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1
接下来的半个月,可谓我近几年的人生中最为宁静安逸的一段日子。
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但高利贷的事自从苏小晨的拔刀相助后便不了了之。越泽呢也收心养性了不少,不但每天准时下班,也不再带女孩回家了。每天就坐在沙发上,一副时尚杂志男模在拍封面照的深沉模样,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见我忙不过来,他也会破天荒地为我准备好白米饭,但……仅限于煮饭,这渣男除了赚钱和撩妹之外简直一无是处啊。
偶尔当我打工回家晚了,见到他安静地坐在餐桌旁捧着一碗米饭细嚼慢咽时,有一种“我要离婚了留这智障老公怎么办哟”的感慨。我说越泽,你以前都是怎么活过来的啊?就算不会做菜,你好歹买瓶老干妈咽一下吧。
谁知他还嘴硬:“白饭挺好吃。”
再来说说我的好闺蜜王璇璇,这家伙最近也是越来越浪了,用她的原话是:“老娘我长期奔放,找不到矜持方向。”基本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来跟我炫耀:
七喜我跟你说呀我今晚肯定会失眠,我今天跟阮修杰的短信聊天超过了十句;
七喜我跟你说喔我今晚又要失眠了,阮修杰答应明天陪我去逛步行街了;
七喜我跟你说我今晚必须失眠了,阮修杰今天过马路时居然牵了我的手……
某个凌晨三点,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对着电话吼回去:“王璇璇你丫还有完没完,当初是谁说男人都是公狗没一个好东西的?!才认识多久啊,你怎么智商就给人打回胎盘里了呢?瞧你这点出息,以后这种小事就不要跟老娘汇报,哪天你真把人家纯情小鲜肉哄到手了再说吧!滚!滚滚滚……”
“七喜,是我。”那边传来了一个尴尬的声音。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我突然反应过来,“舅舅?是你吗?”
“是我……”我听出他声音里的犹豫,心咯噔一下就沉了。那一刻我竟然想,如果这个电话是王璇璇那个神烦打过来的该多好。
“你外婆,情况不太乐观,医生说这两天就要开刀。”那边停顿了一下,“需要钱。”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要多少?”我强压着颤抖问。
舅舅说出了数字。
“我来想办法。”挂断电话后我沮丧又绝望地望向窗外,世界才刚刚入睡,我却要迎来整晚的失眠。
“我现在需要一笔钱,你可以先从我们约好的二十万块酬劳里面扣。我可以跟你打欠条、签合同,压身份证,什么都可以。总之我现在就要,马上要。”
一大早,我僵硬地挡在越泽的房门口,事实上凌晨四点我就那么站在那了,一直等他起床。他一开门,我就说出了这句话。
“要多少?”他微微不耐烦地看了眼手表,今天他起晚了,再不快点出门就要迟到了。
“先给我两万,可能……更多。”
“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急用。”
“我必须知道原因。”
“跟你没关系。一句话,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是的,我不想告诉你。越泽,凭什么我的秘密我的不堪我的脆弱必须一五一十地向你坦白,而你的事情我却一概不知?在一起这么多天了,你从没跟我讲你的过往你的家庭,我甚至,连越泽这个名字是不是你的真名都不确信。
“没关系?”他反唇相讥,“既然如此,你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借钱给你。”
心被狠狠扎了一下,我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种话。我低下头,惨淡地笑了笑,耸耸肩:“知道了,当我没问。”
这次轮到越泽愣住了,他或许只是想用激将法逼我说出原因。可他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人。我很清楚自己只是合约夫妻,而且寄人篱下,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这场交易中的高高在上的甲方,但我也是人,也有自尊,也要脸皮,对我说出这种话,我真的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七喜,你——”
“我说了当我没问,你去上班吧。”我转身回房,重重关上门。
刚来得及反锁,眼泪就夺眶而出,我背靠着门坐下,双手捂嘴,害怕被人听到。我真是不明白,我上辈子究竟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以至于这辈子命运要如此纠缠不休片刻安宁都不肯给我,而偏偏我还不能放弃,不能一走了之。
越泽没有敲门。几分钟后,我听到了冷漠的关门声,那一扇门,仿佛重重地关在了我的心房上。
中午我回了趟学校。
我只能去找王璇璇,除了她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当我心急如焚地冲回寝室时,只看到许梦蕾那位奇女子正扭动着一身赘肉在做减肥操,如果不是听到电脑里的减肥操音乐,我真怀疑她是参与了什么邪教组织正在进行的祭天活动。
她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地摆动着身体,见到我后她阴阳怪气地哟了一声:“真是稀客呀,你不是住你男朋友那吗?”
