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1
越泽相当生气,洗澡出来时浴室里的沐浴乳瞬间少了大半瓶,我当时真想问一问他,你是湿身了还是失身了,至于吗?
下午我俩一起出门,他面无表情地启动汽车,一脚油门后飞快地跳到了三档,再是五档,一路上玩儿命地超着车,我的小心肝差点没被甩出窗。
“老公,你慢点,我错了嘛。别生气啦。要不……我给你唱首歌?”我一边拍手一边唱,“有三只小熊,住在一起。熊爸爸,熊妈妈,熊宝宝。熊爸爸胖胖的,熊妈妈很苗条,熊宝宝非常可爱,呜呼呜呼好棒哟……”
“少来这套,听好了!今晚下班回来前我要看到西装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地挂在衣橱里。不然有你好看。”他板着脸,一脚刹车猛踩了下去,我整个人往前一扑只差没当场磕在挡风玻璃上。
“到了。”
“越泽你个王八蛋,温柔点会死啊。”我顾不上揉额头,拽着包骂骂咧咧下了车。他飞快地将车开走,留下一阵呛人的尾气。
说起当家教这份工作,还真得感谢越泽。
那个能融化人的酷热下午,他顺利把我从城管手中救走后,还大方地开车陪我绕遍了星城所有请得起家教的别墅区,直到我将传单发完。那会我早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全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空调车上跟他侃侃而谈,谈人生,谈理想,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谈人文关怀世界和平。每次到点了都是极不情愿地下车,匆匆将传单塞进铁门旁的牛奶箱里,再跑回车上边吹空调边看帅哥。
第二天我就将此事抛之脑后,谁能想到半个月后竟然真有人打来了咨询电话。
“请问是艾博士吗?”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当时是一堂必修课。我正躲在教室后排吃早饭,绿豆汁差点一口喷到了前面同学的后脑勺上。我忙说是、是,我是艾博士。听到“博士”两字后身旁的王璇璇“噗”一口可乐喷在前面同学的后脑勺上。
“您现在是兼职给高中生当家庭教师吧?”那边又问。
“是的是的。”
“我孩子今年高二,想请您补习高二英语可以吗?听说您英语过了八级。”
“没……完全没问题。”
当晚我特意去网上下了相关资料温习,死活啃下了几百个早忘得一干二净的常用单词。不过哪怕是这样,王璇璇还是奚落我说:“以你这样的水准会被家长直接轰出来吧,我建议你明天打扮得漂亮点,这样说不定孩子他爸会考虑留你吃晚饭。”
我一枕头丢过去:“王璇璇我去你妹夫表二舅的,老娘卖艺不卖身。”
第二天,我准时赶往雇主家。
这家人住在沿江一带的私人别墅区,这地段的房价我略有所闻,贵得离谱,普通人努力十年也就够买一厕所。一想到这我更心虚了,站在铁门外老半天不敢摁门铃,最终还是院子里的保姆发现我,热情地将我领进屋,端茶又倒水。我快速环视,房子是欧式复古风的装修,三层复式楼,大厅堂里的水晶吊灯和巨大壁炉显得奢华贵气。
唯一不协调的是壁炉左边一副巨大的投影屏,被连接着游戏机的投影仪投射出一幅相当血腥的动态画面——拿着杀猪刀的肌肉猛男正在战场上野蛮地屠杀士兵。很快,我循着声音找到了游戏机的主人,一个清秀的少年盘腿弓坐在榻榻米上,套着宽大T恤和牛仔裤的身体略显单薄,旁边放着一瓶冰镇啤酒和几袋零食,从背影看酷似《死亡笔记》里的L。我心想这就是我要辅导的高中生了,立马热切地打招呼:“嗨,你好。”
他懒懒地回头看向我。
首先惊艳我的是那让护肤品专柜的售货小姐都自惭形秽的好皮肤,浓密修长的睫毛下是一双特别清透的眼睛,脸蛋又小又尖,不苟言笑,但还是能看到淡淡的酒窝,乍一看竟然有些像鹿晗。他傲慢地眯起眼,随手将茶几上的几张英语试卷丢到我脚下。
“下午五点前给我做完,三百块。”
“等,等等……”我糊涂了,“我是来当家教的,你妈呢?昨天电话里约我的……”
“我妈早死了,昨天给你打电话的是我保姆。我爸回家之前给我做完,然后拿钱滚蛋。”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又添了一倍,转身继续投入游戏中。这时屏幕上的画面是主角将一个小卒子的脖子扭断的血腥特写,这也正是我心中的想法,眼下我恨不能立刻把这死小孩给生吞活剥了。
但我很快冷静了下来。
三百块啊,几张简单的高中英语试卷而已。艾七喜,何乐而不为呢?从小我就深刻明白一个道理,人不能跟钱过不去。有句俗话说得好,男人之所以绅士是因为你长得不够美,女人之所以矜持是因为你砸的钱不够多。所以哪怕给你钱的是一个小你几岁却臭屁得像你大爷的小屁孩,那又怎样?
