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责任、憎恨与感激
两个患者在手术过程中就发生了脑卒中。他们两个人看我的表情是一样的,都在表达无声的愤怒和极度的担忧,其面目狰狞如同中世纪的地狱恶鬼,他们无法说话,也听不懂别人的话。
他负责治病,我们负责相信
1987年,当我成为一名顾问医生时,我已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神经外科医生。上级任命我去之前受训的那家医院接替一位高级神经外科医生,他的职业生涯即将结束,并把大部分手术都交给了我。一旦成为顾问医生,我就要为自己的患者负责,这与初级医生或者实习生阶段完全不同。我开始明白,受训的那段时光简直就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实习时,我所犯的任何错误,最终都由我的上级医生而不是我本人来承担责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许多实习生都很自负,这令我有些生气,毕竟我要为他们的失误担责,但是我自己以前也跟他们一样。总之,一旦当成了顾问医生,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履职之后的几个月,一切都平安无事,直到后来一名患有肢端肥大症的男子转到了我这里。这种疾病是由脑垂体中的一颗小肿瘤引起的,它引起生长激素过度分泌。患者的脸慢慢地发生了改变,变得粗大厚重,就像《丹迪》(Dandy)杂志中的卡通人物“疯狂的丹迪”一样,大下巴、高额头,双脚很大,双手也变得异常肥大,就像蒲扇一样。这个患者的病情还不是最严重的,通常这些变化都很缓慢,需要许多年,患者及其家属根本不会留意到。如果有人得了这种病,大家就会注意到他的下巴有些粗大。高水平分泌的生长激素最终会破坏心脏,我们要实施手术的原因就在这里,而绝非出于美容的效果。手术是从鼻孔里操作的,因为垂体就在大脑的底部、鼻腔的顶部,这种手术通常简单易行。然而,神经外科医生要是运气不好,在手术过程中很容易破坏脑垂体附近的两根重要的动脉。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妻子和3个女儿一起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们是意大利人,当我说一定要手术时,他们的情绪都很激动。很显然,他们是非常和睦的一家人。虽然他们对手术都很紧张,但仍然对我表达了深厚的信任。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手术前的星期日晚上我去看他,我们非常愉快地聊了一会儿。当患者完全信赖你时,那种感觉非常不错。第二天我做了手术,并且进行得很顺利,他也如预期那样苏醒过来。那天晚上我又去见他,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对我表示感激与赞美,我欣然领受。第二天,肢端肥大症的一些症状,比如手指肿胀的症状已经有所好转。周四上午在他回家之前,我又去看望了他。
我来到床边跟他说话时,他表情茫然地注视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随后我注意到了他的右臂垂在身边。一个护士急忙来到床边。
“我们正在找你呢,”她说,“几分钟之前患者发生了脑梗死。”我的患者和我都不解地对视了一下。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阵恐惧和失望袭上了我的心头。尽管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我还是极力向他保证一切都会好转。后来的脑扫描证实他的左大脑半球出现了严重的脑梗死。这一定是手术中某些未知因素造成的。现在他失语了,完全不能说话,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苦恼,也许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动物,生活在一个怪异、没有语言的世界里。
有关其他患者怪异状态的陈旧记忆突然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脑海中。有一个是脑动脉瘤的男性患者,那时我还是一名高级注册医生,刚刚开始独立进脑动脉瘤手术,另外一个是脑血管畸形的男性患者。现在这名男性患者的脑梗死发生在手术后第3天,与他不同的是,以前的那两例手术做得不是很成功,两个患者在手术过程中就发生了脑梗死。后来他们两个人看我的表情是一样的,都在表达无声的愤怒和极度的担忧,其面目狰狞如同中世纪的地狱恶鬼。他们无法说话,也听不懂别人的话。第二个患者的情况我记得非常清楚,次日早晨上班时我发现他出现了心搏骤停,好像他经受的全部创伤对于心脏来说已经难以承受。复苏小组正在全力抢救,很明显,他们也没有任何收获,因此我请他们停了下来,让患者安静地离世。我不知道另外一个人是什么情况,只知道他最后活了下来。
至少眼前的这个意大利人只是表情困惑,他望着我的时候眼神空洞呆滞。那天晚些时候,我与他的家人进行了一番动情的长谈,这期间有太多的泪水与频繁的拥抱。没有语言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既无法听懂别人的话,又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用语言表达出来,要想解释这一切都很难,更别提理解。人在脑梗死后,可能会死于脑肿胀,但是这个患者的状况在48小时内一点变化都没有。第二天晚上我向他的家属保证他不会死亡,但是我不确定他是否能够恢复语言能力,实际上我自己也不太乐观。然而两天过后,在第三天的凌晨一点,患者的病情开始恶化。
我手下那个年轻、没有多少临床经验的注册医生给我打来电话。
“他昏迷了,双侧瞳孔散大!”他急切地告诉我。“哦,如果两个瞳孔都放大了,那意味着他的大脑已经脑疝了,他就要死了,我们也无力回天。”我这样告诉他。脑疝是由于颅内压力非常大,大脑会像牙膏一样被挤出颅骨底部的洞,而大脑被挤压的部位呈圆锥形,这是致命的情况。
我愤愤地告诉注册医生自己不打算过去,就直接上床睡觉,但一直睡不着,便起身开车去了医院。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只狐狸从医院前面的马路上旁若无人地跑过。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家属的哭声,其中还有一个3岁的小女孩儿。于是,我把他们聚在一处,坐在椅子上面对他们做解释,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沉痛心情。患者的妻子跪在我的面前,双手紧扣,求我救救她的丈夫。这一切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但我感觉时间特别长。他们开始接受他在劫难逃的事实,不过也许对他来说死亡要比活着但无法说话好得多。
我还记得,有一次一个患者死于术后脑卒中。我在解释和道歉的时候,患者的家属坐在那里,有的盯着我,有的瞪着我,一句话也没有。很明显,他们都非常恨我,感觉像是我杀害了他们的父亲。
但是面前这一家人极其和蔼、宽厚。患者的女儿都说她们不责怪我,她们的父亲非常信任我。最后我们互相道别,一个女儿把3岁的小女孩带到我面前,她现在已经不哭了。她抬起头用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我,两颊还带着泪痕。
“亲一下医生,说再见,玛利亚,说谢谢。”
我们脸颊相贴时,玛利亚开心地笑了。
“晚安,做个好梦,玛利亚。”我诚恳地说。
我的注册医生一直在看着这一切。他很感谢我没有让他来跟家属沟通,接手这么令人心酸的工作。
“不好干的工作啊,神经外科,别干了。”我向门口走去,经过他身边时说道。
向前门走去的时候,我经过了患者的妻子,她正站在走廊里公共电话的旁边。
“记住我的丈夫,偶尔回想一下,”她向我伸出一只绝望的手说,“在你祈祷的时候一定要想想他。”
“手术后死亡的所有患者我都会记住的,”我说,但离开时心里又加了一句,“可我希望千万别这样。”
我很宽慰他已经死了,如果他活下来,一定是重度残疾。他的死是手术造成的,而不是我的明显失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脑卒中,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避免。因此,我觉得这一次,至少在理论上我是无辜的。但是当我到家之后,我把车子停在了房子外面,自己坐在车里。夜色中雨一直在下,过了很久我才拖着疲倦的身体进屋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