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王六合一败范君甫 郑头陀血洗南京城
上回说到,只因南京叶向高一封战书,江南四方国手齐齐赶往南京城,参加一场惊世骇俗的南京会战,争夺方子振之后的天下国手之位。新安派高手汪绍庆、吕存吾先众人一步到了南京城,二人在茶楼引发纷争,却不想引出了更早来到南京城的六合王元所。
茶楼一场争吵,吕存吾、汪绍庆已经下不来台了,这一战不应不行。而那王元所,早就看不惯新安棋手在江苏横行霸道,这南京一战就是冲着这批新安派棋手来的。正好在此处遇到两位新安高手仗势欺人,他岂能袖手旁观。
“吕先生,汪先生,二位自视棋力高强,却不知究竟高到什么程度,能胜得过我王元所半子吗?”
那王元所的话,掷地有声,毫不客气。受了屈辱的两名南京棋手,见有江苏名手王元所相助,底气突然便硬了不少,在一边只管附和。
那吕存吾、汪绍庆本就不得理,先前一番吵闹已经惹恼了不少人,此刻自然孤立无援,骑虎难下了。可那吕存吾哪里是好欺负的,肚子里受了气,正无处发泄,唯有就此击败那王元所,捞回这脸面。
何况,待南京会战开战,六合王元所必定是新安派大敌,若能在此先灭王元所一阵,那便是大功一件。何况此时此地,新安派是两员虎将,王元所只有一个人,轮番上阵杀起来也定不吃亏!
想到这里,只见那吕存吾大喝道:“王元所,休得猖狂。自古以来棋手局上见高低,你既然这么大口气,敢在此与我弈个胜败吗?”
王元所本就看不惯这新安强手嚣张跋扈,正要灭灭对手锐气。纵使新安派是两员上将,王元所也丝毫不惧,只走到棋座边,抱拳道:“请入座!”
反正等到南京会战开战,迟早也要和你二人交手,不如今日先在此解决了你们。
两边各自打定心思,吕存吾与王元所便在棋盘边坐下了。只见猜过先后,摆上势子,便只管开战。
那吕存吾虽受了屈辱,人又跋扈,但下棋却知道分寸。新安棋手几番攻到六合便止步不前,就因为六合有个王元所在。吕存吾知道厉害,故弈得也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怠慢。那王元所却不管吕存吾如何应对,只顾经营自己阵地。话说这王元所布阵,果然是非同凡响,那边汪绍庆、吕存吾看了许久,竟找不出半点破绽,纵使想攻也使不出力来,确实是顶尖高手。
眼见两边都不敢妄开战端,王元所这边眼睛雪亮,一下便瞅出了吕存吾阵型上的缺陷,各路军马一声长啸,竟齐齐冲杀过去。吕存吾猝不及防,急忙来抵挡,却哪里抵挡得住。那王元所的铁骑就如奔腾的洪水一般,把吕存吾的防线冲得溃不成军。吕存吾被这一通偷袭打得大败,心中恼怒,也顾不得什么军略了,只得强攻王元所军阵,试图把刚才那一阵损的地域全部捞回来。王元所却毫不畏惧,只顾硬碰硬对上吕存吾大军,刀剑相交,火光四溅。等观战众人回过神来,却不见王元所军阵有半分折损。吕存吾大吃一惊,不得不佩服王元所乃是攻守兼备之人,自己已经稀里糊涂地落了下风了。但吕存吾却不肯认输,只道到了官子这王元所若有半分漏洞,他便可抓住机会反败为胜。岂料到了官子,那王元所竟滴水不漏,看得吕存吾抓耳挠腮,差距竟越拉越大,终至惨败。
这一战,吕存吾的盾挡不住王元所的攻势,吕存吾的枪又扎不进王元所的军阵,官子又远不如王元所细腻,通盘看下来,乃是吕存吾完败之局。那吕存吾羞愧难当,还哪里有颜面多言语半分,只得怏怏地退了下来。
汪绍庆见吕存吾败阵,知道这一战要是就这么算了必定损了新安派威名,于是他大袖一挥,往棋座边一座,便向王元所抱拳——这一阵,我再领教领教王六合高招。
