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尴尬的聚餐
不知为什么,在某些聚餐开始前,我有时会感到不自在,仿佛我必须要扮演一个角色……
我还记得在巴黎的一次聚会,事后回想起来令人发笑。那是九月初的时候,我因为医院里各种紧急情况忙得不可开交,夏日长假对我而言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我一开始没怎么注意其他人在聊什么,满脑子还想着刚才科室里的事。不过,还是有些片段钻入我的耳鼓。
“你们在科西嘉去了哪里?”爱丽丝突然迫不及待好奇地问道。
“韦基奥港。”
“不会吧?我们也是!简直不可思议,你们什么时候去的?等等,我给你们看照片吧?”
她丈夫赶忙打断她:
“亲爱的,拜托,别强迫朋友们看这个啦!”
“怎么了?”
“你自己知道,你老是裸着胸,因为状态很放松……呃,我是想说你已经不年轻啦。哎,最好别……”
这时,我才从自己的思绪里脱离出来,问我身旁的客人:
“你们有孩子吗?”
“有,四个,三岁和六岁。”
“什么?”
“是的,我们有两对双胞胎。”
“哦。这是你们的最后一对吗?”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问。
“对。”她丈夫抢先答道。
“哎,我可不敢打包票。一想到冷柜里全都预备着,还挺想去试试的。”
“我们不是说好了……”
“对不起,但是你知道,现在我有了你的精子,已经不需要你啦。说实话,我还没决定要怎么做……”
我和弗朗索瓦——我丈夫——交换了一下眼神,仿佛都在想“我们在这儿是干嘛呢”。我第二天还要早起去医院给患者做咨询,于是后悔为什么没清清静静地在家待一晚,却要来这里赴宴。多亏有人对一幅画发表了几句评论,这才填补了无话可谈的空白。我们就势入座,表现出十分自在的样子。
幸好,有个话题让晚餐的气氛重新活跃了起来。座中有好几个搞金融的。证券交易所的新闻成功使人忘记了女主人的胸,以及彼此之间不知轻重的评论——直到博努瓦抛出这个话头,就像往汤里摆了一粒老鼠屎:“你呢,穆里叶,你多幸运啊,不用忍受这些股票带来的该死的压力。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对吧?”向我提问的这个人脸上挂着一丝高傲的微笑。不知为何,这微笑狠狠刺痛了我。我反击道:
“是啊,当然啦,股市的涨跌……我完全没概念。我嘛,我只是陪着那些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父母,他们的孩子或者生了重病,或者有残疾。他们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孩子能不能活过第二天、活过未来三个月或者五年。今天我和一个小姑娘在一起,她快不行了。可能熬不过今夜,谁知道呢?”
气氛彻底凝固了。只听得见我拿勺子用力切开巧克力挞的声音。我短短的几句话让正准备品尝甜点的宾客们瞬间没了胃口。女主人只得故作轻松,打破冰封一般的沉寂:“有人想要咖啡吗?”
聚会艰难地延续到午夜,离开时,所有人都感到了某种解脱。
回到车里,在漆黑夜色的保护下,我问正在系安全带的弗朗索瓦:
“我又没珍惜让自己闭嘴的机会吗?”
“没有,你做得很好。我经常觉得你把一切都夸大其辞,但刚才,说真的,他们不应该那样和你说话!”
“谢谢。”
“的确,我有时会想,如果你能放轻松一些,我们也许能有一个更美妙的夜晚。但是,算啦,别担心,这又不严重,他们会想通的。”
就这样,连续好几年,我的一个弟弟,每回见到我,他都会——甚至在和我行贴面礼之前——让我保证对医院里的事一字不提。人们经常埋怨我破坏气氛,因为我会讲那些身患重病的孩子和悲惨家庭的故事。可它们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啊!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聆听我的日常经历,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是一种考验。医院令人害怕。
总是有人提醒我:“你不怕自己精神失常吗?你不觉得应该停止这个工作吗?所有这一切会不会太沉重了?”这还不算精神崩溃、疾病、癌症和意外事故——人们认为我如果不立即换一份职业,这些问题迟早都会找上门来。但这些不吉利的预言是爱的证明……我的家人和朋友一度十分担心我的健康,这既让我感动,又曾使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就这样,我搞砸过一些社交活动、家庭聚会或朋友聚餐,因为我太需要把孩子们面对的苦痛传递出去,但更主要的是传递他们展现出的生命之力,以便可以继续品味。我曾经很想把自己与某些人群隔绝开来。我对一些人没有好脸色,因为当时我很难与那些只关注鸡毛蒜皮而与幸福擦肩而过的人产生共情。现在我并不轻易相信表象。最痛苦的并不总是我们以为的那些人。不可见的痛苦往往最是沉重。
当年,重症科室里还没有心理学家的位置,所以多年间,我陪伴的都是住院儿童。他们教会了我一切。他们用一种与成年人截然不同的方式经受磨难。我欣赏他们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活在当下的方式,不让一时的疼痛或痛苦给一整天都蒙上阴影。这些孩子和他们的家人,还有悉心工作的、勇敢又可爱的医护人员,永远都能给我带来新的教益……这样说或许显得奇怪,但医院里的的确确会发生无与伦比的事。当苦难到达顶峰,正是友情、亲情、爱与生命展现其力量之时。不过,要想体会这些,首先要能倾听许多人听不进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