我努力平复情绪,克制住抄凳子砸他脑门的冲动,摊开了试卷。
刚要下笔,这臭屁小孩却突然哇哇大叫,游戏手柄扔出好远,一把扑过来抱住了我那不怎么秀气的小粗腿:“蟑螂,蟑螂!王阿姨,快来啊……”他脸上的表情真是比什么造作偶像剧里的女主角都来得夸张,眼泪眼看快要飙出来了,之前那股臭屁劲也全然不见了。
我幸灾乐祸地喊道:“呀,都爬你脚上来了……好快,已经到屁股了……快钻到你裤腿了……”
“啊,救命啊……王阿姨,快来救我啊……”小正太哀嚎着,同时死死抱住我的小腿还有往大腿上蹭的架势。关键时刻我高抬贵脚踹开了他,拿起试卷“啪”的一下拍住了那只蟑螂兄弟,然后将其揉成了一个纸团。
他这才安静下来,不可思议地盯着我。我潇洒地将纸团扔到他脚下,他哆嗦着又爬开好远。
“连只蟑螂都怕,下辈子投胎做女人吧。”在做出这一系列的羞辱动作后我明白自己是打算炒老板鱿鱼了,果断收拾东西。走前还不禁在心中感慨一句:艾七喜你真是活该,人穷就算了,志气还那么高干啥啊?
“等下,你,你……我……”他还惊魂未定。
“还有,姐是家庭教师,不是作业代写机。卖艺不卖身,OK?”我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扬长而去。
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谁知几星期后那个号码再次打过来。我真怕人家是来追杀自己的,犹豫半天还是接了,这次是一个声音憨厚的中年男人:“请问,您是艾七喜艾博士吗?”
“你好,有何贵干?”第二次被人喊博士我已经十分从容。
“呵呵,是这样的,最近我想给儿子请个家教,那崽子点名要找您。说是之前您来过一次,他很满意,所以想……”
“哎哟你看真不巧,我最近正忙着出版一本学术作品呢,手下带的研究生又多,这时间方面可能……”
“酬劳的话,按一小时三百算,您看合适吗?”
“我觉得您家孩子的功课太糟了,必须立刻补习。”
事情就是这样。
转眼,我又回到这所高级别墅的屋外。这次出门前我还故意找了一副看上去很有文化的黑框眼镜戴上。第二次摁下门铃心情特别忐忑,来开门的还是上次的保姆,进屋后我却没见到电话里的那位“父亲”。
倒是一眼就见到那个好看却臭屁的死小孩。有些日子不见,他刘海又长了很多,皮肤还是那么白净细腻,嫩得能掐出水来。他放下游戏的遥控手柄,不怀好意地朝我笑了笑,我背脊一阵发怵,转身想逃。
“喂,喂!你等下。”他喊住,“这次是真的。我爸非得给我请家教,我就想到了你。”
“那你爸人呢?我要跟他谈谈。”我狐疑地四下张望,生怕有陷阱。
“本来是要等你过来的,不过刚有急事又出门了。钱的话,我可以先给。”他说完颇有少爷范地打了个响指,身后的保姆上前递上一个信封,我接过粗略数了下,一见到十多张红彤彤的百元大钞,心情立马愉悦了不少,心想管它三七二十一糊弄过去再说吧。
保姆走后,我们找了张桌子并肩坐下。
“课上到哪里呢?你怎么一点笔记都没做?”我翻开英语课本才发现里面几乎是新的。
“嗯,课都没上过几节。”他侧身伏在桌上,撑起下巴懒散地打量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干咳两声:“这样吧,我们从第一篇课文开始。老师我先把文章念……”
“你都不问我的名字?真没礼貌。”他有些傲慢地挑了下眉毛,又开始摆臭脸了。
“对喔,你叫什么?”我漫不经心地翻着课本。
“苏小晨。你呢?”