王元所毫无惧色,收了刚刚得胜的大军,又重新布下阵势。那汪绍庆当年也曾是在余姚棋界杀败过方日升,力敌过李时养的人物,毕竟比那吕存吾见过的世面多。他在杭州研究棋谱棋书多年,对天下各路战法都颇有心得,刚才又见识了王元所高招,知道这对手强攻难克,于是便施展铁甲盾,把自己城池筑得铜墙铁壁一般。王元所见了那汪绍庆军阵,便知道汪绍庆比那吕存吾难对付。但心中虽觉厉害,手上却不退缩,布阵未几王元所便又遣出强军冲杀过去。汪绍庆早知王元所有这一招,也急忙挺马杀敌。两边一交手,只见烟尘四起,一时胜败难分。可两边又都是心思细腻之人,一见战不出胜负,便立刻鸣金收兵。几番接触战下来,双方谁也觅不得良机,只得各自拉锯着。
汪绍庆只道寻不着机会便不轻易动兵,至少可立于不败之地。而那王元所却另有心思。只见战局就快结束之时,王元所扫视全盘,面上突然露出笑意。汪绍庆不解其意,只管经营官子,却不料那王元所处处抢在自己身前,引得汪绍庆大军四处奔波。只见盘上官子,一子一子尽数进了王元所口中,汪绍庆一损再损,竟无力还击。
待到棋局结束,数数城池,王元所不多不少,赢了一子。可叹汪绍庆称霸杭州多年,威震四方,名扬天下,却终究敌不过岁月年华,算路上差了年轻后辈一筹。
那汪绍庆又气又恼,不服地说道:“你这下的是野棋,只知一味攻蛮横无理,不知纪律,纵胜也不足称道。”
那王元所却冷笑道:“原来新安派高手,就是连败两阵,嘴上还逞强的无能之辈。”
众南京棋手听了,哈哈大笑,丝毫不给汪、吕二人留面子。二人羞愧难当,竟灰溜溜地逃出了茶楼,再不敢回来自取其辱。
离了那茶楼,汪绍庆和吕存吾跟新安派其余众将见了面。众人一见平时趾高气扬的汪、吕二人今日竟然垂头丧气,忍不住问起了缘故。二人将败给王元所的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讲清楚,众人听完却纷纷低首不语。汪、吕二人见势不对,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众人只答道,新安派在江南棋界的仇敌,不止来了王元所一个,那郑野雪,周元服,范君甫可全都赶来了。
新安派如今是众矢之的,一旦去了南京将会因为盛名而被众高手联合强攻。新安派虽兵多将广,但并没有一个实力绝对超出众人的棋手,一旦对敌还是要看当时状态甚至运气,对上那几位江南豪杰中的任何一人都是胜算各半的。而相反,如果新安派不去南京,则那几位江南高手必定互相对抗,各自损兵折将。等他们决出了第一,新安派再去加入战局,则只需要与那最强的一个决胜负,优势就会回到兵多将广的新安派一边——这才是发挥新安派人才厚度的下法。
众人商议定了,都觉得此时过早加入南京会战有害而无益,何况汪绍庆、吕存吾已经折损两阵,先锋气势尽失。再强行进入南京,只怕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于是,原本浩浩荡荡要来参加南京会战的新安派大军,在汪绍庆、吕存吾败给了王元所之后,竟停下了步子,没有进入南京城。
话说那王元所杀败了新安派先锋,一时间大出风头,成了南京会战的大热门。南京街头巷尾纷纷流传说那王元所力败新安派两员上将,新安派不敢进城就是因为怕了这王元所。此话一出,却不想又惹恼了另一个人……
王元所力退汪、吕之后不久,结伴前来的范君甫,周元服也进了南京城。一进城,到了茶楼,二人只听得四周都在议论一个叫王元所的棋手。
众人口中,那王元所的棋攻守兼备,战无不胜,一阵折了两员新安上将,风光无比。周元服听了,却心中不服,轻声对范君甫说道:“看来我们来晚了,少看了一场热闹。那王元所也不知何许人也,竟把这些南京棋迷哄得如此崇拜。”
