告诉人们,千家峒人追求的人生,无论年岁大小,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世事多变,都要活得像红莲花那样高洁。
二十个手持羊角的瑶女,戴着山羊傩面挞舞上台了,梦幻般表演着。坚毅的山羊,在险峻的高山沟壑间,迎着岁月的风雨雷霆,攀高崖,跨涧壑,过陡坡,斗恶兽,以顽强的生命意志,倔犟地采摘土地的养分,坚定地站立在布满阳光和青草的高山之巅,在天地间,无所畏惧地生存发展。
当瑶女们摘下傩面,向众人行礼时,欢呼声突然惊雷般响起,秋菊、春分等千家峒九洞瑶仔闲暇时,掰着手指算了无数遍的二十个大美人,悉数登了场。
接下来是一群赤裸上身的年轻猎手。他们石块一样的胸肌隆起,脸上涂着五色彩纹,手持强弓硬弩,身背竹箭,雄风般向一群凶猛的老虎扑去。老虎的咆啸如高天炸雷,似山崩地陷,令人毛骨悚然。而刚健勇猛的打虎汉们毫无畏惧,泰山压顶般向虎啸声席卷而去,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后,遍体鳞伤的老虎们悄无声息,在沟壑间东躲西藏,但怎么也躲不过猎手们锐利的目光,箭弩一枝枝准确地射中老虎的咽喉。一只只凶猛的老虎,像大山一样倒在勇士们脚下。剩下的两只猛虎请途末路,使出最后力气,张开血盆大口,龇着又长又锋利的獠牙,与猎手们作最后的搏斗。勇敢的猎手飞人一般闪过,顺势抓住虎皮,骑上虎背,挥动铁拳砸在虎头上,同时,屁股向下猛力一坐,老虎脊骨断了。喘着粗气,再也不能动弹的大虫,只有像猪一样哼哼的份了……
近千年来,野性的龙窖山,就是一部你死我活的奋斗史,所有妖魔鬼怪和凶猛野兽,在勇敢无畏的瑶人面前,被征服得服服帖帖。
谢场时,人们看清了,他们是婆养等瑶兵中一批最勇猛的战将。
比武开始了,本来布置了一个很大的场地,但人们来得太多,挤占了地盘。为了让四面山上的人都能看到,瑶兵们只得在盘王庙前场上,好不容易挤出的一块狭小场地将就了。项目也不允许选得复杂,作了充分准备的女将们的项目临时减去了。从三关九洞瑶兵中挑选来的男勇士,雄赳赳来到场上。人们顿时瞪大了眼睛。
多年来,官军、强人、盗贼,瑶人们从来没有惧怕过,就是有这群命运的强者,用健壮的体魄和过硬的刀箭工夫,作了龙窖山的保护神。如今,元军南下,瑶人更需要一支强悍的瑶兵队伍保卫家园啊!
