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王世贞辞官归故里 李小山索诗攀鲍公
嘉靖二十六年,京城。
一个富贵人家府上,人满为患,却鸦雀无声。
人群中央是一个棋座,两人正在对局。刚刚被推举为京师派首领的颜伦此刻正襟危坐,正手抚着盛黑子的棋盒静静等待对手落子的那一瞬间。而他的对手却早已大汗淋漓,眉头紧锁。
棋盘上,望着漫天黑势,白军将士肝胆俱裂,人心惶惶。双方虽不过略微交兵几场,但白军败象已现。白军的败象,不是交战时被杀得血流成河,而是自己无论如何挣扎战斗,局势却似乎一直掌控在对手手中,似乎自己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受了对手的命令而行动一般——整盘战斗,白军几乎毫无机会。
不久,这局完败之局便草草结束了。众人纷纷高呼大开眼界,对获胜者的棋艺交口称赞,无不拜服。
“不愧是京师派第一棋手颜伦先生,行棋算路深远,分毫不差,真是一盘名局啊。”
众人的赞叹,获胜的颜伦全部谦虚地接受了。而这位刚刚取得了自己辉煌棋手生涯中又一局寻常胜利的天下大国手,此刻一定不知道,他的这局棋在这间屋子里的一个年轻人心底种下了一颗非同寻常的种子。
这家大院的新主人,新科进士,刚上任的刑部主事王世贞,在这一天认识了这位刚刚登顶京师派首领之位,即将在之后的十年时间里横扫京师无敌手的国手颜伦。
此时的王世贞,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早早得志,前程似锦,王世贞的未来似乎不可限量。也许王世贞此时也相信,他会一直留在京城,不断欣赏颜伦那深不可测的棋艺,永远对颜伦充满崇拜。
但命运给王世贞开了个玩笑,他人生中真正将要见证的传奇,并不在京城……
上回说到,嘉靖末年,永嘉派突遭大难,徐希圣、鲍一中相继辞世,周源不问棋事,李冲流落江湖,正是威名好似黄粱一梦,风光已成昨日黄花。就在永嘉派群龙无首,人心将散之时,或许是苍天不忍看到永嘉派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于是派下了一个人来拯救危难之中的永嘉派。
这个人就是王世贞。
王世贞,字元美,江苏太仓人,太仓名门王氏后人。
嘉靖二十六年,王世贞中了进士,进京拜官刑部主事。那一年,王世贞二十岁。
而嘉靖二十六年,那正是京师派刚刚成立不久,颜伦在京城的声威如日中天之时。王世贞出身名门望族,家中代代都是名臣文豪,琴棋书画,风雅之事自然无不精通。王世贞自幼好棋,虽然难以与职业名手一较高下,但在士大夫阶层中水准不低,也算是当年杨一清一流的人物。二十岁进京,正当心高气傲的王世贞在京城见识到了颜伦的棋艺。
王世贞是江南人,少年时在南方也曾目睹过鲍一中的绝技。鲍一中的棋给王世贞的印象十分深刻,那种无所畏惧,孤军深入而每战必胜的下法让王世贞惊为天人。少年的王世贞也认为,当今天下当不会有人是鲍一中的敌手了。
而在北方,刚刚崛起便与鲍一中南北齐名的颜伦却以另一种方式让王世贞惊为天人。
那种大巧不工,将最简单的招法运用得出神入化,给人以深不可测之感的颜伦,让年轻的王世贞叹为观止——时人评价颜伦的棋也许在鲍一中之上,原本王世贞不服,但现在他服了。王世贞看鲍一中的棋,一开始看到孤军深入之时或许还不甚明了,甚至不以为然,直到看鲍一中飞刀齐发,巨龙升天,这才意识到那是一种险种求胜的绝技。但颜伦不同,他的棋甚至从不曾处于险境,始终精确地掌控着棋盘上的局势,让对手连一丝获胜的希望也看不到。对阵鲍一中,偶尔尚能以为有机可趁。而对阵颜伦,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的。那时王世贞终于意识到,自己过去所弈的棋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天下国手当如颜伦这般,能将棋盘上的变化之妙了然于心,算无遗策。渐渐地,他也开始相信,颜伦若与鲍一中决战,想必也不会弱于鲍一中,甚至能更胜一筹。