见我不答话,她开始寸进尺:“怎么,被人玩腻了?啊哈,我就知道,你这种货色呀也就图个新鲜呗,哪个男人还会真当回事啊……”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唯一想做的就是拽起拖把塞进她的嘴里。
“七喜!你怎么在这啊?”
我一回头,发现王璇璇正看着我,我鼻子一酸,冲上去抱住她哭了出来。
“怎么了,七喜,哎哟,别哭啊快别哭了。姐姐在这呢,发生了什么事啦跟我说。”她就像在哄小孩。
“我外婆心脏不好,要做手术……”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上次王璇璇让我以后有事别一个人扛着时我还逞能,想到这里我哭得更厉害了。哭了半天才发现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竟然是阮修杰。
我慌忙抹掉眼泪,有点语无伦次:“他怎么在这啊?王璇璇……你,你们……”
王璇璇居然脸红了,她柔情似水地看了一眼阮修杰,朝我点点头:“是的,我们在一起了。就昨天的事,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你的。我以后也要搬出去了,他这次来宿舍是帮我搬家的。”
“天啊!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很替她开心,强打起精神开她俩的玩笑,“阮修杰你确定你没瞎?我认识一个眼科医生挺不错的,要不我给你联系……”
“找死吧你!”王璇璇装模作样的挠我痒痒,我跟她笑闹着,心里面慢慢的没有那么慌了。
十分钟后,我们去了学校足球场的观众席,三人坐在一个铺着大片树荫的风口上。以前还住校时我和王璇璇常来这里乘凉,顺便看看球场上打着赤膊挥洒汗水的帅哥们,数一数哪个人的腹肌最多。我花了点时间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阮修杰静静听完,放下手中的饮料,盯着远方的球场思索了几秒。
“这样吧,我先借你。一两万的话我这里还是有。”他说。
“不行!”我赶忙挥手,“实在你跟我也不熟,怎么好意思——”
“哎呀怎么不好意思了,借你而已,又没说不让你还。”王璇璇打断道,“再说这点算什么呀,我们家这位可是在电视台当节目策划呢,收入不会比你们家越泽低。”她说这话时眼睛闪闪发光,很为自己的恋人骄傲。哼,真是重色轻友,才多久呢这胳膊就往外拐了。
“好吧……真的非常谢谢你,过段时间我一定会还你的。”我有些没底气,但眼下顾不上这么多了。
“哎呦急什么,有我担保,还怕你跑了不成。”
“璇璇说的对,你不用急的,我暂时不缺钱。”阮修杰摆摆手,意味深长地笑了,“只是没想到,几年不见越泽这家伙居然变了。”
“你是说他变小气了吗?”王璇璇打岔道,“但这也太小气了吧,女朋友出事都不帮,这种男人七喜我劝你还是赶紧分了吧。”
“不是小气。我是说,他居然会那么在意一个人,这可真不像他啊。”阮修杰侧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可能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我发现这个纯良少年的眼神突然并不那么纯粹了,多了一丝飘忽不定的狡黠。
他收回了目光,率先站起来:“走吧,我去给你舅舅转钱,别耽误了你外婆的手术。”
阮修杰当场转了两万给我舅舅,半天没等到舅舅的短信,我只好打过去,那边响了很久才接。
“怎么了,外婆没事吧。”我焦急地问。
“七喜,刚舅舅收到了短信通知。那笔钱是你汇过来的吗?你哪来那么多钱啊?”
“舅舅您先别管这些,外婆怎么样?!”
“我现在就去让医生准备动手术,多亏有你啊,七喜。欸,我真的……太没用了……”舅舅很自责。
“舅舅你别这样说。”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要不,我明天也回来老家一趟吧。”
“不用了,我会照顾好你外婆的。而且你回趟老家也够折腾,别耽误课。”舅舅的劝说不无道理,外婆在老家,坐火车的话往返要八个多小时,一来一回明天肯定耽误了。虽然明天是星期天并没课,但我还得给那个叫苏小晨的富二代补习英语呢,这笔现结工钱的差事可不能丢。
“那好吧,等过些时间我再回来。”
“好的,你一个人在外面也要多加注意。”
挂了电话,王璇璇上前心疼地摸了摸我的头:“没事的,一定能撑过去的,有我在呢。”
我点点头,强撑起一个笑容。
“走,帮我一起去搬家吧。”王璇璇拉起我的手,“从今以后,老娘总算也能告别许梦蕾那朵绝世奇葩了!”
