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开皇盛世》:宇文氏之诛
开皇时代的序幕是以一场血腥的杀戮拉开的。
随着新王朝的建立,如何来处置前代帝王和宗室,就成为摆在隋文帝杨坚面前的一道难题。
对于这个问题,最先给出解决办法的是一个叫虞庆则的人,他给出的建议是尽灭宇文氏。
我们先来说说虞庆则是什么人。虞庆则在北周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最初只是驻守在边关的一名武将。按照《隋书·虞庆则传》的记载,他的祖上是关中汉人,后来迁居灵武,由于自幼成长于北方边境,也染上很多胡人习俗,不仅精通鲜卑语,而且擅长骑射。
虞庆则能够发迹,完全仰仗于高颎的举荐,高颎先是把虞庆则推荐给了越王宇文盛,之后高颎进入杨坚丞相府,虞庆则又被举荐给了当时还是大丞相的杨坚。由于虞庆则在宇文盛的麾下颇有战功,而且在担任石州(今山西离石)总管期间治理有方,很快便受到了杨坚的赏识和重用。
隋文帝杨坚登基之后,虞庆则立马被任命为内史监(三省长官之一),顿时成了王朝新贵。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虞庆则向杨坚进言,请求尽灭宇文氏。
这个建议十分残忍,但是杨坚不假思索就同意了。
杨坚知道,宇文氏在关中经营几十年,虽然周宣帝宇文赟残暴不仁,失尽人心,但是宇文家族的影响力还在。即便杨坚已经诛杀了宗室中颇具威望的五王,宇文家族没有能力再和杨坚对抗,杨坚还是觉得无法安心。
当然,虞庆则的建议也不是没有人反对,反对最激烈的就是李德林。李德林坚决反对诛杀宇文氏,他认为应当采取宽恕和怀柔的手段来安抚人心。
然而,登上皇位的杨坚志得意满,他没有再虚心纳谏,不仅驳回了李德林的谏言,而且声色俱厉地斥责李德林的谏言是书生的迂腐之论。也正因为这次谏言,杨坚开始疏远李德林,李德林在杨坚心目中的地位从此一落千丈,官阶和品位再也没有得到提升,地位也不及高颎和虞庆则。
实际上,关于诛杀宇文氏这个决策,杨坚的另外两名股肱之臣高颎和杨惠也是不太接受的,但是他们的态度相对比较暧昧,既没有明确支持,也没有明确反对,更没有去声援李德林。
可见,在诛杀宇文氏这件事上,杨坚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如果你敢反对我,那你就会和李德林一个下场。这表现出了杨坚强权独断的一面,同时这也是杨坚对外界释放的一个政治信号,那就是大隋王朝的政治志向是高压的、强硬的。
杨坚对于自己决定要做的事不容置喙,我们甚至可以说,杨坚诛杀宇文氏的决策绝非有虞庆则提醒才这么做的,而是杨坚早有此意,他想要铲除所有潜在的异己势力,包括已经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宇文家族。虞庆则的建言不过是一个幌子,或者说虞庆则是在杨坚的暗示和授意下向朝廷进言的。
于是,北周宇文氏的灾难就此降临,宇文泰的子孙们全部被处死,也包括禅位的周静帝宇文阐。
禅位的宇文阐当时只是个9岁的小孩子,他退位之后,被杨坚封为介国公,食邑五千户,并享受隋朝的宾客之礼的礼遇,一切待遇和礼节如旧,同时,上书可以不称表,答表可以不称诏。
当然,这些都只是客套的仪式而已,宇文阐也没有享受到任何实际意义上的优待,都只是虚名而已。实际的结果是,3个月后,宇文阐死在了介国公的府邸。
对于宇文阐之死,《周书》称为“崩”,《隋书》称为“薨”。这是因为,《周书》是以北周的视角来书写北周历史的,宇文阐之死当然是天子之死,自然是用“崩”;《隋书》是以隋朝的视角来书写隋朝历史的,宇文阐在隋朝是介国公,他的死是王侯之死,自然是用“薨”。
无论“崩”还是“薨”,都无法说明宇文阐的真正死因,虽然史书并没有记载宇文阐是非正常死亡,但是宇文阐死在杨坚称帝之后的第3个月,这多少显得有些蹊跷。毕竟按照正常的生老病死来看,一个9岁的孩子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外,是不太可能突然死亡的。