那时开始,王世贞成为了颜伦的崇拜者,他信仰颜伦的棋,几乎奉若瑰宝。当然,那个时期,京城的每一个士大夫都将颜伦的棋当做宝贝,那是颜伦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
然而,正当王世贞以为他将一边在京城官运亨通,一边悠然自得地欣赏颜伦的棋艺之时,一个人挡在了他正蒸蒸日上的仕途之路上——明朝史上赫赫有名的奸臣严嵩。
王世贞与严嵩的斗争史不是这篇文章探讨的重点,只略作提及吧。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去查阅明史专著。王世贞少年得志,又身出名门,自视甚高,对于附和严嵩这种事情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于是他的仕途前景也就可想而知了。
嘉靖三十二年,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谏官杨继盛拼死弹劾严嵩“五奸十大罪”,满朝文武无不为之震惊。随后严嵩为保地位,假传圣旨将杨继盛打入大牢,关押了整整三年。
杨继盛的行为在当时得到了朝中正直大臣的交口称赞,其中自然也包括向来看不起严嵩的王世贞。当然,光是交口称赞是不够的,王世贞等人甚至曾多次密谋营救杨继盛,却最终以失败告终。嘉靖三十四年,杨继盛被处死,王世贞等人哀伤至极,自掏腰包将杨继盛安葬。
这些事情,让王世贞彻底成为了严嵩的眼中钉。而当时的京中贵人们也大多感觉到了,王世贞恐怕很危险了。
此时的王世贞,感慨朝政黑暗、世道无良还来不及呢,对于颜伦的棋自然也无暇多顾了。而对颜伦这样的棋手来说,政治离他们越远越好,而如王世贞这样似乎即将遭遇大祸的人物,来往越多也就越危险,所以颜伦自然也就不怎么与王世贞打交道了。王世贞在京城与颜伦的交集,大概也就到那时为止。
很快,众人意料之中的大祸降临到了王世贞的身上。
嘉靖三十八年,严嵩以北方抗敌失败、滦河失事为借口将王世贞的父亲王忬治了死罪,不日即将处决。这对于王世贞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王世贞的骄傲,一半都来源于他的家族,正是江南名门王氏这个头衔让他看不起小人得志的严嵩。而严嵩却用行动告诉王世贞,名门望族又如何,我要你死,你就一定得死。
王世贞惊恐地四处求救,向朝中所有还有良知的大臣,向京中所有说得上话的人物,向所有自己认识的朋友求救,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手帮他。这个时候帮助王世贞,就等于与严嵩为敌。
终于,王世贞绝望了,他终于知道自己二十岁时志得意满地进入的,究竟是一个怎样肮脏的世界。在这里哪有什么公理道德,只有权力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可惜,现在即使知道了这些,也无法换回父亲的性命。
于是,为了营救自己的父亲,王世贞做出了一件让当时人大吃一惊的举动。
王世贞辞去了自己的官职——这种一团黑水的官场,不混也罢。然后,王世贞与自己的弟弟王世懋一起,每天跪在严嵩家门前,不断责罚自己,请求严嵩宽恕他们和父亲过去所犯下的错误。
一个自负的才子,江南名门望族之后,竟舍弃了尊严,每天跪在严嵩家门前自罚,这已经是王世贞所能做到的极致了。这时的王世贞,只要能救得回自己父亲的性命,无论名誉还是地位全都愿意放弃。
然而,他错了。严嵩不是一个会被这种行为感动的人,相反,他会因此而更加兴奋,他会认为这是权力给他带来的乐趣。
没过多久,王忬被斩首于西市。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砍下了头颅,西市刑场鲜血淋漓,王世贞崩溃了。他和王世懋兄弟二人嚎啕大哭,却没有一个人敢去安慰他们,只能任他们的哭声在刑场上回响。
