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重塑永嘉二方出世 再遭强敌李冲断齿
上回说到,岑乾重回江南,统领姚江支派,一时间余姚棋界横空出世,大有打破三大派垄断之势。眼见岑乾声威如日中天,余姚棋手势力日盛,浙江老资格的永嘉派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在姚江支派的刺激下,永嘉棋手终于开始卷土重来,尝试收复失地了。
而这收复失地,首先要有主将。永嘉派上一任主将李冲,自从惨败给李釜之后,销声匿迹许多年,生怕自己名声传出来王世贞会又跑来找他去跟李釜下棋。可怜当年黑面将军,好不容易忍了十年混出了头,还没风光多久就又东躲西藏了许多年。直到程汝亮病逝,李釜定居太仓,李冲确定李釜已经不打算再出来闹事了,这才半探着身子回到了棋界。
当年的黑汉子,混到如今这个地步,真是可悲可叹。
不过李冲这个人,可能是由于年轻的时候被压制得太厉害了,有点变态,他最见不得别人揭他短。以前他最恨别人说他不如鲍一中,谁敢摸他这根须他敢把人家手咬下来。后来,他惨败给李釜,把好端端一个永嘉派给带得四分五裂,自己还抛下整个永嘉派销声匿迹去了,这耻辱深深印在了他的名号里,擦也擦不掉了。可即使这样他老毛病还是不改,刚刚风声平静了,这李黑一探出头来,看着没事竟然又以弈坛宿将自居,避开败给李釜的事情不谈,只说当年在永嘉派多么风光,只有鲍一中算个敌手,周源、徐希圣之下的他都看不上眼什么什么的……
以前他说这话那还能说是好汉要争口气,如今他都混到这个地步还说这个话,那就是不要脸了。而谁要是在他面前提一下李釜,这李黑脸立刻就黑下来(当然,平时也不怎么白),黑旋风脾气随即冒上来,恨不能当场一斧头劈死了那谁。
他这人缘,混到这个程度,谁还愿意鸟他?大伙见这逃跑了多少年的李黑又跑出来叫嚷,索性就装聋作哑,当没发现李冲回来了。可李冲受不了大家白眼啊,一见没人理他,他更是气急败坏,恨不得拿个锣上街敲,边敲边喊李冲回来了。但凡碰上他跟人讲话,他那口气便盛气凌人,就好像他还是永嘉派的老大一般。
曾经风光过的人,老了之后多少都会有点这种怪癖吧。好汉老了,除了当年勇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可这李冲这么叽叽喳喳,时间久了大家也烦他。但是直接上去顶他又怕这李黑闹起来谁也拦不住,怎么办呢?大伙一合计,好办,找个人去灭灭他的威风,把他给治了就行了。这个人最好能让那李冲的面子掉得彻底一点,让他这辈子再没脸出来嚷嚷才好。
那么,派谁去治他呢?毕竟,李冲虽然脾气惹人讨厌,但棋力却货真价实的厉害,永嘉派宿老都不是他对手啊。要去把李釜请来?这一来李釜未必愿意来,二来李冲听说李釜的名字必定跑得影子都找不到,三来请个仇人外敌来教训自家的老掌门,这也太不像话了。
正在这时,有人突然灵机一动——有两个人,正好适合来教训这李黑!
永嘉方家那俩兄弟!