范君甫却轻声笑道:“那王元所是六合人,听闻在六合一带是个未逢敌手的人物。我对他有耳闻,只知道棋艺高超,却从未亲眼见过。”
“棋艺高超?”周元服不屑道,“天下棋界,论棋艺高超,绝无人能在范兄之上。那王元所不过是来得早了些,占了便宜罢了。待与范兄对阵,必定被杀得屁滚尿流。”
范君甫心中却没有那般豪气,只是谨慎地说道:“新安派高手都是顶尖的强手,那王元所能一阵击败其中两人,可见也绝非善类。而南京城除了王元所之外,必定还有强手。这场会战,只怕谁都没有绝对胜算。倒是这王元所,久闻大名,我还真想去会会他……”
话说这二人在南京城安顿了下来,稍息数日,便向叶向高府上去了。下人领着两位棋手,直奔大堂而去。到了大堂,却见叶向高、谢肇淛早在堂里候着了,身边还有一个客人在。
范君甫、周元服看向那屋中的客人,只见器宇不凡,一表人才,暗暗都在心中惊叹,不知是什么来历。
下人向谢肇淛恭敬地行了个礼,报道:“吴兴范君甫,周元服二位先生带到。”
谢肇淛听了,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来,朝那范君甫、周元服行礼道:“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啊。”
二人赶紧还礼,谦虚几句,便被叶向高、谢肇淛请入了座。那早到一步的客人,却始终静静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谢肇淛回过头,便指着那客人向二人介绍道:“这位便是近些日子南京茶楼里众人都在谈论的六合王寰王元所。正巧今日他也刚来府上,只比二位稍早几步。”
原来这个人就是王元所!
范、周二人听了,便起身行礼。王元所也站起身,各向二人回了一礼。三人虽是对手,此刻却相敬如宾,那谢肇淛看了,在心底赞叹这三位真是儒雅风度,比起那些满是跋扈风评的新安棋手要好了不少。
“在下有件事想问问,望二位大人恕在下冒昧。”周元服说道,“这几日,共有几个棋手到了南京?”
叶向高略作沉思,答道:“传闻新安棋手汪绍庆、吕存吾来过,似乎后来又走了,其他新安棋手据说也就在南京城外。其他人似乎还在路上,目前到了我府上的只有此处阁下三位而已。”
也就是说,南京会战目前的局面是吴兴对六合,江苏本地棋手先做个争夺。今日赶巧,吴兴双雄竟在这里遇上了六合王元所,看来剑拔弩张是免不了的了。
周元服暗暗向范君甫使个眼色,暗示范君甫趁现在以二敌一的机会,赶紧先去解决了王元所。范君甫却笑着摇了摇头。
棋盘上决胜负,一个对一个,各施手段,以棋力定胜负,这才公平合理。两个赢一个,这算什么道理。
周元服见范君甫没有占王元所便宜的意思,也便不强求了——毕竟,他心里也觉得等正式开战了,范君甫一个人也完全可以搞定王元所。
然而,刚刚对周元服摇了摇头的范君甫,却笑着看向了叶向高,说道:“叶大人,在下想与王先生先较量一局,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周元服吓了一跳——刚刚不是在摇头吗?
叶向高听完,微微笑了笑,反问道:“范先生,在我府上与王先生较量,这可就是开战了。南京会战第一阵,阁下就要与王元所争个胜负吗?”
范君甫笑着点了点头:“就算等众高手到齐了,只怕与王先生一战也避无可避。何况,南京茶楼里已经传开了王先生的名号,在下实在很想与他较量一番,只怕等高手都到了,这个机会反而没了。”
叶向高哈哈大笑,又问道:“莫非范先生是打算以吴兴二人之力,先在这里击败王元所?”