“艾七喜。你明知道,传单上写着。”
“哈哈,有意思。我还以为那是你的笔名。中文系的人不是都写小说吗,会有笔名什么的吧。”
“如果你是写小说的,会给自己取个这么傻缺的笔名吗?!”提到这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那没文化的老爸取的,谢谢。”
“哈哈,你爸真有意思。替我向他问好。”
“喔,他六年前车祸死了,有机会你自己去找他吧。”
刚炒热点的气氛瞬间转冷,我继续自顾自地翻着课本。不多久,少年主动打破沉默:“喂,我说,你会玩游戏吗?”
“会啊。”
“都会什么?”
“连连看、对对碰、泡泡龙、斗地主……”
“除了这些呢?有没有不那么弱智的……”
“有啊,植物大战僵尸。”
“呃……”他欠了下身,换只手撑着下巴继续看我,“算了,当我没问。那你到底还会些什么呀?”
“我会……等等,我是来给你辅导英语的,不是陪你解闷的?”
“这样吧,你陪我去看电影。”他完全无视了我的不满。
“喂,小屁孩你要我说几遍啊,姐姐是来帮你辅导英语……”
“工钱的话,我再多付一份给你咯。”
我深吸一口气,摸出手机看了看:“现在去的话,应该还赶得及看下午场。”老实说,有时候我真恨自己这么没出息,若早出生一百年肯定是个丧权辱国的大汉奸。但转念一想,陪一个迷人的小正太看电影还能拿钱,何乐而不为呢?
协议很快敲定。
苏小晨先带我去了书房躲过保姆的视线,我俩再溜到后院翻围墙,最后直奔电影院。进影院前他还很细心地给我买了一支冰激凌,又要了一桶爆米花。心花怒放之际我更加坚信了一点,这小子在学校绝对不缺女朋友,撩妹技能满分啊。
日后回想,那应该是我跟苏小晨看过的唯一一场电影。原本应该是挺开心难忘的一件事,却像一阵风,打了一个旋儿就遥远到再也无法触摸了。那场电影放了什么内容我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唯一记得的是,黑暗中当我笑得快要岔气时,苏小晨突然很害羞地说:“对了,七喜姐,那天蟑螂的事情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啊。”
男孩卸下骄傲的铠甲,回到一个十七岁少年应有的青涩模样。他喊七喜姐的时候让我有点儿措手不及。我愣了下,抓起一颗爆米花扔向他的脑袋:“傻啊,我都不认识你的朋友,我跟谁说去?”
他摸摸头,腼腆地笑了:“也对。”
02
轻松愉快的家教结束后,我马不停蹄去了趟银行,将刚到手的钱汇到了舅舅的银行账号上,我站在自助存取款机旁,神经紧张地反复核对了好几次账号,生怕哪个数字会出错,这笔钱就飞到了陌生人的手里再也回不来。
很快舅舅的短信就过来了:钱已收到,一切都好,勿念。
看到这几个字时我心中的大石顿时落下。
说真的,自从家里变得四分五裂后,我一度忘了要如何坚强,每天跟着王璇璇这个妖孽没心没肺地瞎折腾,直到半年前,命运强塞给我一个不得不打起精神的理由。
忘记了何时起,我习惯了每隔一段时间就往舅舅的银行卡上汇款,然后等着这条“一切都好”的短信,它成为我所有的动力和慰藉,就像漂浮在黑夜海面上的一丁点光,不足以照亮路途,却提醒着我不能放弃、继续划动双桨。
回家后我顾不上休息,拿出早上越泽那件脏西装清洗起来。跟他同居这段时日里,虽然嘴上总是骂他渣男,对他的私生活指手画脚,但其实我也一直在尽力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打扫房间啊,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啊,生怕欠他太多。我还没到在他家白吃白住却心安理得的程度,毕竟我可不是我妈。
从小,我就有两个烙进心里的愿望。第一是永远不要再见到我妈,第二个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永远不要成为她。
西装熨到一半时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越泽回家忘带钥匙了,别看他一副精英模样,其实常干这种蠢事。才打开门,就迎来一个粗鲁的熊抱,差点没把我的肋骨撞断——所以说,平胸真没安全感。王璇璇夸张地朝我脸上吧唧了一下,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亲爱的,有没有想我?”
“想,想你个鸡大腿!”