02
回到家时我已经累得只剩下半条命,自从昨天半夜接到舅舅的电话后,我一整夜没合过眼,现在总算能缓上一口气。洗完澡后一看手表已经七点半,实在没力气给越泽做晚饭了,我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睡着后,我做梦了。
梦里我回到了九岁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妈妈赌气回外婆家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去的是情夫家。
爸爸独自一人陪我去公园,我拿着棉花糖经过一个用竹篱笆墙搭成的迷宫,非吵着要玩,爸爸给我买了门票,我欢天喜地地走进去,没多久便迷路了。
我看着其他一同进去的小朋友都陆续找到出口,自己却只能像个无头苍蝇般乱撞,竟然害怕地哭了。我隔着篱笆墙对爸爸喊:爸爸,我不玩了,我要出来。爸爸说:七喜乖,跟身旁那个哥哥走,他会带你出来的。可我不听,吵着马上就要出来,我只知道现在的位置离爸爸最近。爸爸没有办法,只好用力撕开了篱笆墙,把我从里面拽出来,老板生气地冲上来纠缠不休,吵着要赔钱。
爸爸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药厂监制员,工作了十几年依旧贫寒又卑微。妈妈嫌他没出息,整天歇斯底里大吵大闹,印象中,他从没发过脾气,永远在忍耐,怯弱得像一只缩头乌龟。把我从迷宫解救出来的那天,无疑成为我记忆中他最勇猛的一次,他的双臂刚劲有力,轻而易举就撕开了篱笆墙。
后来这一幕总是反复出现在梦中,他一次又一次地为我撕开篱笆,把我从可怕的迷宫中救出来。可是这一次,我注意到的不是这些,我突然就明白了:原来这个世上是没有所谓捷径的,若你非要横冲直撞,就算有一个人愿意为你在前方开路,你还是会弄得遍体鳞伤。更何况,那个人早已经不在。
这一次我想跟梦里的男人道歉,我想说爸爸我错了我不应该任性,我应该跟着那个大哥哥找到正确的出口,而不是让你强行破坏篱笆墙,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却只能卑微地赔笑。
可我什么都来不及说,梦就醒了。
我泪水模糊地睁开眼睛,花了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走出房间才发现已是第二天上午,越泽今天不上班,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喝着速溶咖啡。
我没理他,径直走向洗漱间,洗漱出来后,他喊住了我。
踌躇良久,他才淡淡开口:“我昨天想了一下,钱可以借你。”说着,他指了一下茶几上的一个黄色大信封,“都在里面。”
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一想到他昨天冷漠的面孔我就来气:“不用了,已经借到了。”
这次轮到他愣住了:“跟谁借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告诉他了,并且把他跟王璇璇以及昨天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我猜到他或许会有意见,但没想到意见那么大!
他猛地从沙发上蹿起来,用力掐住我的肩:“谁让你找他借的?!”他拿起装钱的信封粗鲁地塞到我的手中,命令道,“给我把钱还了!”
“为什么啊?”
“叫你去就去!”他吼了起来,“就现在!立刻!”
这么久了,他还是头一次如此动怒。我又无辜又委屈,可他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样子,只是一副不可饶恕的眼神瞪着我!