此时,樟树与瑶兵紧跟的三个货郎,突然货担一丢,急匆匆挤进了比武场地,瞪起了双眼。
监督官——须发银白的老峒主九爹,大步走上场来,立即引来四面八方动人心魄的欢呼声。八十多岁的九爹年轻时,手持一根百斤铁棍,只身与五个摸黑进洞的悍匪相斗,杀得天昏地暗,打死了全部土匪,后来选了洞主、峒主,是瑶人心目中的老英雄。
二十个弓箭手身负藤甲上了场,面对百步开外、两丈高的横木上,吊着的二十个金黄小木瓜。监督官举手一声号令,大家张弓搭箭,随着一声“放”,二十枝竹箭齐斩斩射出,一枝不差地插在对面的小木瓜上。紧接着翻身射烛。八十步开外,二十枝点燃的蜡烛,闪着火光,弓箭手背对烛火,随着监督官一声令下,弓箭手瞬间转过身来,齐刷刷,二十枝烛火化作二十缕青烟。
随后,四十个刀手,身裹铁甲,头戴银盔,雄姿英发登了场。监督官要求,二十个刀手砍下中箭的小木瓜,二十个刀手护卫小木瓜。随着监督官大喝一声“开始”,场上顿时银光闪闪,杀声震天,钢刀砍击声“叮叮当当”。勇士们个个如蛟龙出海,似猛虎下山,呼呼风起,斗智斗勇,越战越顽强。一团团银光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滚来滚去,白得耀眼。
约摸一顿饭工夫,禾仔率先突出重围,大喝一声“着!”飞起丈多高,刀光一闪,将第一只木瓜斩落地上。紧接着,没用上得心应手铁扫帚的神佑,也持刀杀到横木附近,一个猿猴摘月,腾空而起,随着一声“杀!”木瓜掉落地上,摔得粉碎。艰苦的厮杀仍在持续,杀瓜与保瓜的瑶兵寸步不让,直杀得天光变色,四野暗淡。
最后,进攻的一伙杀落十一个木瓜,守护的一方输了。但守护的勇士们直至声嘶力竭,也没一人退让。他们依刀而立,怒目圆瞪,喘着粗气,一副永不服输的形象如雕似刻,众人报以崇敬的击掌声。
“盘勇!”“盘勇!”“盘公子!”“盘公子!”大小山头上一片呼声。大家知道,千家峒瑶兵统领盘勇该出场了。监督官宣布:“瑶兵统领盘勇上场。”
春分望着盘勇好不威风,激动地说:“你快去,专心啊。元人南下,瑶人要的是强悍。大家都在望着你哟!”盘勇一手拉过春分,说:“你放心,小事。”头一昂,大步上了场。
只见他一脸傲气,全身铁甲闪寒光;威风凛凛,头上钢盔裹瑞雪。抱拳行礼,眼透凌云之志;横步作仪,弥散雄狮之风。好一派少年风光。瑶人们传说,在危急时刻,盘勇手一伸,可以抓住丈外的东西。一些看不惯他一身傲气的人,背后称他“盘公子”。
“枪挑蛛丝。”监督官大声宣布。
话音刚落,只见盘勇背对吊着小木瓜的横木,向前猛跑十来步,从背上飞鱼袋里,抽出一枝两尺长的短投枪,随着手臂向后一甩。“嗖”地一线银光闪过,吊瓜的细绳应声而断,木瓜“咚”的一声落地粉碎了。
“投枪灭星。”
盘勇持弓在手,抢跑几步,纵身一跃,一连三个空心筋斗,翻起丈多高。趁第三个筋斗还晃在空中,头下脚上,斜里大摆的瞬间,他长臂一反,从走兽壶中拔出箭,拽满弯弓如满月,“嗖”地一声风响,百十步开外,插在石香炉里的焚香火头上,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盘勇向众人一躬,微笑而从容不迫地立定,等待着监督官的新号令。
“宝刀寻风。”
盘勇手持三尺银柄泼风刀,双手一拱,拉开架式。顿时,场上风生水起,团团银光闪耀,飞沙走石,烟雾飞旋,早不见了人影,只有声声大喝传出。刀劈处,闪电自高天抖落,如雷霆裂石;锋刺出,寒光疾驶,足以穿云破雾;刃劈下,半天冰瀑斜挂,铁峰钢岭可断。顺势反手,虎腰轻转,长空拨风,猿腾猴动。怒里阴森森,黑风飒飒,宇宙添昏;舒时光亮亮,和气盈盈,林笑花吟……人们眼花缭乱里,盘勇突然背手一甩,飞刀脱手,一线银光向前迸飞。众人大惊失色里,盘勇一转身,疾驰的飞刀扎上一个木瓜,从老远里乖乖回到手上。一派得胜的豪气里,盘勇收住钢刀,面不改色气不喘,笑吟吟立在场上,向众人高高地手一扬。