说完才发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高中生打扮的女孩,又长又直的黑发,瘦瘦呆呆的,腼腆地低着头。
王璇璇拉了她一把:“这是我远房堂妹,叫溪子。明天起就转到这边来读高中了,本来是想安排先到我大学寝室睡一晚。但是你也知道,许梦蕾那朵奇葩实在是荼毒小孩了,想来想去,只能来找你呗。”
“七喜姐姐,你好。”小姑娘声音微弱,还有些怕生。
“啊,你好……”我愣了下,热情地揽过她,俨然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还愣着干嘛,快进来坐。”
当晚我大显身手做了很多拿手好菜,全是王璇璇爱吃的——事实上,王璇璇那种吃货超级容易满足,不管什么菜只要多放辣椒多放油就行,妥妥的重口味患者。
七点多的时候,越泽还没回家,我们三个便先吃。
“你男朋友经常不回家吗?”饭桌上,王璇璇问我。
“还好啦,他有时工作挺忙的。”我心虚地笑了笑。
扒饭的王璇璇愣了一下。
“干吗?”我摸了摸脸,“脸上有东西吗?”
“不是!七喜你知道吗,刚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你就是个贤惠温柔的家庭主妇。太牛×了,爱情的力量果然伟大。”
“八婆,吃你的菜吧。”我夹起一块鸡肉丢她碗里。
因为隔天溪子一大清早就要去学校报到,那晚我们睡得很早。溪子似乎不喜欢跟人同床,坚持睡在朴素的小卧房里。我和王璇璇终于又能如胶似漆地黏一块了。记得以前,只要家里发生点什么事,我就会往王璇璇的家跑,赖在她家柔软舒服的大床上过夜。那时候我们一般都不睡觉,一边吃零食一边聊到天亮。
“果然女人一恋爱,味道都不一样了。”王璇璇故意在我耳根蹭了下,露出一副无比惋惜的表情。
“神经病啊!就换了个牌子的洗发水而已,老娘我很自爱的好吗?”
“是呀,都找男人同居了,确实爱自己啊。”王璇璇故意做出搔首弄姿的样子,“哪像我们这种单身狗哟,漫漫长夜,寂寞难耐……”
“王璇璇我看你今天是活腻了是吧!”我恼羞成怒,使出了我的绝招——袭胸。
“别……哎呦……娘娘,臣妾知错了,哈哈别闹了……哈哈哈我投降我投降……”
闹了一会,王璇璇突然想到了什么,翻了下身:“欸,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时,在电梯里遇见了一个超帅的小鲜肉。”
“得了吧,在你眼里,楼下环卫大爷都是帅哥。”我不以为然。
“呸呸呸!真的很帅好吗?怎么说呢,反正是我的菜,就是那种羞涩的小正太,带点中欧混血的感觉。啊,看得姐姐我芳心荡漾,根本把持不住好吗?你说这样的小鲜肉一个人在外面该多危险啊,不怕人口拐卖啊?”
“是啊,不但要防火防盗,还要防你这种女流氓。”我打趣。
“去去去,你才女流氓。”她又想到了什么,“说也巧了,感觉他好像也是来找越泽的。我们在同一楼出了电梯,不过看到我按了门铃,他犹豫了下又掉头走了。估计是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吧。”
“什么,找他?!”从来只见越泽带各种女人回家过夜,什么时候也有男人来找他了?难道每个男人心中真的都有一座断背山?难道帅哥们真的都喜欢内部消化多快好省?
王璇璇没注意到我的震惊,说起了正事:“对了,明早你跟我一起陪溪子去学校报到吧,她人生地不熟的。”
“好啦,反正上午没课。”
“你真好。睡觉!”她捧着我的脸蛋亲了一口,随后一个惊涛骇浪的乾坤大翻身,我胸前的毛毯瞬间没了。
03
次日清早,当我望见门口石碑上的“市九中”三个大字时,觉得煞是眼熟。半天才记起,这不是苏小晨那小子上学的地方吗?