永嘉境内,有一个家产雄厚的大户,名叫方道言。方道言祖上曾有先人做过谏议大夫,在永嘉算是个有名的家族。传至方道言这一代,家中资产仍然富足,在附近一带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富户。那方道言饱读诗书,又心地善良,同情穷苦人家,是个仗义疏财的人物。由于他的乐善好施,方家在永嘉一代名声极好,颇有些江湖及时雨的味道。
方道言不仅人好,而且感情专一,和妻子严氏相守终生,不曾纳妾,堪称古代的模范丈夫。当时的永嘉人,提起这方道言,各个都竖起大拇指,对他赞不绝口。
嘉靖二十九年,严氏为方道言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取名方日升,喻意旭日东升。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其乐融融,真是羡煞神仙。
彼时的江南棋界,永嘉派正如日中天,鲍一中天下无敌。方道言作为永嘉当地的著名富豪,与鲍一中来往甚密,最喜欢收集鲍一中等永嘉派好手的棋谱。而他的儿子,幼年的方日升便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渐渐也便对这黑白方圆之事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不过方家是名门大户,孩子自然不能整天只顾着下棋。眼看儿子渐渐长大了,方道言便找到了永嘉一带著名的治学之士王光蕴。那王光蕴彼时也还是个年轻的读书人,但才华横溢,中进士似乎只是时间问题。方道言让尚还年幼的方日升跟着王光蕴求学,希望王光蕴能把这孩子带着一起学好。而那方日升果然不负父望,从小就展现出了过人的天分,文章背得又快又熟,看上去似乎方家又将走出一位光宗耀祖的大人物。
六年后,严氏又为方道言怀上了一胎。眼看方家又要多一位子嗣,家道似将日益繁荣,方家有望继续在这种羡煞神仙的日子里逍遥几代。然而,晴天霹雳一般,就在那年,方道言突然重病离世。
彼时方日升才刚满六岁,严氏腹中还怀有一子,家中竟无一人能做活谋生,于是只好暂时依靠方家祖业顶着。待严氏坐完了月子,方家祖业已经所剩无几,寡妇严氏只好开始辛苦工作,独自一人抚养两个孩子。
就在方道言去世后不久,他的次子出生,取名为方日新。
在此稍稍跑个题。
方日新,这个名字大家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没错,您的记忆没有产生混乱——那个后来跑到京城去坐监的方子振,当年正好也把自己改名叫方日新。
两个方日新,名字完全一样,又生在同一个时期,最可恨的是俩人都当了棋手。于是,这两个方日新,再加上那个叫方日升的哥哥,三个姓方的国手把整个明朝中后期围棋史搅得一团乱麻。再加上古代围棋史记载本来就乱,喜欢把人名字写错写串,动不动还把出身事迹张冠李戴,于是导致去查那段围棋史的人各个都能查出精神分裂来……
大致来说,那个时期姓方的出现在历史记载中的名号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新,方日升,方日新,方子振,方子谦,方汤夫,方渭津,方生。如果再把各种极可能张冠李戴的出身地放在一起,那几乎就是个无底洞,甚至还出现了“新安方子振”这种明显记错了地方的记载。再加上古代各地府志为了显示自己这地方人杰地灵,时不时就把隔壁的名人拉到自己这地方来立个传,于是这些人谁是谁就成了一笔糊涂账,甚至不同的围棋史书上说法都不一样。
而这几个姓方的,究竟有几个是同名,有几个是兄弟,或者甚至根本这些姓方的都是同一个人?笔者查资料的时候不断做出假说,又不断否定,到最后发现绕了一圈又一圈却永远回到了原点,怎么折腾都闹不明白。