突然,二十个面带傩具的瑶兵持棍上场,团团围住了盘恿。盘勇一怔,原来未安排这个环节呀?他来不及细究,环眼四顾,立了个雄鸡点水。这时,对面三人,直棍似银矛奔月,背后三人,劈棍如泰山压顶。盘勇一惊,一个旋子摆柱飘起,抬腿扫倒前面三人,向后刀背猛摆,又扑倒三人,攻点打群,几个侧踹踢开阵势,巧展轻功,飞身踏海,足点一个瑶兵的头,一跃腾上了高高的彩门,打了个豪气十足的大唿哨,跷起二郎腿坐着。
为首瑶兵一看无计可施,发一声喊,傩面瑶兵一哄四散。当盘勇看出为首者是豹仔时,不禁一声冷笑:“老子找个机会,非让你永远趴下不可。”
盘和一望儿子自鸣得意的神情,眉头一皱,脸上浮现一股愠容。
沉寂,满场一片沉寂。片刻过去,人们呼声大起。
人群里,春分大喊着盘勇的名字,脸上挂满了激动的笑容。看着她得意的神情,瑶女杜鹃醋意大发,恼得双眼怒气直冒。
“峒主家出帅才,恭喜!恭喜!”众汉人族长从惊讶里回过神,一齐向盘和拱手道贺。
“哪里哪里,承蒙盘王灵气,小子略得小技,各位见笑了,烦请多多赐教!”盘和双手一拱回礼。
“嘭嘭……嘭”,“嘭嘭……嘭”,清脆的长鼓声,敲响了人们兴奋的神经。
四十个身挎长鼓的瑶女,边敲边唱,盛装上场,领舞的女子二十岁模样,击鼓的举止,放开的舞姿,尽善尽美。她是千家峒歌舞王后、峒主的女儿秋菊。
瑶女们紧随秋菊,一路轻歌曼舞,花袖抬起,如秋阳暖面,绣装摇曳,似春意穿堂。不管是跳、跃、蹲、坐,还是旋转、翻扑、大蹦、仰腾,都是那样舒缓持重,奔放洒脱。历经千家峒千般劳动的手,挥起舞姿,阵阵金风吹拂。走遍龙窖山崎岖山路的脚,挞起瑶歌,声声鸟鸣轻漾。鼓上身上的红丝带,随着舞姿旋旋转转,柔柔盈盈,飘飘扬扬,晃晃荡荡。
听到“咚咚”的长鼓声,坐在台上的盘和激动不已。伴随着瑶人前进的岁月,长鼓一路敲过来,见证了瑶人的发展和欢乐,在千家峒又敲了近千年。为了让美妙的鼓点经久不衰地敲下去,不管前路怎样崎岖,不管世事如何艰难坎坷,他都要打起长鼓,领头向前走。他的手心在流汗。
在长鼓歌舞声里,师公作法恭送了盘王、小金龙和众神灵吉祥升空而去。
“咚咚……锵!”“咚咚……锵!”一阵激昂的锣鼓声,打断了盘和的思绪,庆典结束了。顿时,呼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人们在场上、路上、山头上,就地唱起来舞起来,整个大风塝,成了一片歌海舞海沸腾的海,欢声响彻九霄云外!
众人四散去了。场上路上林中,到处是抛弃的货担、挖药的背篓小锄、贩卖山货的箩筐扁担、弄小吃的摊子。
盘勇四处看了一遍,头直摇。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山下来的装扮人等不少于两百。
分手时,得海又给鸦雀二两银子。鸦雀感激地说:“以后,老兄要我做什么,小弟万死不辞!”
盘和与旺叔送走汉人族长后,久久望着山下默然无语。新近,山外各种传闻像寒风一样刮上山来:有说元军要杀来的,有说义军要打来的,更有人说要变天,大宋王朝要垮台的……让他们心都碎了。
山山岭岭间,四下里散去的众人,歌声如潮。豹仔的歌腔从散去的人群中突然吼起来:
说话要摘筋,
除祸要断根。
瑶人要有自由身,
必须消灭大宋军。
消灭大宋军!
歌声深深刺痛了盘和的心。他嘴角直扯,须发倒竖,脸色煞白。元军南下,百姓就要遭受战火涂炭,这个不知好歹、不明事理的蠢猪,怎么还在恨大宋呢?
旺叔紧皱眉头向盘和建议,瑶人内部的整顿刻不容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