市九中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贵族学校,无论是操场的绿化还是教学楼和宿舍的建筑都相当气派,光是图书馆就有两个,还建得比农业银行都大。
去教导处的路上,我总感觉被那些小屁孩们围观了,只要抬头一望,几乎每层楼的走廊上面都挤满了目光不纯的小鬼,目光直勾勾地扫过来。
“现在的小孩哟……”王璇璇顿了顿,唏嘘道,“真可怕。”
“谁让你顶着这么大的凶器啊,都快甩地上了,衣服也不检点,露肚脐露大腿的,这不明摆着荼毒人家祖国花朵嘛。”我打趣道。
“小贱人没完没了了是吧,你除了对我人身攻击还能玩点新鲜的吗?再说了胸大是我妈给的,又不是老娘自己捏出来的。你以为我容易啊我,你这种贫乳怎么懂老娘的痛,吃碗热干面一低头都半天找不到碗,挤个地铁都能挤出岛国爱情动作片的画风……”她白我一眼,愤慨地回忆起了胸大的辛酸史,转而又说,“不过我还真有点担心溪子,你说现在的男人呀,就没一个好东西……”
“姐,那是你没遇上对的人啦。”一路沉默的溪子很意外地插话了。她双手捧着新领的教科书,粉嫩的小脸蛋不知不觉更红了,漆黑的大眼眸里闪过一丝羞赧与兴奋。尽管她很快别过头去,但那个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这丫头恋爱了。
转学手续并不麻烦,拿着转学证明去找教导主任签字就行,签完字便跟着宿管大妈回寝室,为溪子打点好一切已是下午两点。
分离前王璇璇依依不舍地抱着溪子哭了好久,苦口婆心地叮嘱她一定要好好读书啊不要早恋啊不要被男生几束花就骗走了啊。最后她想到什么,又一本正经地补充:“如果追你的男孩是富二代,你还是可以打电话找姐商量一下的。”
“王璇璇你够了,有你这么做姐的吗?”我简直看不下去了,赶忙拽走了她。
按照约定,帮溪子转完学后,便轮到王璇璇请我大吃一顿当作犒劳了。一出市九中的校门我便殷勤地拽着她的手,嘿嘿坏笑起来。
“先说好啊,就一顿午饭。你丫要敢狮子大开口咱们的友谊今天就到头了。”果然是多年的革命战友啊,深知我的套路。
“放心啦,吃什么好呢?要不去必胜客吧,我手上正好还有两张优惠劵呢……”我喜气洋洋地笑起来,然而很快,笑容就僵住了,准确说,是被闯入视线的几个黑背心肌肉男给打断了。
我脖子一缩,拉着王璇璇往回走。
“喂,走反方向了,必胜客在那边……”该死的王璇璇一到关键时刻就犯蠢,简直是实力卖队友。
“不吃了,我们走。”我要哭了。
“七喜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没事吧?”当王璇璇很无辜地喊出“七喜”两字时,身后那群人立刻警觉,丢掉手中的烟头大步追上来,我什么也顾不上,抓着王璇璇撒腿就跑。
“怎么啦?喂,到底怎么了啊?”王璇璇这个白痴还在叫。
“不要问了,快跑!!”
但还是晚了,刚迈出几步就被人揪住了头发,对方用力一扯,我整个人往后仰,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一刻我真恨自己,今早出门前就不应该梳成黑长直,直接盘成一坨丸子头多好。我感觉屁股像一块脆弱的大西瓜一样碎开在地上,来不及喊痛,王璇璇也被推倒在我身旁。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将我们团团围住。
“这位朋友,有话好好说——”王璇璇刚伸手护住我,立马发现不对,“咦,你……你不就是上次找上寝室来的那位吗?你不是七喜的表哥吗?!怎么今天……”
为首的男人露出不屑的冷笑。
“别说了。”打断她的是我,我知道瞒不住了,只好坦白,“是高利贷。”
“啥?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王璇璇难以置信地瞪向我。
“高利贷。”我低声重复。
是的,我借了他们的钱。准确说是他们的雇主的钱,一万块。不过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涨到多少了。
两个月前,当我那份自信满满的贫困补助申请化为泡影,而我又找不到其他快速赚钱的方法时,我终于还是脑子一抽,偷偷撕下了大学食堂窗口上的一张高利贷放款单。我知道这是铤而走险,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医院里外婆的心脏就快要萎缩成一个干瘪的橘子,她全身的血管正在慢慢硬化,等待她的却是停止治疗。
医生告诉舅舅这些顽疾并不算什么,年纪上来的老人都会有,只需要动完手术再悉心调养就能平安无事。可是舅舅没钱,舅舅的一生都很失败,年轻时不务正业嗜赌成性,亲戚反目妻离子散,后来又贩毒被抓进牢房,两年前才出狱,如今虽然改邪归正去汽修厂干活,可面对昂贵的医疗费,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作为她唯一的外孙女,我也没钱,我只是一个努力打工才能自供自读的大二学生。可我不能丢下外婆不管,打从记事起我的童年都是坐在外婆大腿上度过的。是她给我讲故事,给我熬好喝的生姜鸡汤,夏天的时候她抱着我在竹床上乘凉数星星,冬天的时候会在院子里生火给我捣鼓好吃的烤红薯,每年生日都给我买新裙子和童话书。如果没有她,我的童年就是一张惨淡的黑白照片。我真的非常非常爱她,胜过任何亲人,我说什么也得治好她的病。
于是我借了高利贷,拿到一万块的时候我不停安慰自己,一万块而已,肯定有办法的。可是我没想到他们涨得那么快,半个月就翻了一倍。我知道自己掉进了他们的圈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我立刻借着跟许梦蕾吵架一事搬出宿舍。我很清楚,他们不会满足那一万块本金,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吸干我的血,我只能躲。
“艾七喜你怎么就那么倔啊,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你不是还有个改嫁给有钱人的老妈吗?你干吗非得什么事都自己扛啊,你扛得起吗你?你居然还借高利贷……”王璇璇眼泪吧嗒地落下来。
“王璇璇!你答应过我不提她的。”我像被戳到伤口的耗子,声音尖厉起来。
“可是——”
“演够了没!少给我来这一套。”看戏的人不耐烦了,为首的男人一把将我拽到他脚下,“告诉你吧,星城到处都是我们的眼线,你逃得了初一逃得过十五?现在有两条路让你选,马上回家拿钱,连本带利四万,要不现在就跟我走……”
“放开她!”王璇璇突然怒了,冲上去要跟他们厮打,“你们要带她去哪?”