“不,在下绝无此意。”范君甫坚决地说道,“今日棋局若开,胜负只此一战,周元服绝不会插手,请大人放心。”
周元服在一旁听得心惊——范君甫这是要一对一跟王元所单挑,还不许周元服插手!
叶向高略作沉吟,看向了王元所。
“王先生,意下如何?”
王元所只是朝着范君甫拱了拱手,答道:“请范先生亮出高招吧。”
万历三十三年,谢肇淛府上,范君甫对王元所。
南京会战,正式开战!
棋盘之上,四方势子占住四星,黑白各两阵遥遥相对。两边主帅坐定,王元所横下大刀,范君甫取出宝剑,两边相对一笑,互抱一拳,道声“请指教”。
一声战鼓鸣响,两边张开阵势。却看那王元所军阵,堂堂正正,坚如磐石,真个是兵法高手,千古帅才。再看那边范君甫,却将军令往天上一抛,众将领命,只管向八方奔去,哪管什么阵势兵法,就如个道士撒豆成兵一般。
那一旁观战的叶向高、谢肇淛只看着这范君甫布阵暗暗称奇,不知其中厉害。周元服却在心底暗笑,王元所没见过范君甫的高招,此时必定上当。
果然,那王元所缓缓张开军阵,主将提着刀走出阵来只欲寻敌将决战,却哪里见得地方阵势,只望见四方都是敌军散兵,各自舞着刀剑,尽是些乌合之众。那范君甫却远远地朝着王元所主将喊道:“王六合,敢来冲阵吗?”
“冲阵?哪里有阵,全是散兵罢了。”
范君甫哈哈大笑:“有阵,有阵,阵就在眼前,你却看不到吗?”
“阵在何方?”
“整张棋盘就是我的阵,我布的阵就是这张盘!”
王元所大笑,心中寻思这范君甫好不知羞耻,竟如此目中无人。既然你说要我冲阵,好,我就冲给你看!
只见王元所点出一员虎将,挥起大刀,直奔着那范君甫主营便去,一刀便要砍了范君甫主将。范君甫却心中暗笑,手中舞起宝剑,念念有词。见那王元所大将近了,范君甫大喝一声“分”。待王元所手起刀落,砍翻了那主将,再细看,却不见一丝血迹,竟是个木头人。一声炮响,范君甫主将却从王元所大将身后杀出。王元所大惊,急忙抵挡,又不肯损了刚刚斩杀假敌将赚来的城池,只被范君甫四处神出鬼没地伏击,步步后退,最后竟被死死锁在角里,虽无生死之虞,却也出不得这角地分毫。再看那范君甫,竟在这王元所角地外边造出了一条恢弘的坚壁,一支强军面向着中腹,齐齐亮出刀剑,寒光逼人,与远处四散的兵众遥相呼应,一片天下大阵呼之欲出,竟让那王元所看得心惊肉跳!
一旁观战的叶向高看得拍案叫绝,周元服心中也跟着得意。王元所眼见这一阵范君甫杀得取舍自如,处处设计,用一片强军死死封住了自己去路,中腹一带的争夺已被范君甫占了大优,心中不禁赞叹这范君甫果然是个强手,行军神出鬼没,不可小觑。但那王元所毕竟不是俗手,眼见范君甫强军厉害,他急忙派出军士前来抢关隘,以免让那范君甫强军大步冲杀入中原时自己无力阻挡。范君甫暗赞这王元所时机把握恰到好处,但心底却毫不畏惧。只见他口中又念念有词,再喊一声“起”,盘上中腹王元所轻军突然被一阵妖风所袭,飞沙走石,不知敌人从哪里冒出来。王元所在这妖风里被范君甫左右劈砍,抵挡不住,且战且退。等妖风散了,再抬起头,却哪里看到出路,分明是被范君甫的攻势牵着鼻子走,竟走到了范君甫那强军面前,几乎被范君甫那闪着寒光的刀剑抵住了脖子。王元所大吃一惊,知道抵挡不过,只得卖个破绽,割下些肉扔与范君甫,主队趁势逃回。范君甫连胜了两阵,也不追,只向着王元所军阵一阵笑骂。王元所又屈又辱,却偏偏没有半点办法。