于是,感谢众多围棋史学者在这个迷宫里绕了多年,积累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观点。笔者在这些工作的基础上,在本文中选取了如下观点:方新、方子振、方渭津,以及早期的方日新,指的就是扬州方新;方子谦、方日升指的是永嘉方日升;方汤夫、后期方日新指的是永嘉方日新;而部分记载中提到的“新安方子振”、“新安方子谦”都是误记,这人不存在。保守估计,这一群姓方的国手里面,出了一对兄弟,还有一对同名同姓的……
为了行文方便,笔者在本文做一个规定,将这三人分别称为扬州方子振,永嘉方日升,永嘉方日新好了,方便大家分辨。
各位看相关史料,或者看中国围棋史相关书籍的时候,到了这一段,不搞研究的还是索性就马虎点过去吧,除非您想搞成精神分裂。
跑题到此。
严氏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刚懂点事的方日升和一个还在襁褓中的方日新,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严氏一边要辛苦劳作养家糊口,一边还要抵御外人的侵犯侮辱,回想起曾经的好日子,终日以泪洗面,终于仅仅支撑了两三年便也随丈夫离世了。可怜当时的方日升才八九岁,而他的弟弟方日新甚至刚刚断奶不久。
无奈之下,严氏之父不顾家人的反对,收留了方日升兄弟。可严氏娘家并不富裕,方家兄弟的日子远远无法与当年相比,只能每日粗茶淡饭,还要受严氏族人的排挤,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亲眼见证了家道中落全过程的方日升,因此受了极大的刺激。他立志,无论如何也要复兴家道,不能让自己和弟弟将来再受欺负。于是方日升更加发奋学习,跟随着王光蕴日日研习诗书,很快便学有所成,被当地人称为“东嘉大方”。而长年饱受屈辱在他心中留下的伤痕,他也只能自己疗养。史载方日升性情豪爽,行为放荡,好游山玩水。这些想来大概也只是方日升用来排解忧郁的方法吧。而起初,方日升醉心弈棋,也许也只是因为受了欺负无从发泄,需要转换情绪罢了吧。
而弟弟方日新,自出世以来就没怎么吃过饱饭,因此自幼体弱多病,长年只能躺在病床上。从他懂事起,就每日只看见哥哥为照顾他而东奔西走,或者为保护他而跟欺负他的孩子打架。在方日新心中,他只觉得自己是哥哥的一个累赘,害得哥哥每日过得如此辛苦。内心里对哥哥的这份愧疚,最终伴随了他一生。
眼见弟弟终日躺在病床上,愁眉不展的样子,方日升心中难受,于是为弟弟做了一个棋枰,摆在床头。然后方日升指着棋盘(买不起棋子),指来指去地教弟弟下棋。各位注意,因为没有棋子,单凭手指在棋盘上指来指去,这样教出来的可是盲棋!方日新一开始接触围棋,直接就上档次下盲棋了。
刚开始,小方日新听得半懂不懂,却对这简单而又变化无穷的游戏十分着迷,再加上下不了病床,于是终日都在盘上比划。围棋从技巧上来说是一种抽象思维的锻炼,所谓的计算能力很大程度上就是对棋盘上并不存在的棋子的想象能力。大家有做死活题的经验便知道,死活题的变化若摆出来看往往很容易便看得通,偏偏只对着题目凭空想象变化图的时候就要难得多。而方日新练的,恰恰就是这种凭空想象的能力,因此他这种练法虽然是因为穷被逼出来的,但是反而让他的棋力锻炼比常人要强上数倍。
方日升为了陪弟弟解闷,时不时也会在粗糙的棋枰上凭空陪弟弟下棋。这可是下盲棋,对抽象想象力的要求极高。刚开始方日升也不适应,但下得久了,也就熟能生巧了。于是,这对贫苦的兄弟俩,就对着一张破棋枰,在一片虚空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旁人看来根本不知道这俩小子在干什么,两个小孩却玩耍得兴致勃勃,几乎是他们贫苦少年生涯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光。
终有一日,方日升帮外祖父办事路过附近的一家茶楼,见茶楼里的众人围着棋座,盘边两人杀得难分难解,他顿时觉得有趣至极。于是他挤了进去,看了许久,却见两人盘上的招法都不过尔尔。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获胜一方最终竟然大笑着把摆在棋座旁的银子拿走了!