终于我也火了:“越泽你神经病吧,我找谁借钱是我的事,哪碍着你了。再说了,你跟他不是好朋友吗?至于一大早为这点小事凶我吗?你弄疼我了,放开——”
“我警告你!以后别跟他扯上任何关系,马上还钱。”越泽咄咄逼人。
“我就不!你谁啊?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我俩就这么杠上了,眼看就要打起来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
我腾出一只手去接,是苏小晨。
他一副玩世不恭的调调:“我说艾博士,下午的家教你不是想放鸽子吧?!放着白花花的钱不赚,这不是您老的风格呀。”
“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给我备齐了,姐姐这就来!”我回了一句嘴。
掐了线后我抓起包要走,越泽上前拦我,我一把推开:“越泽,我现在郑重警告你,别再莫名其妙地挑战我的忍耐极限了,我不是离开你就活不下去,你要不爽我明天就收拾东西走人。”
他还想说什么,我抢先一步出了门。重重摔上门的那一秒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爱摔门了,因为真解气啊!我天真地以为,这是换主动为被动的开始,这是我和他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转折性的一场胜利。
我又错了。
如今的苏小晨对我完全没有了敌意,如果说前面几次还会故意找出那种英国人自己都拼不出的生僻单词刁难我,那么现在我俩已经完全抛弃成见臭味相投了。
早前我也见过一次他的家长。
说起来他爸就是个财大气粗的土豪,对于我们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有着盲目的欣赏和崇拜,光冲这一点就让人觉得挺可爱的。
见面那天他腆着个大肚腩,跟我亲切地握手,不停地说我家这鬼崽子不懂事今后就麻烦艾老师关照了云云。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旁边这个长得可以去混娱乐圈的苏小晨,真是您的亲生儿子吗?!该不会是您老喜当爹了吧。要不然,他过世的母上大人该有多么风华绝代才能弥补这份基因的失衡啊。
当然这些我只敢在心里想想,我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哪里哪里,能辅导贵公子学习是我的荣幸。叔叔您放心,我在教育界可是有口皆碑的,我的口号是:孩子补习SO EASY,哪里不会教哪里。”
而真实情况上,我每次家教至少有一半时间在陪苏小晨打游戏,并且我发现自己原来很有游戏天赋,在苏小晨的谆谆教诲下我很快把游戏手柄玩得像搓麻将一样出神入化了。
我尤其喜欢玩那种血腥暴力的,比如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或者一枪就能爆人脑袋那种玩意。每次杀敌人都特别泄恨。我把他们通通幻想成辅导员的脸,许梦蕾的脸,偶尔,看到比较帅的反派,也会跟越泽对号入座,然后把他砍杀得片甲不留。
今天下午的家教,我们基本也是如此愉快地度过了。
“喂,你晚上有时间没?”在我收拾东西时苏小晨突然问,他脸上竟然泛过一抹可疑的红晕,没错,这个臭屁小孩居然脸红了!
少年用手背蹭了蹭鼻头,紧张地解释着:“我爸的朋友送了他两张话剧票,他不懂欣赏,丢给了我,所以你要没事的话——”
“你在约我?”
他瞠目结舌,没想到我如此直接,愣了老半天才指着自己的鼻子激动地喊道:“我?约你!我会约你!少不要脸了,我就是觉得不看也浪费……”
“你还是不是男人啊?约个会都不敢承认。”
“好好好……”苏小晨不耐烦地挠了下头,“今晚我想约你,可以了吧?”
“态度不诚恳。”我挥挥手,“再来。”
苏小晨一脸吃瘪的表情,他深吸一口气:“艾老师,今晚我想约您一起看话剧,不知您有时间吗?”
“这才对嘛!想约就约呗,反正我也不会答应。”
“你——”他极力忍住才没飙脏话。
“哈哈真好玩。”我打了个哈哈,最近真是越来越爱逗他玩儿了,“不过是真的不凑巧喔,姐我今晚还有工作。”我没撒谎,之前那家清吧的老板最近又联系上我,让我继续去驻唱。
“你打一晚工能赚多少啊,我双倍给你就是了。”
“我先答应了人家的,要讲信用。”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呀,以后不要什么都拿钱说事。钱确实是个好东西,可以帮你解决大部分麻烦,也很容易就让你摆布一些人,让他们留在你身边,听你的话。但是啊,钱是永远换不来别人的真诚相待……”
“得了,老气横秋的,真当自己思想家了。”苏小晨轻蔑地笑了。
他的轻蔑虽无恶意,但还是让我有点不爽,我直视他的眼睛:“我从小就在贫穷中长大,比你要更了解钱的意义,也更有资格说这些。如果你一直这样玩世不恭,以为金钱能摆平一切,总有一天你会失去一切的。”
他看样子也没怎么听进去,但好歹不反驳我了。
谁知我刚走出屋子,他又追出来:“喂!这样吧,你不就是去那什么破酒吧唱歌吗,我去坐一会,纯当陪你总可以了吧?”