“少管闲事!”男人一把推开了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男人色眯眯地盯着王璇璇看了一眼,“还是说你也想一起去?”
“别!让她走,不关她的事……”我强忍着头皮的剧痛,奋力挣扎着起来想护住王璇璇,这次他直接给了我一耳光,把我扇倒了。这一摔让我整个身子都散架了,手臂也擦破了。我知道自己再没力气起来,我挣扎了一下,放弃了。
听天由命吧,我想。
一个篮球准确无误地砸到了纹身男的后脑勺,他霍然扭过头,扔球的人是一个清秀高瘦的大男生,穿着黄色球服,胸口印着一个大大的24号。
“苏小晨!”我脱口而出,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与此同时,文身男也呆住了。
苏小晨嘴角一歪,勾勾中指:“你们几个,过来说。”
四个气焰嚣张的男人立刻蔫了,听话地过去了。因为隔得太远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从那些人低眉顺眼的表情看,似乎很怕他。
只说了几句话,他们就悻悻离开了。我心想不是吧,这跟我预料中的也差太远了。苏小晨你好歹跟他们干一架啊,就算你叶问附身一挑十什么的也比这真实啊,你怎么能像个恶霸一样叫他们滚他们就滚了呢?!
苏小晨拣起滚落在我脚边的篮球,上前把我扶起来。
“七喜老师,好巧呀。你怎么会在这?”是的,这小子完全无视刚才的事情,好像我们只是在路边偶遇。
“你、你……她……”王璇璇看看他又瞧瞧我,彻底糊涂了。
“我叫苏小晨,是九中的学生。”苏小晨彬彬有礼。
“那,刚,他们……”
“没事啦,总之那些人以后不会再找你们了……哎,坏了,篮球赛快开始了。我得先走了,姐姐们再见喽。”他转身跑进校门,门卫也一脸客气全无阻拦的意思。
只见他突然停下,回头朝我们招手,咧嘴笑,还使劲眨眼:“星期天别忘记来我家给我补习哦,七喜老师。”老师两字拖了很久,还往上翘,尴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就是你去家教的那个高中生?!跟你描述的完全不一样啊。哪里傲娇了,哪里臭屁了,哎呦喂,我看挺可爱嘛,萌得姐姐我一脸血啊……”作为外貌协会会长的王璇璇完全忘了之前的惊险,她一边目送苏小晨远走的背影,一边神魂颠倒地回味着。
“屁咧!”我嗤之以鼻。
真是没想到啊,苏小晨这小屁孩也有两副面孔!为什么我艾七喜尽是遇见这种男人啊,一个比一个爱演戏。不过一事归一事,我内心还是很感激他的出现,今天要不是他,我指不定被卖到什么山沟里去生孩子了吧?
这么一闹,我跟王璇璇也没心情吃饭了。我现在赶紧回家,用跌打药好好揉一揉摔痛的屁股,然后处理下手肘上的擦伤——一路上我都用大挎包遮住,没敢让她看见。回去的一路上王璇璇不厌其烦地追问我高利贷的细节,我怕她担心,尽量把事情往轻了说。
璇璇一直把我送到小区门口,我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我先回家了。”
“以后有什么事可千万别自己扛了听到了吗?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有什么一定要跟我说。”王璇璇有些心疼地捏了下我的脸,我疲倦地点点头。
04
还是回了家。
阳光减退,下午四点的客厅显得空荡落寞。越泽正倚坐在沙发上,双眼盯着落地窗外出神。他总是这样,常常可以一个人安静地呆上好久,让人捉摸不透。见我进屋后,他舒了下眉头算是打招呼。
“今天回来这么早?”我问。
“下午一个客户爽约,干脆回家了。”
“饿吗?我去做饭。”
“好。”自从我住进他家后,他脸上再没有“客气”两字。他很快发现了什么,叫住我,“等等。”
他起身走近,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你嘴唇怎么破了?”该死,敏锐得像只鹰,这点擦伤也能发现。
“没事,嘴唇有点干。”我别过头去赶快往厨房走,他一把抓起我的手,发现了更多的擦伤。
“怎么弄的?”