后来,方日升知道了这叫做彩棋,而那银子是彩棋的赌注,胜者便可以拿走。对于清贫的方氏兄弟来说,这简直就是自力更生的绝佳机会!于是方日升自己省出些银两,便去茶楼里找人下彩棋。
那些茶楼棋手一见有个小孩儿跑来下彩棋,觉得可乐,便与他战上一局玩玩。岂知这不战还好,一经交手,那些经年在茶楼上行走的老手竟下不过这孩子!大家大吃一惊,急忙问这孩子从哪里学来的一身棋艺。只见方日升抱着银子,裂开嘴笑道:“没人教,我跟弟弟自己琢磨出来的。”
那些茶楼棋手哪听说过这等奇闻,各个称赞这方日升是千年一遇的奇才。方日升听了,却摇摇头说道:“要说奇才,我弟弟方日新远在我之上。”
这话一出,听话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方日升已经如此神童,他家还有个比他更了不起的弟弟,那岂不是天造奇才?于是大伙就跟着这方日升,去了他家。到门口一看,只见这孩子住的地方又小又乱,简直像是个贫民窟。进了屋,众人只见那躺在病床上的方日新骨瘦如柴,满脸病容,只是见哥哥回来才挤出了一丝笑容。众人心中酸楚,于是彩棋输的银子一分不少给了这兄弟不说,还各自出资给了这俩孩子不少钱财。然后,众人便挑了一副棋子,拿到这俩兄弟屋中,在那简陋的棋枰上摆开阵势,要与方日新下棋,见识见识这个比他哥更厉害的角色。
方日新被哥哥搀着,摸出一粒棋子。平生第一次摸到棋子,那感觉对方日新来说还那么陌生。取出棋子,方日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就放到了盘上。那茶楼棋手哪见过这么拿棋子的对手,纷纷不禁哑然失笑,先把方日新这拿棋子的错误姿势给纠正了。只见那方日新年纪小,身子瘦,手也小,又没拿过棋子,食指和中指夹了半天也没把那棋子夹住。好不容易颤颤巍巍夹住了棋子,却怎么也落不到盘上。众人见了,只道那方日升是兄弟情深,故意为他弟弟扬名罢了。
等方日新终于学会拿棋子了,这才总算正式开战。岂知这战局一开,那病怏怏的方日新一招一式咄咄逼人,冲劲十足,比他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茶楼棋手竟一个个抵挡不住,纷纷败下阵来。这一下,方家兄弟二人名声鹊起,附近乡里但凡好棋的,无不前来与他俩交手,最后却尽数被击败,给他兄弟俩成就了个“乡里无敌”的名声。
这些茶楼棋手可怜兄弟俩身世凄苦,于是各自分担起了照顾俩兄弟的任务。平时除了来下棋,还时不时送些财物食品过来,兄弟俩人的日子也渐渐好转,方日新那病弱的身体也渐渐越来越结实了。
又一日,一位附近的茶楼棋手与方日新对弈完,心中喜欢方日新棋艺,便开始给他讲述各种棋史轶闻。当然,这些棋手都是永嘉派的,讲的故事自然也是永嘉派轶闻。那方日新听那棋手口中讲述那些鲍一中勇闯京城,周源大战鲍一中的故事,只觉心驰神往,小眼睛里充满了激动之情。没过多久,哥哥方日升回来了,方日新就急匆匆地让哥哥再多给他讲些鲍一中那些人的故事。方日升在当年父亲在世之时尚还见过不少棋界人士来家中对弈,于是一时兴起,跟弟弟讲故事讲到了深夜。方日新听得入迷,不禁小声叹道:“可惜我们生晚了,要是能早生几十年,与那鲍一中交次手,见识见识那出神入化的棋艺该多好……”
听到弟弟这话,方日升突然猛地记起一件事:“弟弟,你这心愿哥哥能替你达成!”