之后的战斗,王元所又几度寻找机会冲杀过去,偏偏范君甫的军士如鬼神一般,神出鬼没,怎么打都打不中棋筋,反而王元所几度险些失手被杀,可谓打得狼狈至极。局面上,范君甫一直牢牢掌握着优势,王元所只感到自己的对手不是兵将,而是神鬼,战得心惊肉跳,讨不得丝毫便宜。
一旁叶向高看到这里,微微捋了捋胡须,笑着对周元服说道:“看来胜负已定了吧。”
周元服却皱着眉头,看样子似乎很焦急:“是胜是负,恐怕还要看官子……”
叶向高一愣,只道那周元服是高手,看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可他其实并不知道,周元服所说的看官子,并不是看出了棋盘上局面有什么问题,而是他了解范君甫,知道范君甫唯一的弱点在哪里……
只求王元所信心全失,投子认负,让这一局算作范君甫胜了,否则这棋还未必就一定是范君甫赢……
再说盘上,范君甫前半盘顺风顺水,尽数得了优势,王元所几无招架之力,叹为观止。但王元所还有官子神功,收官之前绝不认负。眼看到了官子,王元所仔细审过局面,很快便判断出若按双方最合理的收发收完官子,他所占城池无论如何也不够。王元所想到这里,只好硬着头皮弈下去,但求范君甫官子阶段出些差池,也许还能有回旋的余地。
王元所一子落毕,等着范君甫在他早已看好的位置落子——那是此刻全局最大的官子,想必范君甫早已等着落下这一子了。只见那范君甫沉吟了片刻,取出棋子,只听一声响动,王元所再看去,却不禁大吃一惊——范君甫那棋子,竟落了个捞不着半点目数的单官上!
莫非是那神出鬼没的范君甫又有什么高招?王元所不敢大意,一遍遍验算过后,却看不出分毫头绪来——范君甫那步棋,毫无疑问是个单官!
王元所终于鼓起勇气,把早就看中的那个官子占住。再看那范君甫,脸上竟似乎露出了恍然大悟状,然后便懊悔不已——没错,刚才范君甫真的算错了,占了个单官!
周元服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范君甫的棋,神出鬼没,变化无穷,当时天下确实无人能及,堪称棋盘上的魔术师。然而,范君甫的棋艺中有一个极其致命的硬伤:不会收官。
范君甫享受那种在棋盘上肆意挥洒的感觉,不论布局还是中盘他都能够自由自在地行棋。可偏偏是收官的时候,由于局面大多已经确定,只等双方定型,这个阶段的下法死板而无趣,范君甫在这个阶段找不到丝毫乐趣,因此他很讨厌官子。正因为讨厌,所以他一到官子就总是乱下一通,凭借着前面积累下来的优势把棋拿下即可。
遇到寻常敌手,大家官子乱收一通也就罢了。可王元所恰恰是一个官子好手,一到收官便滴水不漏,范君甫却哪里敌得过?如今盘上军阵都已定下位置,范君甫已没有半点施展法术的空间,这施不了法的道士就是个连兵器都举不起来的废物啊……
王元所发现眼前这个刚才还有如神助的顶尖高手竟不会下收官,兴奋至极,立刻施展出各种手段,把盘上几乎所有的大官子都抢在手中。那范君甫跟不上王元所的步调,只能任由王元所摆布,盘上的优势竟被丝丝蚕食,局面越来越接近了。
待全局结束,再数城池,王元所竟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小胜了!