第二天,已经丢了官职,心如死灰的王世贞和以守孝为名暂时停职的弟弟王世懋默默地收拾了行装,腾出了他家在京城的大宅院,踏上了回家乡的路途。由于畏惧严嵩,没什么人来为他们送行。
可笑京城梦一场,来时意气去时丧。
王世贞辞官回江苏,这对于他来说是悲剧,但对于江苏一带甚至周围一圈的棋手来说,不啻为是一个天大的机遇。
前文说过,对于古代棋手而言,想出人头地就要往达官贵人或者文化人身边跑。以前永嘉派鲍一中正当红,整个江南的所有高级资源全都被他一个人垄断,其他人连半碗残羹都分不到。如今鲍一中刚死,老一派的江南贵族还沉浸在对鲍一中的怀念中,一时半会还不大容易在心里接纳别的棋手,尤其是以前跟鲍一中有过节的棋手。而如今回到江南的名门王氏兄弟,在当时渴望趁江南群龙无首之时混个出人头地的永嘉派棋手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啊。
王氏兄弟不仅是名门之后,而且王世贞本人的文采出众,是当时文坛盟主等级的人物。要是能让王世贞给自己作首诗写个文章,自己这辈子就算青史留了名,什么累什么苦都值了。何况现在虽然辞官了,但是以他的名气,随时可能被皇帝再找回去。而弟弟王世懋虽然名声才华不及他哥哥,前几年也才刚中进士,但是好歹他是个官,现在只是守孝几年,以后还要再回去上班的。
这哥俩,要文化有文化,有地位有地位,要名气有名气,要水平有水平,简直是当时江南棋界找不出第二个的“棋家必争之大款”。
第二天,已经丢了官职,心如死灰的王世贞和以守孝为名暂时停职的弟弟王世懋默默地收拾了行装,腾出了他家在京城的大宅院,踏上了回家乡的路途。由于畏惧严嵩,没什么人来为他们送行。
可惜,这伙人小看王世贞了。王世贞是什么人?那可是刚从大世面里走出来,见识过江南天王鲍一中那惊险绝妙招法,领教过北方盟主颜伦那深不可测棋功的人物,可不是江南那些土地主那么好糊弄的。
于是,这些自以为熬死了鲍一中,该迎来春天的老手们前脚进了王家大院,后脚就一个个又垂头丧气地从王府里走出来了。
有本事没本事,说得再多也没用,棋盘上走两下立刻就露馅了。所以说,本事不是靠吹出来的。
看着那些一个个垂头丧气回到酒楼间,四处传说王世贞不好糊弄的老永嘉派们那些不成器的样子,有一个人恼火了——黑面将军李冲。
当年李冲与鲍一中决战不得,怒而宣战天下,杀得整个江南鸡飞狗跳,也得罪遍了江南各地的棋手。于是他这十年来处处不受待见,到哪儿都被驱赶,心里这团火已经憋得快把自己给点着了。对于他来说,江南这些一点儿破本事没有,光会耍嘴皮子,还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厉害的孙子棋手最好全死了算了,活该被人家泼冷水赶出来。但李冲和这些人不同——论本事,当今的永嘉派确实只有他李冲还是个角色了。
当年的永嘉四大顶梁柱,鲍一中和徐希圣都死了,周源被鲍一中打得闭了关,不知道啥时候也死了。原本能和李冲一较高下的棋手如今一个都不剩,李冲毫无疑问就是永嘉派的大王了。
现在他缺的就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如今已经出现了——嘉靖四十年左右,李冲拜谒了王世贞。
原本王世贞兄弟一定也觉得,这个特意前来拜谒的李冲必定又是个花言巧语,自以为是的家伙,不大想待见这位。可是毕竟上门都是客,见见也无妨,早点打发他走就完了,也不失我江南名门体面。
哪知道不见还不要紧,一见还真吓了一跳——这李冲的形象,也实在太过“璀璨”了点……
此时的李冲,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了。但十年的落魄生活,让他早已没了体面的样子。本来皮肤就炭黑炭黑的,胡子头发长得又格外朝气蓬勃、“横飞扩散”,再加上十年不收拾自己身子,像样点的衣服也都穿了不知道多少年头,于是见惯了各种衣衫靓丽、举止华贵的棋手上宾之后,突然再见到这位李黑,一瞬间自然很容易把他当成了叫花子……