却说当年方道言在世时,方家家境富裕,多有高手出没于家中。那方道言喜爱高手棋艺,也就在家中收藏了无数当时名手的棋谱。后来方家家道衰落,老宅便荒在了那里,家中的棋谱也无人过问了。
方日升听方日新感叹,突然想起老宅中所藏棋谱,一时兴奋,竟立刻跑回老宅。找了许久,方日升终于把当年父亲所藏的棋谱悉数翻了出来。他抱着这些棋谱,兴高采烈地跑回了住处,就好像挖到了价值千金的宝贝一般。
回到家中,把棋谱放下来细看,这才发现这些棋谱竟全都是鲍一中、周源、徐希圣的遗谱!兄弟二人大喜过望,随即便开始将这些棋谱一张张拿来研究。只见棋谱之上,那三位豪杰的棋神出鬼没,批亢捣虚,当真是妙不可言!俩兄弟只觉自己的眼前似乎被打开了一扇大门,过去闻所未闻的奇招妙手纷纷向他们涌来,让他们意识到其实他们还远远没有接触到围棋的深处——围棋的奥妙,是无穷无尽的!
由此,兄弟二人开始细致研习那永嘉三强的招法,棋力顿时突飞猛进。那些乡里的茶楼棋手此时别说是对手,就是被让几个子也几乎罕有胜绩。方氏两兄弟,从此正式修成,在永嘉一代开始名声大噪。
就在此时,那个好大喜功的李冲重新出现在了永嘉棋界。李冲要求众人不仅要忘掉他曾经被杀得大败的故事,而且要感念他曾经统领永嘉派有功,把他当做棋界宿老来对待。这些永嘉棋手,就差没过去扇他两巴掌了,哪里容得他这么放肆?于是大家一合计,决定找个人物出来修理修理这个老不要脸的李黑。
一合计,最合适的人物也就没有别人了——能当此任者非方家兄弟莫属!
方家兄弟此时已经成人,都是永嘉一代后期之辈中的强手。复兴永嘉的任务,毫无疑问会落在这兄弟二人肩上。兄弟二人也不推辞,必定要不负前辈国手之技,重塑永嘉派昔日的荣光。
而要想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从击败前辈永嘉棋手开始。而这个对手,就是李冲。
兄弟二人一商量,决定由棋力更强的方日新出马。此一战,定要叫那李冲败得五体投地。
万历八年,浙江永嘉。
年已七旬的老将军李黑狂妄地对众人吹嘘着自己昔日如何光辉,如何厉害。而对于他身边的方日新,他甚至连瞥一眼都嫌累。他只觉得,我乃是昔日永嘉派魁首,十几年前就江南无敌。那时候,这方日新只怕还没断奶呢!如今这黄口小儿竟敢来向我这弈坛宿老挑战,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着那李冲张牙舞爪地大喊大叫,方日新只是在哥哥的陪同下默默地坐在棋座一侧,等待着棋局开战。只见这方日新,正襟危坐,风雨不动,如一尊石佛。
终于,李冲吆喝累了,坐了下来——要开战了。
方日新对李冲,新秀对宿老,后生对前辈,弱冠对古稀,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待这场胜负。
棋盘上,只见战事一开,那黑面将军便舞着板斧,哇呀呀叫着冲杀过来。观战前辈只觉这盘上局面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李冲横行江南的时代。十多年过去了,李冲那霸气的棋风和惊天动地的气势却丝毫未减。
方日新见敌军气势汹汹冲杀过来,却丝毫不见惊慌,气定神闲。只待李冲大军近了,方日新这边突然一闪身,剑光一掠,再看时,竟只见李冲背后突然杀声震天。李冲大吃一惊,回身杀去,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在自己身后那一片空地里竟冒出了无数伏兵。李冲舞着板斧蛮砍了许久,却被那方日新的伏兵左冲右突,如蛟龙入海,怎么砍都砍不死。李冲这边正惊讶间,突然又闻一声炮响,不知何处又突然天降神兵,把李冲大军左右围住,断成数截。李冲正要大战,却只见敌军飞刀齐出,自己兵士纷纷中刀落马,一时间乱作一团!
李冲大惊,他认得出那招法,那个当年让江南高手无不望而兴叹的招法,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招法——飞刀!那是鲍一中的飞刀!