“噢,不小心摔伤的……”
“真的?”
我点点头。
他不再问,拉我去了他房间。我有点迷糊地跟着他走,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进他卧室。里面比我想象的要整洁一百倍,陈列简单,没有任何衣物的汗渍味或烟味,看上去甚至有点像有洁癖的主人生活的地方。他指了指床,示意我坐。见我一动不动他皱起了眉头——谁要忤逆他的命令,他就会是这种表情。
“谁要坐你的床啊,我又不是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我嫌恶地说。
他愣了两秒,意味深长地笑了,这次很意外没有反击,只是从柜子里找出医疗箱。
我在他的电脑桌旁找了张椅子坐下,他拿出一瓶铜黄色的药水和一包棉签,轻轻拧开瓶盖,掏出棉签,动作明明那么优雅,可是一轮到抓过我手腕时,动作就粗鲁了起来。
“干什么?”我故意凶他。
“别乱动。”他抬头瞪过来,我乖乖安静了。他不紧不慢地给我涂抹伤口,在我的皮肤上掀起一阵微凉的刺痛。
“夏天不适合贴创可贴,消毒后就让擦伤的表皮自己结痂吧。这段时间少吃辛辣,别沾酱油,应该不会留疤。”为了方便给我上药,他单膝跪着,表情专注得像一个正在接受洗礼仪式的忠贞骑士。
趁着这个空隙,我仔细打量越泽的脸:这个角度是最完美的吧,能看到浓密的睫毛,挺秀的鼻梁,还有性感的上嘴唇以及有点胡茬的下巴。
越泽,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我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讨厌你,也没有迫不及待想要拿到二十万块就走人。我甚至,不知不觉开始喜欢上给你准备晚饭,等你回家,然后看着你坐在长形饭桌的对面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饭。通常我会盯着你那张迷人的脸出神,就像守着一个永远不会走的亲人,我知道这很傻,无异于痴人说梦,可是就算是我这样的女孩,也藏着一两个梦啊。
“好了。”他突然抬头,目光瞬间交会让我措手不及。
我迅速别开脸,慌忙给视线寻找新的落脚点。电脑桌上摆着一个相框,是两个少年的合照,其中一个是越泽,穿着洁白的校服,打领结,露出了我现在从不曾见过的干净笑容,照片上的他还很青涩,眼神也单纯得一览无遗。旁边的那个男生的脸部没有了,看上去像是被烟头戳过,呈现一块暗黄色斑点。
“我说你是多恨人家呀?杀你全家还是抢你老婆啦?”我伸手拿过来打量,他脸色遽变,一把夺过相册塞进抽屉里。
我回过神时他已经收起了药,甩下一道逐客令:“你快去做饭吧。我饿了。”
“切,我才没兴趣知道你的事呢。”我假装不在乎的噘起嘴,可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内心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王璇璇告诉我,上次有个长得像俊的小鲜肉跑来找你,照片上的人该不会是他吧?”
“艾七喜,这好像不关你什么事吧?”他眯着眼,把嘴巴抿成了一条微微上弯的线。这是他拒人千里的招牌表情。
“哟哟,想不到你胃口这么好,男女通吃呢!”我阴阳怪气地叫起来。
“信不信我现在就用抹布堵住你的嘴。”他有一点恼羞成怒,也可能是故意摆出很生气的样子朝我逼近,我哇哇大叫地跑开了,还想趁着气氛不错来跟他玩一场“你来追我呀”的游戏呢。
门铃就在这时响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说曹操曹操就到。
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男生,皮肤白净得跟苏小晨有一拼,五官精致却柔和,很中性,最漂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泛着一点灰蓝,有一点混血的味道。虽然不是我喜欢的菜,但不得不说,真的很帅,我很不要脸地盯着他多看了几秒,完全忽略了一旁的王璇璇。
“你好。”他一微笑就露出两个迷人的卧蚕,给人感觉温柔又亲切。
“啊,你好你好。”我赶忙点头。
身后的越泽快步走上来,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泽。门外的男人朝越泽淡淡一笑:“换房子也不说一声,总算找到你了。”
他们果然认识!