不知道当时王府的看门人有没有拦着不让进。
王氏兄弟这儿见了一愣,不知道这究竟是个真高人,还是个疯汉子,或者是有谁在故意耍他俩玩儿呢。不过当官的,见多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博出位的办法,李冲这形象也还没到太科幻的地步,先接待了再说吧。
于是王氏兄弟请李冲进屋,先问名号。李冲倒也毫不客气,张嘴就说:“我就是永嘉棋界最强棋手,十年间胜遍江南,那鲍一中老头都不敢跟我交手。”
这么说倒也不算撒谎,但是前一年来这儿撒谎的人确实太多了,以至于李冲这句实话听上去就像是最假的假话。
王世贞兄弟心里犯嘀咕了:穿成阁下这样,出口还这么大口气,不是个什么无赖骗子吧……
李冲见人家不信,还恶狠狠地加一句:“以前上你府上来过的棋手,你随便叫几个过来,我把他们一个个宰给你看……”
嚯,口气还真不小。王世贞心底一琢磨,随手吩咐一个下人:“去把那谁谁谁叫来吧,他还算有点本事,看他来试试这位小山兄的本事。”
下人得令,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一个人跑回来了。
“报告王大人,那谁谁谁说他腿疼,来不了……”
王氏兄弟俩这儿又一愣:“那把那谁谁找来吧,他也算有些能耐。”
过了一会儿,下人又回来了:“报告大人,那谁谁说他娘病了,不好出来……”
就这么连叫了几个人,眼看天都快黑了,竟然没一个人肯过来。这可让王世贞纳闷了,平时那些小子巴不得每天赖在我这府上不走,怎么今天叫都叫不来了?
他当然不知道,李冲这名号,在江南棋界那可是个煞星,此时永嘉派但凡有点分量的无不被李冲的板斧砍花过。这一听要去王府下棋,本来挺高兴的事,一打听对手是李冲,这不是要掉老底吗?这事儿谁敢去?
这王世贞看请不来人,一卷袖子——我上。
王世贞对李冲,亲自试试这黑老头有几分棋力。
可怜这王世贞,本来就只是业余爱好下下棋,棋力就算能赢得了在朝那些文武大官,但碰上了职业棋手哪里能有半点便宜,何况碰上的还是这位黑旋风转世。一代文豪啊,在棋盘上被人拿着斧子追着砍。那李冲也是下野棋下惯了,横冲直撞,心狠手辣,怎么绝怎么下,只见棋盘上是尸横遍野,惨绝人寰。
这下子,即使见惯了世面的王世贞也被震撼了。李冲的棋,与鲍一中和颜伦都不同,他下的是野棋。那俩人长年混迹于公卿贵族之间,下棋要讲究风度,棋法自然要堂堂正正,有宗师气概。而这李冲哪里管什么风度,他下棋是恨出来的,他的对手通常都是那些打压他的坏蛋,要是杀人不犯法他早就改行杀人了。这十年,他在茶楼下彩棋都是抱着要把对手下到吐血,不仅要赢他的钱还要出这口气的心态,于是他的招法就越来越暴力,越来越血腥,到与王世贞交手这时候,已经是操着两把板斧横冲直撞,见人杀人,见佛杀佛了。可怜这不知隐情的王世贞,活生生被当了一回拦路佛……
于是李冲一战而让王氏兄弟心服口服。王世贞亲自在盘上体会了李冲的恐怖,这和以前看鲍一中或者颜伦下棋感觉可不一样。于是王氏兄弟很有名门风度,愿下服输,按照江湖规矩给了李冲一样其他棋手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俩的诗。
兄弟俩一人给李冲写了一首诗,王世贞写道“(鲍一中)其乡李子虽后出,别有神机暗中授”。王世懋则写道“李生近出鲍家里,晚有意气殊峥嵘”。这两首诗描写了李冲大器晚成,继承鲍一中衣钵的光辉历程,热情赞扬了李冲忍辱负重,刻苦努力的优秀品质,为现代青少年树立了一个成功的榜样……
这可不得了,这意味着江南棋界崭新的一页终于翻开了——二十年了,江南终于出现了第一首不以鲍一中为描写对象的围棋诗篇了……
另一方面,下完棋,自然少不了要把李冲留在家里吃个晚饭,聊聊人生。席间,王世贞给李冲倒了酒,要敬李冲。
各位,中国的酒文化大家是知道的,有地位的人给你敬酒,你就是快吐血了也得喝下去,否则你就是找死了。可这位李冲,真有性格,吃着十年来最丰盛的一顿大餐,这儿正张牙舞爪呢你来敬我酒做什么,不喝!