观战前辈大吃一惊,只见那方日新批亢捣虚,深入死地而求生,只把李冲杀得阵脚大乱,腹背受敌。这一招一式,几乎就是当年鲍一中的翻版,那方日新似乎与当年的鲍一中几乎一模一样!
方日升在一旁暗笑:李冲,你输定了。
盘上杀声不断,那李冲只凭着两柄板斧,四处冲杀。可他的敌人却莫名其妙地从四处冒出,每每让他措手不及。他想上前肉搏,却又被对手施展飞刀奇谋,往往还没近身去,身上便中了一刀,被剜下一块肉去,疼得动弹不得。就算他再如何勇猛惊人,可整盘棋下来连个砍人的机会都捞不到,却被敌军突袭搅得满身伤痕,血染征袍。眼见如今满盘都是方日新大军,阵容齐整,寒光闪闪,直教李冲心惊胆战。
黑面老将军仰天长啸,将手中两柄老朽的板斧猛地掷到地上,发出两声铿锵的撞击声。
“我败了!”老将军愤愤地喝道,声音中充满了屈辱。
方日新得胜,全盘下来竟杀得那李冲东倒西歪,处处不利,简直如同当年永嘉之神鲍一中再世。众永嘉棋手心中兴奋异常,看着这方日新,喜道永嘉复兴有望了——永嘉派重回三大棋派之巅,希望就在这方家两兄弟身上!
而那开战前还气势汹汹地李冲,此刻却失尽了颜面。刚才还一口一个棋界宿老,一口一个江南无敌,如今却如此脆败在了一个黄口小儿手上,简直是耻辱到了极点。一生英明,竟毁于这小童之手吗?
其实,他那“一生英名”早就毁了,只是他自己不承认罢了。
李冲不服,与方日新约战道,几日之后,再决胜负。
方日新向老前辈拱手抱拳,郑重答道:静待先生高招。
于是老李黑怒气冲冲地走了。回到家中,细细研究起那方日新的招法,一招一式竟全是鲍一中风骨,简直让他回想起了当年被鲍一中压得翻不了身的那段黑暗时光。可那时李冲毕竟还是个中年人,凭着力气尚能抵挡。如今已经七十岁的老李冲,再遇到这么精妙的战法,可如何抵御?
那方日新,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棋招,竟得鲍一中精妙,让我李冲这把年纪还丢人。难道这一生我李冲都逃不开鲍一中的影子吗?
李冲不服,无论如何他也要奋力击败方日新一次!
几日之后,方日新与李冲再度相逢。这次李冲做足了准备,在家中研习多日,把一双老板斧给磨得锋利无比,只待要那小生好生吃他几斧头。方日新却如前一般,静坐棋座一侧,仿若石佛。
棋战一开,李冲又舞着板斧,只道要寻着方日新主营,把他主将砍翻在地,来个速战速决。方日新面无惧色,眼见敌兵近了,帅旗一挥,一支轻军便直奔李冲身后而去。李冲不顾身后强敌,只管往前杀去,要跟方日新玉石俱焚。只见老李黑大军气势汹汹,眼看要把方日新一口吞下一般。看得近了,李黑两把板斧奋力劈下,口中哇哇大叫,恨不得把这天地给砍出个窟窿来。方日新却不慌不忙,横过长枪,猛地向上一举。斧头砍在枪杆上,一声巨响,两边都震得虎口发麻,却谁也进退不得分毫!
李冲见一招砍不动方日新,心中意气便泄了一半,忍不住在心底叹道:若换了二十年前,你方日新又如何能抵挡得住我这一击?