“进屋说吧。”越泽声音压得很低,就算我这种迟钝的人也看出来他对这位英俊的访客并不是很欢迎。
因为这位好朋友的拜访正好赶上晚饭时间,越泽又嫌我做饭慢,便开车载大家去了附近一家有名的湘菜馆。大家一边点菜一边聊天,很快我就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首先,眼前这位比桌上任何一道菜都养眼的帅哥名叫阮修杰。用王璇璇的话说就是,很有杀气的一个名字。但王璇璇立即表示,她很喜欢这个名字——我看她只是喜欢人家的肉体。但我觉得这名字跟他人太不般配了,因为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纯良无害的大男生,任何人都可以往他羞涩的小脸上捏一把那种。
他是越泽大学的学弟,摇滚社团认识的。听说学长回星城了,就想找他叙叙旧。谁知上次真巧撞见了王璇璇,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这次他确认一遍后再次找过来。正好一小时前王璇璇还是放心不下我,也折回来找我,于是他俩再次在电梯里遇上了,跟演偶像剧似的。
“事情就是这样,我俩还真是有缘啊!”王璇璇深情款款地看了阮修杰一眼,但对方显然理解成了“虎视眈眈”,尴尬地点了点头。
“哎哟,摇滚乐团!想不到你以前还是个文艺小青年呢。”我酸溜溜地瞟了越泽一眼,他板着脸,一双筷子不停地翻着剁椒鱼头,似乎在表达愤怒。
阮修杰欢快地接话了:“是啊,他以前还是乐队主唱的!大学很多女孩都喜欢他,倒追他的人要从宿舍排到校门口。”
“可惜现在名草有主咯。”王璇璇插话了。
我夹到嘴边的豆腐咕噜一下滑在了桌上,心想姐姐你少说一句会死吗?这么担心老娘跟你抢男人是不是?
“是啦,总算有人把他给终结啦!”阮修杰朝我们暧昧一笑,又暖又帅。
酒足饭饱后,大家决定找个清静的地方散散步,从来都不征询别人意见的越泽直接开车将我们拉到了郊区的一个大水库。
我来星城待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乌烟瘴气的城市还藏着这么美的地方。我们走在不算宽的独行水泥道上,一面是清澈宁静的水面,一面则是高得像悬崖般的堤坝墙,柔和的夕阳下,不时吹来阵阵晚风,风中带着乡下田野的气息,清新宜人。
原本应该是两个老友的叙旧,最后却被王璇璇给搅乱了。一路上她死不要脸地缠着阮修杰,殷勤得像个剃须刀推销员。不知不觉,我跟越泽就走在了后头,从越泽淡定的神色来看,他对此完全不介意。
“是个不错的地方嘛。”我打破沉默,故意不看他的脸。
“小时候我爸会偷偷带我来这里游泳。”似乎怕自己没说清楚,他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解释,“水库很危险,严禁游泳的。”
“可惜呀可惜,你当初怎么就没淹死呢?你要淹死了,情场里就又少了一个祸害。”我故意嘴损。
“有时我也会这么想,淹死的是我该多好。”他有些伤感地望着湖面,似乎陷入一段苦涩而遥远的回忆。
换平时他都是见招拆招,今天居然顺着我的话,反倒让我有点尴尬了。往下并肩走了一段路,我赶紧找新话题:“你跟阮修杰看上去关系不错嘛。”
“还好吧,很久没联系过了。”他掏出一根烟,慢悠悠地点上,“我去年才回的星城。”
我八卦了起来:“回来了怎么也不主动联系下,害人家好找。”
“工作忙。”
撒谎。
越泽,你真敷衍。
什么叫工作忙?一起生活的这些天里,我除了见你隔三岔五带女人回家外,真不知道你还忙过些什么。难道你是穿着三角短裤的超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维护地球和平吗?如果真这样,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又在哪?
突然间我就有些难过,尽管我知道对他而言我只是个“合伙人”,但相处这么久哪怕是朋友也多少应该坦诚相待了吧。可在他嘴里,我听到的永远只是漫不经心的谎言,漫不经心,我真恨这个词啊,简简单单的,轻描淡写的,就宣判了两个人的关系里,注定有一个要更在意,更委屈。
我停下脚步,把失望的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夕阳余晖在上面留下一层柔软的闪烁的光影,看上去那么哀伤。
“这样啊。”除了假装一点儿也不关心,我还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