“这才对嘛。”我笑着拍了拍他高高瘦瘦的肩膀,“待人要真诚,就当是七喜老师教你的第一课吧。”
03
我发誓,我真是只是随便说说啊,给我凤姐的自信我也不敢相信苏小晨这小子会真跟过来啊。
说起我在清吧当驻唱这件事,除了闺蜜王璇璇曾经来探过一次班,还真没第二个熟人知道。可想而知,当我坐上灯光聚集的展台的高脚凳上时,内心有多么尴尬。
台下的客人不多,苏小晨极不协调地坐在正中央,他点了很多东西却一口没动,绷着一张不知道是严肃还是紧张的脸盯着我。
我朝他挤眉弄眼:你小子能放松一点吗?这又不是在葬礼上听挽歌。不过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正襟危坐,更加严肃了。
我放弃了,尴尬地换了下坐姿,调了下琴弦和麦克风。
歌曲目录上的第一首歌是陈绮贞的《鱼》,属于自己吉他伴奏清唱就能完成的类型。我清了清嗓子,微微闭上了眼。
——我坐在椅子上 看日出复活
——我坐在夕阳里 看城市的衰弱
——我摘下一片叶子 让它代替我
——观察离开后的变化
——曾经 狂奔 舞蹈 贪婪地说话
——随着冷的湿的心腐化
——带不走的 丢不掉的 让大雨侵蚀吧
——让他推向我在边界奋不顾身挣扎
——如果有一个怀抱勇敢不计代价
——别让我飞 将我温柔豢养
……
一直很爱陈绮贞,不管她是曾经的“小众”还是变成如今的“大众”,我都一如既往地爱着她。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反正在我眼里,她那种随性不羁又安宁如水的姿态,哪怕任性哪怕受伤却永远坚定不曾迷茫的姿态,就是我想要的。所以我也奢望着能有一天,生命中所有的忧伤和不安,能像《鱼》中唱的:带不走的,丢不掉的,让大雨侵蚀吧。
很奇怪,唱到这一句时,我莫名之间变得勇敢起来,什么都不怕了。
我睁开眼,微微抬头,看向台下的苏小晨。这次轮到他腼腆地别过头,男孩局促不安地挪动着身体,最后端起橙汁喝了一大口,可惜错拿成了鸡尾酒。于是他就那么一口喷了满桌,呛得直咳嗽。
什么嘛,果然还是个孩子。我用眼睛朝他笑了笑。
他也笑了,眼里闪着星光,酒窝醉人。
忽然间,我知道苏小晨的魅力在哪了。他跟越泽都长着一张让人着迷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如果说越泽像神秘而深邃的蓝色湖泊,那么苏小晨就像山间的溪流,清澈见底。而我呢?我不知道我属于什么,或许我已经沦为一条浑浊的糟糕的河流了,介于湖泊和小溪之间,回不去,也抵达不了。
带着这份矫情却真切的忧愁,我把歌唱完了。然后我微微鞠了一躬,算是感谢大家听完。台下响起稀疏的掌声,没有苏小晨的。
他完全愣住了,青涩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很久后他才反应过来,一边鼓掌一边大声喊道:“小姐能再来一首吗?”
我差点从高脚椅上摔了下来,这小子……还真是涉世未深啊,他难道不知道在酒吧叫人小姐很不尊重吗?而且就算他不说我也会继续唱的好吗?我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十一点下班后,我没有回家,请苏小晨喝饮料,算是感谢他来捧场。
我说你一定要原谅七喜姐,只喝得起六块钱一杯的柠檬青橘,不能请你去咖啡厅喝几十块一杯的咖啡。他说没关系,我其实不爱喝咖啡,我爸说那都是蛋疼的人去的地方。我立马想到了越泽,他就老爱喝咖啡,一定要用咖啡机和咖啡豆现磨,有次我给他买了一包速溶咖啡还遭到他的白眼,真想把这话录下来给他听听啊。
无缘无故地,我又想起初中时代的遥远往事。
那会我暗恋过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他,大概是因为全校女生都喜欢他吧。他跟越泽有些相似,条件优渥,养尊处优,从小就有着各种“蛋疼”的修养和品位。跟我这种普通女孩一比,简直就是王子和庶民的区别,我哪敢高攀啊,就连暗恋他也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看出来会被嘲笑。
可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居然主动约我了,还有我的同桌,希望我们这个周末能去参加他组织的烧烤。