《隋书》对逊位后的宇文阐的生活只记录了一件事:“辛丑,陈散骑常侍韦鼎、兼通直散骑常侍王瑳来聘于周,至而上已受禅,致之介国。”
这段文字记载的是,南方的陈朝由于事先并不知道北周皇帝禅位的事,就派了散骑常侍韦鼎、通直散骑常侍王瑳作为使节来访问北周。结果到了长安他们才发现,北周刚刚发生了改朝换代,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是隋朝的天下了。韦鼎和王瑳比较死脑筋,为了完成出使任务,就去拜访了已经成为介国公的宇文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回到陈朝交差复命。
然而,很可能恰恰就是这件小事,成了杨坚杀害宇文阐的一次动因。陈朝的使节来到隋朝,不去拜访当朝皇帝杨坚,而是去拜访已经逊位的介国公宇文阐,杨坚的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儿。这件事等于是在提醒杨坚,宇文阐虽然退位了,但是天下人都知道他曾经有过皇帝的身份,保不齐就有人利用逊帝的名义来煽动反叛。
陈朝使节拜访介国公一事发生在四月,到了五月,介国公就突然离世,谁能说隋文帝杨坚不是因为这件事对宇文阐起的杀心呢?
关于宇文阐的真实死因,《周书》《隋书》《北史》在本纪中都缄默不语。只有《隋书·天文志》直接点出:“静帝禅位,隋高祖幽杀之。”隋高祖就是隋文帝,宇文阐是被杨坚私下谋害死掉的。
另外,《周书》和《北史》都记载道:“隋开皇元年五月壬申,帝崩,时年九岁。隋志也。”在这里,《周书》和《北史》都以官方的的口吻记述了介国公宇文阐之死,但是末尾却不约而同地加了一个小尾巴——“隋志也”。“隋志也”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这只是隋朝官方记录的史料档案。
如果宇文阐是正常死亡的话,史书作者何必要画蛇添足地加“隋志也”三个字呢?显然,史书的作者并不认可隋朝的官方记录,这也是在向世人透露,宇文阐是死于非命,而元凶就是杨坚。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叫作“灭人之国,不绝其祀”。北周王朝灭亡了,但是皇室子嗣不能断绝,于是杨坚让宇文洛承袭了介国公的封号,来为宇文阐续嗣。
宇文洛虽然是宇文家族的一员,但他和北周皇族宗室的关系已经非常疏远了,宇文洛也并非宇文泰的后代,他只是宇文泰父亲宇文肱的堂兄弟的后代。因此,宇文阐和宇文洛早就出了五服,他们除了都姓宇文之外,已经没有多少血缘之亲了。
杨坚知道,有些人还对北周王朝心存怀念,因此他必须用这种残忍的手段来杜绝北周复辟的可能,从而维护自己的统治。当然,杨坚的这一做法,也招致了后世人的口诛笔伐。其中,对杨坚骂得最狠的就要数清朝学者赵翼了。
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说:“(隋文帝)窃人之国,而戕其子孙至无遗类,此其残忍惨毒,岂复稍有人心。”
杨坚顾不得这些,他也不在乎后人如何评论自己,他只知道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就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杜绝一切隐患。
杨坚对宇文氏的残杀,也惹怒了另外两个人,而且都是女人。
第一个人就是杨坚的长女,也是北周的皇太后——杨丽华。
杨丽华是北周的正宫皇太后,而宇文阐是帝太后朱满月所生,虽然宇文阐不是杨丽华亲生,但他毕竟是周宣帝唯一的儿子,宇文阐也算得上是杨丽华唯一的儿子,即便并非己出。
而且,古代讲究出嫁从夫,杨丽华是北周的皇太后,她的立场自然是站在北周这边的。而杨坚篡权夺位,以及残杀宇文宗室的做法,对杨丽华而言都不啻晴天霹雳。
《周书》对杨丽华在改朝换代之际的心理变化有着非常细微的记录:“后知其父有异图,意颇不平,形于言色。及行禅代,愤惋逾甚。隋文帝既不能谴责,内甚愧之。”