王元所获胜,叶向高、谢肇淛大呼意外,范君甫、周元服则大失所望。范君甫已经放出了话,说今日一战只有他出手,就此与王元所分出高下。这话说出了口,又怎么收得回去呢。
但范君甫也是个有心胸的人,自己是确确实实输给了王元所,没什么好赖的。只见他拱起双手,朝王元所抱了一拳,洒脱地说道:“王兄高弈,君甫自叹不如,今日输得心服口服。”
那王元所听了,却从心底感到佩服。这一阵,王元所心里知道自己能赢有一大半是因为对手自己后半盘出了差错。单论行棋境界和手段,其实王元所是惨败的。而这范君甫,棋输得如此可惜,却仍旧如此大度,胸怀着实让人钦佩。王元所也急忙拱起手来,诚恳地说道:“范兄妙法,远胜于我。今日一战,在下胜得侥幸,还要多谢范兄让在下大开眼界。”
二人互相一番恭维,按下不表。却说那叶向高、谢肇淛,这一战看完,心中对二人都十分喜欢。范君甫前半盘下得神乎其技,王元所后半盘弈得滴水不漏,两个都是当代豪杰,堪称江苏双璧。能得见这二人功夫,真是不枉辛苦一番催生这场南京会战。
话分两头,却说没过几日,各地高手陆陆续续都到了南京。而这些人,却都并没有马上去叶向高府上报到,而是现在南京茶楼间逛了一阵。
却说那三楚第一高手李贤甫辛辛苦苦赶到南京,便马不停蹄开始在南京茶楼寻找对手。茶楼间那些棋手,这段日子被外地棋手欺负得很惨,遇见外地棋手就像遇见了妖怪一般,避之犹恐不及。有几个胆子大的,应了李贤甫的局,却一交手就一溃千里。那李贤甫毕竟是三楚第一高手,也算是久经沙场的惯战之将,岂能怕这些茶楼棋手。杀了几阵,试了试南京棋界水深,自觉已经有能力去会一会其他应邀前来参战的棋手了。于是,这局下完,李贤甫问道:“这些日子来这里的外地棋手,最厉害的是谁?”
那些观战的棋迷们沉思了片刻,只觉得外地棋手都厉害,没一个是草包。但细想想,若要说最厉害的……
“有一个和尚,可是真厉害。别人和我们对弈,好歹我们也能喘息几声。那和尚却不一般,上来就把棋连根砍断,一点儿不像吃素的。这些日子杀遍南京茶楼,我们简直是望风而逃,莫敢相敌。可那和尚偏不饶我们,在南京各个茶楼都杀了一阵,像是非要杀遍南京城不可。南京无人能敌得过他,如今已经快被他杀了两三个来回了……”
李贤甫听闻是个和尚,心里琢磨了片刻,便猜到了——这说的必定是那永嘉郑头陀,想不到他也来了南京。
“那和尚,今日也要来这个茶座,我们正愁找不着人去跟他下这一局呢……”一个棋手对李贤甫说道,“这位先生,我看您棋力高强,若有兴致,代我们与这和尚杀上一局如何?”
李贤甫一愣,随后思量了一下,觉得也不妨一试。那永嘉僧的棋艺,他只曾耳闻,还不曾见过。反正既然来了,与那野雪交手也是迟早的事情,先战上一局也没什么损失。于是李贤甫应了下来,只等那野雪出现。
没过几个时辰,野雪果然如约而至。众人看这和尚,年纪轻轻,却透着股霸气,就是那身出家人的衣装和那光头也盖不住一身戾气。见了众人都在,野雪也不客气,只管喊道:“今天谁来出战?”