我开心得几乎要疯掉,回家后毫不犹豫地就将自己的存钱罐摔碎,拿出几个月的早饭钱买下一条昂贵的白色雪纺裹胸裙。当天晚上我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不停地穿上又脱下,试了几百遍,兴奋地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赶过去才知道,原来他是在为自己喜欢的姑娘庆生,想给她一个惊喜,这个姑娘,就是跟我关系一般的同桌。所以从头到尾,我们不过是他那场浪漫表白的烟雾弹。在那场烧烤聚会上,他当然没有正眼瞧过我,以及我的新裙子。
后来大家喝了点啤酒,渐渐玩疯了,有人发起蛋糕战。他终于第一次正视我,将一块沾满黑色奶油的蛋糕砸在了我的裹胸裙上。
“哈哈哈,哈哈……丢中了……”他开怀大笑,他笑的样子依旧阳光迷人。但他永远不会知道,这条在他眼中连普通货都算不上的裙子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但它已经不能再穿了,这块突兀的黑色污渍像个毒瘤,后来无论我如何洗都洗不掉了,于是我只能伤心地丢掉它,同时也丢掉了我那自不量力地爱上一个闪耀男主角的妄想。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贫穷不应该遭人歧视,但贫穷往往是自己的原罪。
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遗憾的是,在遇到转校生王璇璇之前,这种经历组成了我生活的绝大多数。
我跟苏小晨一路散步到沿江风光带,清爽的夜风顺着江面徐徐吹来,带着潮湿的水草气息。
盛夏的夜晚,大概没有比在江边漫步更舒服的事情了。
走着走着我有些累了,脚步慢下来。路过出租双人情侣自行车的摊位时,苏小晨立马跑过去租下一辆,然后对我说:“我来踩,你坐好就是。”
“这可是你说的啊。”我笑了,没想到他那么细心。
上车后,他果真言出必行地卖力踩起来,我懒懒地坐着。
一路上彼此都不再说话,直到一对情侣在江边放起了小型烟花,点亮黑暗的焰火像一棵五彩斑斓的圣诞树,噼里啪啦声中,白色烟雾徐徐散开,营造出一种很缥缈的浪漫。
苏小晨停下车,等着我静静观赏完。那个过程中,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眸里倒映着闪烁的火光。
烟花放完后,苏小晨用很轻的声音试着问道:“还想看的话,我去给你买。”
“不用啦。”我笑着摇摇头。有时候你会被沿途的风景所吸引,并非因为它很美,而是你知道它不属于你。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不告诉他这个有点残酷的真相,我可不想又被他说老气横秋。
短暂的沉默后,苏小晨突然喊我的名字,还是全名。
“艾七喜。”
“啊?”我回过头,目光猝不及防地落入他不知何时变得坚定的眼眸中,尽管在我看来这仍旧是那个十七岁少年的青涩眼神。
我歪歪头:“怎么了?”
“做我女朋友吧。”他说。
换以前,我大概会立马做出一副喷饭的夸张表情,然后打个哈哈糊弄出去。然而此刻我心情异常平静,实话说吧,就在看烟花的时候我已经预料到这件事的降临,那是女人天生的直觉。
我抿抿嘴,找寻着最合适的措辞,可最后我发现,这真的太复杂太复杂了,还是蒙混过关比较好。于是我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就知道你约我有猫腻,说,以前你是不是经常用这招撩妹,我可不上当。”
“什么啊?!这可是我第一次跟人表……”他急了,说到表白的表字又窘迫地停嘴了。
“少来啦,那么有钱,长得又好看,你这种人肯定在幼儿园里就有女朋友了吧?”
“没有!”他斩钉截铁。
“这话去对无知少女讲吧,姐姐可没空陪你玩。”
“我真的没有,你要我说什么才肯信啊!”他急了。
“现在去跳江我就——给我回来!”我拉住苏小晨,“懂不懂幽默啊,真去啊?前几天星城还在提倡绿色环保爱护江河不乱扔垃圾,有没有公德心啊同学。”
他有点赌气地看向别处。
“好啦,不逗你了。”我微微叹气,“说真的,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我结婚了。”
“不、不可能……”他彻底震惊了,随即有些生气,“喂,就算你要拒绝我也找个好点的理由吧?”
“真的,下次我拿结婚证给你看。”我一脸认真。
苏小晨愣住了,终于不再追问,沉默来得恰到好处。
不多久,我们归还了双人自行车,开始往回走。
一个卖玫瑰花的小伙子纠缠了过来,他操着北方腔很重的普通话,非让我买一朵。苏小晨闷闷地解释我们不是恋人。卖花男嘴巴倒是很甜:“哟,郎才女貌这么般配的一对骗谁呢?”