王世贞都吓着了,我这辈子敬了多少人酒了,连京城高官都没几个敢跟我说不喝的,李冲你有这个胆子?
再一细问,李冲这才交代了:我不喝酒,是因为我不想做鲍一中。
鲍一中,那个懦夫,整天喝得跟醉泥一样,守着名声活了一辈子,最后喝酒喝死了。我李冲看不起那家伙,我不想被任何人当成第二个鲍一中,我死也不干他鲍一中干过的那些混蛋事!
酒不喝!
这话一说,王世贞从心底佩服李冲了。自古以来,棋手骨头软,只会奉承达官贵人之类的偏见由来已久,王世贞也多有体会。而像李冲这种有性格,硬骨头的棋手真是罕见极了。这下子,王世贞抛开了刚才被李冲杀得乱七八糟的仇,真正打心眼里佩服起李冲这条黑汉子了。
临到分别时,王世贞赏赐给了李冲不少财物,然后请求李冲就留在王府,由王世贞兄弟来养着吧。好个李冲,又霸气地拒绝了。
王侯将相府,这些东西鲍一中喜欢,可我不喜欢。我不是那个脾气的人,不需要靠一个杨一清养着,也不想被一个杨一清害一辈子。我就是我,江湖来江湖去,一个江湖黑汉子李冲。你赏我钱,我要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吃饱饭呢。你要养我,省省吧,爷不是喜欢被人惯着养着的主儿……
于是李冲带着一包裹赏赐品,头也不回地走了。王世贞兄弟二人竖着大拇指在后头称赞,这人可是个真汉子!
于是,李冲经此一战,正式登上了江南棋界那见得到光的一面,而且一下子就被捧成了江南棋界新一代盟主。王世贞兄弟在江南地位显赫,他们捧的人自然没人敢说不,何况当时的永嘉派确实无人能挑战得了李冲了,而徽州那边当年旗手汪曙挑战鲍一中战败一事至今都还留着心理阴影,因此尽管那边已经默默开始了改朝换代,却也没有趁着这边李冲立足未稳前来找麻烦。
终于,鲍一中死后永嘉派群龙无首的局面,在王世贞兄弟的干预下由当年处处遭人唾弃的李冲终结了。而李冲也确实实践了他的誓言——绝不效法鲍一中。
即使在统领了永嘉派之后,李冲也没有整天奔波于各大贵族之间,而是继续以茶楼下棋为主业,享受着跟江南各路高手一争高下的刺激感。别看人家五十多岁了,但是在这种高强度的对抗中李冲的棋艺丝毫没有显出老态,仍旧是杀气四溢,众皆惊叹。只不过,现在已经再没有人敢嫌弃他了。
而李冲的生活也渐渐富足了起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单靠茶楼那些微不足道的彩钱过日子,而是“自挟朱门酒肉走”,没钱了就去哪个大贵人家大挣一笔,回家继续下茶楼。
看起来,李冲得到了他所想得到的全部,他该满足了。不过,被当丧家犬一样欺负了十年,谁都会留下点心理阴影。很快,李冲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心结在……
就在李冲统领永嘉派之后不久,嘉靖四十四年,永嘉郡守打算给这些年的永嘉写写地方志了,于是以修《温州府续志》为名开始雇人干活。这是常理,哪里都这么干,地方志本来就是隔一阵就要续一下的。按照规矩,地方志里面不仅得有这里出的达官贵人,还必须有单独的一块儿来聊艺术。这艺术的范围内,就包括了围棋。