那李冲一击未能攻破方日新军阵,背后却被方日新杀乱。只见一瞬间飞刀齐出,李冲大军将士纷纷中刀,自顾不暇,也再无力攻杀。方日新抓住机会,把李冲团团围住,八面强攻。李冲左突右冲,砍断了板斧,染红了白须,却始终见不到活路。眼见四面八方都是强敌,老将军知道今日又将是一场惨败,忍不住竟潸然泪下,只叹纵当年如何英雄,却也总敌不过这岁月沧桑。
一局战罢,李冲巨龙遭屠,血染沙场。可怜这老李黑,自负了一辈子,却留下一段段屈辱让人笑话。他心里羞愧,胸内一震,不经意间口中一紧,猛一用力,竟从口中猝然——吐出一只牙来!
老李黑这一败,屈辱难当,两排老牙紧紧咬在一起,一紧张竟把自己那口老牙给咬断一颗!李冲把那断牙吐在手里,只见这口老牙历尽沧桑,纵再如何自称锋利强韧,吐出来一看也无半点用处,只是个废物罢了。李冲一时恼怒,竟把那断牙猛地扔在了棋盘上。一只断牙砸在棋座上,只惊起满盘黑子白子颤栗起来。
众人心惊,只看着这李冲发火,却无人敢去劝拦,只在四下窃窃私语。
李冲只觉自己又被笑话了,一怒之下使出老力,把整张棋枰举起来,猛地向地上砸去。只一声惊响,满局黑白子与那断齿一起,撒了一地。
“不可能!”李冲大声咆哮着,“我李冲乃是当年江南名手,连鲍一中都不敢跟我交手,我怎么会败给一个黄毛小子!不可能!”
当然,历史记载没有写得这么详细,只说李冲“嚼齿掷局于地,大呼曰:‘神哉!’”。我们不难想象,自负了一辈子的李冲,此刻是多么的屈辱。
然而,面对着发了脾气的李冲,方日新却惊人的冷静。他看着那须发花白还老掉了牙的李冲,心中不以为然。
“李冲先生,您的眼中,围棋只有胜负吗?”方日新问道。
李冲正在气头上,岂容得这小子教训自己,怒喝道:“怎么,难道你以为围棋还有什么秘密吗?”
“有。”方日新答道,“恕晚辈直言,围棋的精妙,李老先生还远远没有发现。”
众人大惊,从未见过有人敢在发火的李冲面前这样说话。李冲一时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发作不出来。
“您不是在招法上输给了我。”方日新继续说道,“围棋招法变化无穷,无必胜,也无必败,但凭运用而已。但先生似乎远没有理解,围棋之妙不在招法胜负,而在于隐藏在这些招法背后的道。再妙的招法,都能模仿。但模仿得出招法,却未必能模仿出招法背后的意境。当年鲍一中先生横扫江南,凭借的不是招法多么高明,而是真正领悟了使用招法的道。悟招成真,不过偶尔得利,不能取胜全局。而唯有悟道成真,方能形神皆妙。李老先生,你输给我,不是败在招法上,而是你没有去领悟棋盘招法中隐藏的道法。”
一番话,竟说得那李冲无言以对。想不到一个棋坛宿老,对围棋境界的理解竟不如一个后起之秀。众人只道李冲必定要大闹一场,都悄悄捂住了耳朵,甚至随时打算逃走。
然而,李冲却只是静静看着方日新,回味着刚才那番话。良久之后,这须发斑白的老李冲,竟然朝方日新拱手作揖,深深拜了下去!
“我输了。”李冲静静地说道,“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从未见过李冲对一个对手如此恭敬,惊讶得目瞪口呆。而那李冲,自此一战之后,正式归隐,再不在棋界行走。几年后,李冲默默离世,也算是得了善终,终年七十余岁。在明一代国手当中,能像李冲这么长寿的,屈指可数。只是可叹这李冲,一辈子争强好胜,却竟然活得最久,还得了善终。不知他一生的最后那几年,是否真的参透了棋盘上的精妙。这正是:
煞星日夜磨兵斧,苦苦求名七十年。
童子一言方顿悟,枉求天机胜负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