苏小晨有点烦了:“我们真的不是情侣,我有什么办法?”
这句颇为赌气的话更像是讲给我听的。
“真的不是啊?那这位美女,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吗?我想追你!他不要你我要你……”面对他的油嘴滑舌我默不作声,只是微笑,对付这种人我有经验,只要别搭话,他很快就会自讨没趣走了。
谁知苏小晨紧张了起来,忙掏出十块钱买下一朵花,把人家打发走了。
“浪费,你还真买了。够我吃三顿早餐呢。”我漫不经心地接过玫瑰花,心里头还是很开心的——这世上,会有哪个女人不爱花呢?
苏小晨看穿了我的小虚荣,笑道:“这样吧。这玫瑰花你拿着,等你什么时候缺那十块钱就拿花来找我,我请你吃早餐。”
“想得还真美。”我轻轻给了他胸膛一拳,气氛融洽了不少。
那晚我坚持不让苏小晨送我到家,两人在一个路口分别。分手前苏小晨突然想到什么,严肃地说:“对了,你手上拿着玫瑰花不好吧,要是让你老公看到了会生气的。”
我的笑容僵住了。
想不到他竟然信了。我虽然是结婚了,但严格来说我还是骗了他,毕竟这只是一场交易。好吧,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居然真的就那么轻易相信了我,这小孩也太好骗了吧?那时候我还不是很了解苏小晨,后来我才知道他哪里蠢啊,他聪明着呢。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就会无条件相信他。
“怎么?”他察觉我的不对。
我摇摇头,突然有些想哭。如果眼前的男孩再大个几岁,如果他再早点遇见我,或许我们真的能谈一场恋爱也说不定,每天逛逛街吵吵架斗斗嘴。我不切实际地想着,强装作无所谓地将花还给了他,他很认真地接过。
“记得给我插花瓶养着,这里可是三顿早饭钱啊。”我一本正经地交代。
“知道了,死财迷。”他淡淡一笑,浮出两个迷人的酒窝。
04
和苏小晨分开的路口离越泽的家只有两站路。也不是很困,我想慢慢走回去。谁知这个一时兴起的决定,竟让我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门口撞到一对熟悉的身影,橙黄色的光线刚好照亮了他们的侧脸——王璇璇和阮修杰。
我没有上前打招呼,反而下意识地躲开了,因为我看到他们在热吻。
我藏身在自动贩卖机后面,心口扑通直跳。亏我还自诩是个女流氓,不过是稍微激情一点的恩爱场面,就给惊得脸红心跳。真是没想到啊,小两口这么open,居然明目张胆地站在大街上激吻。
虽然不清楚自己干吗要“做贼心虚”,不过罢了,还是不打扰人家了。我正想着该怎么绕开他们,突然给人拍了下肩膀,我吓得魂都出来了,尖叫一声回过头,竟然是阮修杰。
“你怎么在这?”他先问道。
“我、我回家啊……真巧哈,哈哈……”本想装一下,结果却发现王璇璇不在了,“咦?刚不是看到你跟王璇璇那个……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啊。”
“原来你都看到了。”他微微一笑,十分坦然,“怪不得躲在这鬼鬼祟祟的,她刚拦出租车走了,她今天要去她姑姑家睡。”
“喔哟!原来是吻别啊。”我用调侃的语调唱起来,“我和你吻别,在那无人的街……”
阮修杰终于有点尴尬了,做出一副“饶了我”的模样,随后他岔开话题:“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啦,就两站路。”
“你一个女孩走夜路不安全。”他坚持。
“……好吧。”虽然有点奇怪,但我也不好再拒绝。
一路上,我还是有些恍惚,无法将起初那个纯良无害的阮修杰跟刚才那个霸道地搂着自己的好朋友王璇璇热吻的男人重叠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人不能靠着第一印象去判断一个人,就像人不应该光听一个名字就去点一杯咖啡。
“怎么了?”他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
“没,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前王璇璇都是跟我腻在一起的,每天都要聊短信通电话,自从和你在一起后,我们就很少联络啦,总觉得好像身边少了什么一下还真不习惯啊。”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很在乎她吗?在乎她的话抢回来就是了。”阮修杰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表情依然温和,但眼神却变得锋芒毕露,让人感到有些不安。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赶忙挥手,“她确实是我很在乎的人,但朋友之间的喜欢不一定要占有的。”我停下来,突然鼓起勇气望向他,“阮修杰,王璇璇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虽然她有时候会脾气不好,喜欢凶人,但那肯定也是因为她喜欢你在乎你。所以,请你一定要对她好,我希望她幸福。”
他没有说话,让人捉摸不透地笑了笑。
越泽一定很意外,十二点多了,我居然还是回家了,还提着一份打包的夜宵。
他大概是听见脚步声,主动给我开门。我正想着我们之间的争吵或许能和解,可他一见到我身后的阮修杰,刚刚舒展的眉头瞬间皱起来,他几乎是粗鲁地将我拽到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门外的阮修杰。
“你干什么呀?”我被弄疼了,有点不耐烦。
“以后你要这么晚回家就给我电话,我开车去接你,别让人送了。”越泽没有看我,僵硬地堵在门口。
白痴都感觉到气氛的不对。
老实说,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况是我始料未及的。但接下来的几秒内,我突然有了一个非常邪恶的想法,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脱口而出了:“阮修杰,那个,这么晚了你干脆别回家了,就睡这吧。你跟越泽不是好朋友吗?”