于是,这位不大懂事的郡守就找了一帮棋手做顾问,这其中包括了以前曾给鲍一中写过传记的鲍一中同乡好友侯一麟。侯一麟似乎觉得很光荣,接下这活之后他还给写了一篇序。写到围棋这里,侯一麟自觉理所当然地让郡守写上了“鲍一中弈品第一,李冲次之”这句话。
没想到,这句话没过多久传到了李冲的耳朵里。李冲被大伙嫌弃了十年之久,十年熬下来,李冲其实内心里早就变态了。这黑旋风转世,听完“李冲次之”四个字,当时便火冒三丈,须发直立,恨不得随手抓两个人过来一斧子砍翻了去。于是这李冲怒气冲冲就跑到郡守家去了。
要知道,这李冲当时可是王世贞兄弟家的红人,江南多少达官贵人都看得起他,郡守一个芝麻小官,哪里敢拦着李冲。李冲一进门,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开始骂。可怜那郡守,什么都没干,被这李黑给骂了个狗血喷头。李冲骂完了还不过瘾,赖在郡守家,撂下了一句话:你这郡志不准继续写了,写完的全给我烧了。
这郡守可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难得混个小官当当,想做点政绩出来,却不小心得罪了李冲这种不讲理的。好话百般说尽,人家半句不听,背后还有几家达官贵人撑着,这可怎么得罪得起?
于是郡守只好认怂了——反正郡志我不修后面人过两年还得再修,也不是现在非干不可的活儿,就这么算了得了。眼前这李黑横得很,得罪不起啊。
于是,黑面李冲一声吼,郡志就此不让修。那个小小的郡守和衙役们连个屁都没敢放……
可怜原本干劲十足的侯一麟,最后就剩了一篇没有本文的序流传了下来……
这件事说句实话,是李冲做得过火了。人家郡守写这话是因为当时人就是这么觉得的,你李冲再厉害,比起当年的鲍一中还是弱了一点,何况你十几岁的时候不还输给人家了吗?
写到这里仿佛就看到那李黑提着板斧在那儿咆哮:谁都不准提这事儿,谁提我跟谁急……
郡志事件让李冲明白了一件事:在他心里他最想干的事情其实还没做——他要报仇。
当年是谁害得我十年落魄江湖间的?没错,是鲍一中。鲍一中为了维护他那点名誉,竟然让我李冲几乎无路可走。现在我终于盼到了春天,熬死了鲍一中,我决不允许他一个死人还继续骑在我的脑袋上。可我该怎么报复他呢?
名誉!在名誉上彻底压倒鲍一中,这才是我李冲终极的复仇!
鲍一中弈品第一,李冲次之。我决不允许这种话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现在鲍一中死了,李冲可以毫无顾忌,因为鲍一中永远也不可能再还手了。
鲍一中还在世时,关于鲍一中的各种诗篇中最出名的一首,是当时最知名的小说家吴承恩所作的《围棋歌赠鲍景远》。当时的吴承恩,可能是寻常百姓心目中最知名的文学家——因为吴承恩写的东西是会给老百姓看的,这可是草根艺术。吴承恩给鲍一中写的诗,语句通俗易懂,又几乎涵盖了鲍一中的整个辉煌棋艺生涯,自然脍炙人口,也同时让鲍一中在平民百姓中的名望急速增加。这个道理,就好像一旦一个作家的文章被选进了小学课本,这个作家立刻会被一代人记住一样——反正笔者最早就是这么记住鲁迅,老舍这些名字的。
现在李冲打算在名气上与死去的鲍一中争争高低了,这就必须要在诗的分量上压过鲍一中。于是李冲说干就干,大门一迈——去找吴承恩!