李贤甫笑着站起身子,拱手抱拳道:“在下三楚李贤甫,今日应众人之邀,来做阁下对手。”
那野雪见了,笑道:“你们这帮棋手,自己没本事了,竟拉外人来帮忙。也好,今日叫你们知道知道厉害。”
说罢,野雪在那棋座旁便坐下。李贤甫只道这后辈是个莽撞人,心里却也多了几分胜算。两人取过棋子,布下势子,便开了战端。
那时候但凡棋手对弈,最正的坐姿是像过去方子振那样,正襟危坐,如入禅定。做不到这一点,退而求其次,能允许你做思考状。你要再没品一点,还发出点什么响声,比如敲敲棋座,玩玩棋子什么的,那就有点不道德了,人家就该白眼瞪你了。搁在现在,这叫做棋品差,不尊重对手。可您要是看了野雪下棋的样子,你就会觉得——敲棋盘,玩棋子什么的,真是太小儿科了。
这野雪下棋,喜欢一边下一边跟旁边人聊天!聊的内容天南海北的,没人聊他自己还能念念经。轮到他下棋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手落下一子,偏偏就正中要害,让对手无计可施。那个时候并没有对对局者的品行做出任何规定,像方子振那样看下不过了跳起来指指点点毁棋局逃跑的事情都有过先例,所以野雪和尚这点心理战顶多也就是被人家唠叨两句,该受影响的还受影响,没办法。
毕竟,野雪是个和尚,不求什么富贵人家包养,人家就是下茶楼下出来的,不经意沾了些痞气也是应该的。而他下出的棋,也真是“野”得出奇。一经交手,只管力战,乱拳打将过去把对手打懵了,然后就杀个尸横遍野即可。偏偏这野雪和尚在盘上打出的拳头奇重,寻常人挨不得两下,因此普通茶楼棋手往往跟他交兵一两次就被杀得溃不成军。再加上野雪那好聊天的心理战,对手一旦交兵不利就更加烦躁不安,然后就越输越多,最后只得投子认负。
凭着那一双硬拳头和“好口才”,野雪杀遍南京城大小茶楼,把南京茶楼里但凡有点名头的人物全部拉出来在盘上暴揍了一顿,真看不出一点出家人模样。那些茶楼棋手刚开始还觉得是受了侮辱,心里不服,可输多了就输出了心理阴影,听闻野雪名号就吓得跑得老远。野雪就这么在南京茶楼横行了好些日子,直杀得南京棋界血流成河。
今天野雪的对手李贤甫也是个资深练家子,众人只道这李贤甫与那野雪当是个对手。棋局一开,野雪一边跟旁边人聊着天,一边挥着铁拳头就打将过去。那李贤甫也见惯了这种蛮横打法,只顾扎稳营寨,扛住野雪的拳头。野雪打了一通,见没打动这李贤甫,心里便知道今天这对手当不是寻常茶楼棋手了。于是野雪认真起来,动员四方军力,齐齐舞着拳头砸上来。李贤甫也不畏惧,摆开架势就要去格挡。哪知这次一交手,野雪的拳头打在手臂上,那老师父李贤甫的胳膊立刻就折了!李贤甫没料到这野雪力道竟这么大,一见折了胳膊,赶忙换手再来挡。哪知手还没到,野雪那雨点般的拳头就打到脸上了。可怜这李贤甫,在三楚挡了半辈子拳头,本以为已经是一身横练筋骨,刀枪不入了,哪知道这永嘉僧的拳头也是个打遍浙江棋界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几番连环拳打下来,只见那李贤甫已经是鼻青脸肿,面目全非,还如何抵挡得了,竟就此败下阵来。
这一阵,李贤甫输得不服,只觉得是被野棋杀了个魂飞魄散,传出去有损脸面,于是请求再战几局定输赢。那野雪哪里会怕,要下几局就下几局。只见盘上野雪的拳头上下翻飞,李贤甫次次想去格挡,却总也挡不住,每天都被砸得七荤八素的。几日战下来,李贤甫被砸得高挂免战牌,不敢应战了。他万没想到自己在三楚无敌了这么久,一到南京来竟被那永嘉僧杀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有何颜面继续在此争霸?于是灰溜溜地收拾了行李,连叶向高的家门都没进,就又回了三楚磨砺棋艺去了。
将来棋艺长进了,再出来争霸不迟!
话说那野雪得了大胜,南京棋界只被他杀了个人仰马翻,人人谈虎色变。那南京棋手本想着在自家地盘上进行南京会战,自己多少也能分杯羹。却岂料这个郑野雪把众人杀成这副德行,谁还敢再去叶向高府上找罪受?眼见茶楼里再没有对手了,野雪整了整袈裟,终于朝着叶向高那家门走去。这正是:
战书一道惊雷落,昼见天师夜入魔。
元所范生方战罢,又逢铁掌郑头陀。
欲知这场南京会战究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