阮修杰没给越泽机会,立刻接话道:“好啊,那就麻烦你们啦。”
虽然我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但我坚信这样做能让越泽更加激动,说不定因此能揭开他那冰冷神秘的面纱,能打开一道入口让我走进他的内心。
越泽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在犹豫,但脸上看不出表情,几秒后,他拉开门:“请进。”
之后便是洗澡、睡觉。
三人相安无事,越泽没吃夜宵,也没跟阮修杰说任何多余的话,我的计划就这么落空了。
阮修杰睡在了王璇璇的堂妹溪子之前睡过的小房间。今晚,我入睡前第一次有意识地反锁了房门。说来奇怪,之前跟越泽相处时我很少反锁房门的,有时候太累了,可能连门都没关上就躺下睡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信任越泽,难道说……我的潜意识里是希望他有天能进来……呸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毫无意外的,当晚我失眠了。
夜越深,我就越发意识到,把阮修杰留下来过夜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冷静下来想想,或许他们曾是好朋友后来却因为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分道扬镳了呢?谁都有不愿揭开的过往,我这样做跟越泽之前逼问我借钱的理由有什么区别呢?
越想越悔恨,越泽现在也一定恨死我了吧。明天他该不会直接把我赶出家门吧?会不会撕破脸皮一分钱都不给我呢?!
我正胡思乱想,房间外面隐约传来了讲话声,似乎有人在争吵,一开始还断断续续,渐渐变得频繁激烈。很快我就听到了东西摔碎的破裂声,我吓得缩成一团,但又隐约听出了越泽的声音。
虽然害怕得要命,但还是被子一掀,光脚冲了出去!
适应黑暗的眼睛在强光下紧闭了几秒。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瞠目结舌,客厅里的桌椅全打翻了,越泽光脚站在一地狼藉中,苍白的灯光把他微微弯曲的背脊照得更加突兀,他左手捂着右手臂,右肩处的T恤已经殷红了一大片。
“天啊!”我失声尖叫,忙冲上去,“你怎么了?伤哪了?你、你……不要紧吧?越泽你别吓我啊……”我快哭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一个人流血受伤。第一次是六年前,我爸因为车祸死去,那一次我直接晕了过去,可现在,我没办法晕过去。
“没事,割伤……”豆大的汗珠顺着越泽惨白的脸庞滚落,“去我房间拿急救箱。”
“好,好,我这就去拿,你等会……”我转身就跑,突然发现阮修杰的房门是敞开的,“刚刚是不是来贼了啊,对了,阮修杰人呢?”
“没有贼,他走了。”他声音冰冷。
“怎么会?难道是,是他对你……”
“急救箱!”他重重喊了一声,我慌忙抹掉眼泪鼻涕,去他房间找急救箱。怎么办?艾七喜!你这个吃饱了撑着的蠢货,好好的干吗要喊阮修杰留下来过夜啊,不作死就不会死的道理你不懂吗?他们之间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朋友,他们两个或许是你害死我老母我撞死你二舅的不共戴天的仇人,要不一个是蝙蝠侠一个是超人……总之不管什么都好,这祸是你闯下的……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个杀千刀下油锅的白痴……
那晚我一边哭一边心里把自己骂了千万遍,却还是没有说出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