杨坚当上大丞相之后,逐渐表现出了改朝换代的野心,这让杨丽华深感不平,到了代周建隋的关键时刻,杨丽华就更加愤恨。杨坚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起自己的女儿,所以对杨丽华心怀愧疚。
出于对杨丽华的愧疚之情,以及她这个前朝太后的尴尬身份,杨坚在开皇六年(586)封杨丽华为乐平公主。杨丽华也就成了中国古代历史上唯一从前朝太后变成当朝公主的人。然后杨坚又给她物色驸马,结果没想到杨丽华誓死不从。
既然杨丽华不愿改嫁,那就给杨丽华的女儿物色一个好人家吧。杨坚为杨丽华的女儿(和周宣帝宇文赟所生)宇文娥英选择了幽州总管李崇之子李敏为乘龙快婿。
当然,这些都无法弥补杨丽华心中的缺憾,她一生郁郁寡欢,最终于大业五年(609)病逝在了和隋炀帝西巡张掖的途中。
另外一个对杨坚残杀宇文氏充满怨恨的人则是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姓窦,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她是宇文邕的外甥女,是宇文邕的姐姐襄阳长公主和北周定州总管窦毅的女儿。不过,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她后来嫁给了李渊,李渊成了唐朝的开国皇帝,窦氏也成了唐朝的开国皇后,历史上称为太穆皇后。
窦氏自小就被舅舅宇文邕寄养在宫中,窦氏和宇文邕的感情非常深厚。而且,她还向宇文邕建言献策,劝说宇文邕宠幸突厥公主,从而笼络突厥,维护好和突厥的友好关系,为之后的讨伐北齐做准备。当时窦氏还不到10岁,宇文邕听完窦氏的进言,幡然醒悟,对窦氏的聪慧赞赏有加。
宇文邕驾崩后,窦氏日日追思,就如同父母去世一般。再后来,杨坚受禅称帝,将宇文家族斩尽杀绝,窦氏痛哭流涕,一头扑倒在床上,痛恨地说道:“恨我不为男,以救舅氏之难。”窦毅和襄阳长公主吓得连忙掩住了孩子的嘴,说道:“切勿妄言,灭吾族矣!”
窦氏的这番豪言,在当时来看只是愤恨于杨坚篡夺宇文氏的江山,不过,从后来的历史来看,窦氏的话最终被她的丈夫实现了。唐高祖李渊夺取了隋朝的天下,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宇文氏报了血海之仇。
客观来说,杨坚其实没有必要对北周宗室大开杀戒。
在周宣帝的暴政之下,真正忠心于北周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了。在周宣帝暴毙之后,朝中有权势的朝臣只有五王、韦孝宽、尉迟迥和李穆这八个人了。这八人中,五王被杀,尉迟迥兵败自杀,韦孝宽病逝,唯一健在的只有李穆,而李穆在尉迟迥叛乱之初就已经明确表态愿意支持杨坚。
在杨坚代周建隋之时,北周的朝堂上已经无一人能够对杨坚形成威胁。因此,我们不禁要问,杨坚到底害怕什么,为何非得大开杀戒呢?
答案其实并不复杂,从周宣帝暴崩的公元580年6月,到杨坚称帝的公元581年2月,其间只有短短的9个月时间。换句话说,从国丈到权臣再到皇帝,杨坚完成这华丽的“三级跳”仅仅用了9个月,任何人看在眼里都会眼馋和不服。
胜利来得太快,这让杨坚内心十分不安,他既兴奋又心虚,他害怕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哪一天被人窃取。正是这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虚弱和自卑,让杨坚挥起了手中的屠刀,对北周宗室进行了血腥的残杀。
从政治的角度来说,杨坚没有做错,这一切都是为了稳固统治,但是从人心向背和道德的角度来说,杨坚输了。
因此,唐朝史官在编写《隋书》的时候,评价隋文帝杨坚“无宽仁之度,有刻薄之资”。
纵然隋文帝一生文治武功卓著,开创了开皇盛世,但是他欺侮孤儿寡母滥杀无辜的骂名将永远伴随于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