吴承恩当时已经因为被人诬陷而丢掉了在浙江的官职,住在江苏老家。彼时他已是风光不再,略显落魄了。毕竟,那个年代当小说家不赚钱,当官才是文化人唯一的出路。可惜吴承恩八股文水平一般,始终考不出好成绩,所以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官,老了自然也留不下多少财产。李冲当时正好在江苏一代四处活动,因此去找一趟吴承恩并不麻烦。
不过吴承恩这头可就头大了——李冲在永嘉郡守那儿都那么横,何况你一个落魄的老吴?一到吴承恩家那破房子,李黑二话不说就开始闹。吴承恩都看愣了,说是有贵客到,他还把屋子打扫干净,穿了一身好衣服来迎着,哪知道这位一来就又哭又喊,什么事儿都没弄清楚就开始闹了……
吴承恩估计把这位当成疯汉了,好坏顺着说了半天话才终于让李黑安静了下来,然后问道:“你到底来我这儿干啥来了?”
“你给我写首诗。”
“啊?写诗?什么诗?”
“写跟你写给鲍一中那首一样的,写完送我。”
“你脑子有毛病啊?”
李黑听完,二话没说又开始闹。可把吴承恩给吓的——家里东西就这么点儿,砸了我可没钱买啊!
吴承恩也没那么好脾气啊,冲李冲就吼:“老大不小了别不害臊啊,别闹了,再闹我报官了!”
官?爷刚在浙江那边欺负完官儿过来的,有本事你告去啊。
不管,接着闹。
好不容易天晚了,李冲也累了,吴承恩终于守得李冲走了。一晚上刚睡好,第二天一早起来,就看见那李黑跟半截黑塔似地杵在外面了——昨天没闹完,今天接着闹。
就这么一阵儿,李黑是天天来,天天闹,吴承恩赶都赶不走。可怜这吴承恩,一连几天下来脑子都麻木了。
世上哪有这种事情,我一个四十岁才补了个岁贡生的小角色,本来文化水平就不大突出,这位倒好,一来就要我写诗送他,话不投机就闹腾……
来的这位不是客人,是个祖宗……
终有一日,吴承恩乖乖求饶了:“行行行,我写我写,你让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
李黑这下乐意了,又是锤肩又是揉背的:“你写,你写,帮忙给我写好点……”
吴承恩心里那个苦啊,当年给鲍一中写首诗是写着玩的,没想到几十年后写出来李黑这么个祖宗。不过他大概也得在心底庆幸一下:幸亏当年《西游记》不是为鲍一中写的……
可怜吴承恩,一个写小说的,本来写诗就不是长项,还赶上是个命题作文,李冲还在旁边守着,跟考八股似的,这可怎么弄。何况当年写给鲍一中,那是亲眼见过鲍一中下棋,心中有感才写的,自然写得出来。这李黑没头没脑就跑来,一来就要给他写首诗,这可怎么写?吴承恩这脑子使劲儿使得费劲啊!
于是,绞尽脑汁之后,吴承恩终于写出来了,题目就叫《后围棋歌赠小李》。
这诗吴承恩写得可是不容易啊,全诗写了四百来字呢。尤其是诗中大段大段地涉及具体围棋招法,以吴承恩的水平恐怕没办法描述得那么详实,大概是那李黑督工之力吧。不过对于李黑来说,只要有“今年邂逅得小李,未知与鲍谁雄雌”这一句就够了。
虽然是耍无赖耍来的,但是好歹也算是得手了。吴承恩这边终于送走了李黑,那可是求爷爷告奶奶的大喜事啊,家里要是有那钱,为这个都能放鞭炮了……
这一顿折腾,李冲总算出人头地,迎来了他的好日子。这正是:
十年落魄江湖乱,一会风云便做龙。
莫道时机天不与,经熬苦难是英雄。
话说这李黑志得意满,自以为已经可以把当年的鲍一中踩在脚下了。江南棋界现在他是老大,而且背后又有大官人撑腰,日子过得自由自在,舒舒服服,等老死了后代还能传颂一下自己,多好,多舒服。
这日子确实舒服,李黑老同志可以多享受享受,抓紧时间好好享受享受,因为这好日子可不久了……
就在李黑在江南终于熬出头的时候,北方棋界出了大事,一个魔王横空出世,江南两派棋界即将面对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浩劫。
欲知北方究竟出了怎样的大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