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记者
苏尔曼省首府巴禄市,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早在15世纪初,就已成为该省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让这里热带植物密布,草木常青,咖啡、烟叶、橡胶等特产丰富。然而,它也是一座传统与现代、贫穷与富有对比强烈的城市。坐在飞机上鸟瞰,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巴禄被一条长河泾渭分明地分劈成两半。河的北面是由钢铁和水泥构成的高楼大厦,河的南面则是大片的低矮瓦屋,河岸两侧好似两个世界。
简国炜一行四人下了飞机,第一感觉就是潮湿和闷热,像在桑拿房内一般,所有的热空气带着水汽黏在身上衣服上,这种感受让刚从北方过来的他们实在感觉不适。接下来他们抓紧时间在机场换了一些当地货币,又买了电话卡,与项目部地接的人员联系上,就登上汽车前往落脚点。
无论简国炜还是袁建,因为工作关系都不止一次出过国,一坐上车就开始查看各种信息、回复微信。而陆晓琪更是从初中开始,每年暑假都会随家人出国旅游,此时无事就在车上和朋友有一下没一下地聊着天。陈学灿就不同了,这是他第一次踏出国门。尽管旅途疲惫,精神却依然亢奋,好奇地观察着车窗外与国内完全不同的建筑和风土人情。
没到巴禄之前,陈学灿做过功课。在他印象中,巴禄是一个经济相对落后的城市,物价低廉风景秀丽,有着典型的热带国家的特质。现在身处其间,与国内最大的不同就是这里的老百姓幸福感似乎很高,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看到人行礼问好,行走做事都慢悠悠的,浑不似北上广深那些国内的大城市里,每个人都脚步匆匆,似乎身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赶着一样。
慢慢地,陈学灿眉头皱起,他发现汽车载着他们,从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北城驶过。他看到一座充满设计感和异国风情的五星酒店,以为这是他们入住的地方,没想到车向一拐,往大桥的方向开去。经过的好像就是从飞机上看到的那条河道,驶过大桥后,就眼睁睁地看着马路渐渐变得狭窄,两边的房屋也越来越残破,头顶上横七竖八的电线仿佛蛛网一样交缠在一起,环境变得脏乱潮湿,吵架声、叫卖声、婴儿啼哭声以及不知哪里传来的电钻钻击声,冲破车门的阻碍,传到乘客的耳朵里。
简国炜不安地挪了挪屁股,转头看向陈学灿:“你上次说,建六的那帮人住在哪儿?”
“住在安纳塔拉酒店。”陈学灿舔舔嘴唇补充道,“五星级的。”
简国炜的目光又看向司机。来接他们的司机也是第二标段项目部的,比他们还早到了几个月,当下乐呵呵地道:“那座酒店和建六集团没有关系,是雅隆高铁建设指挥部在安纳塔拉租了两层楼做临时办公用。建六的钟副总,现在是指挥部的副指挥长,当然有资格入住。”
陈学灿问:“那我们第二标段,就没租个酒店用作办公?”
司机从后视镜瞟了他一眼,那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傻子:“第二标段的施工地点,距离巴禄大约130公里。如果你们非要住酒店的话,我可以送你们过去。”
简国炜牙疼似的发出一声“咝”,他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因为保密原因,他现在的职务是雅隆铁路建设指挥部第二标段项目经理,建四集团没有理由也不能直接给他拨款;而他要竞标苏尔曼高铁项目,雅隆铁路建设指挥部同样也不可能给予经费支持。再加上和钟远成的关系,他不在后面拆台就不错了,更别想得到什么优待。看来出师的第一关就是个考验。
“老袁……”简国炜搓搓手叫得亲热。
袁建斜眼:“你想让我犯错误?从项目部拿钱,审计的时候怎么过关?”
“瞧你说的,这怎么就犯错误了?我们来可不是来旅游的,是为了拿下苏尔曼高铁项目。将士们在前方打仗,你总不能让他们饿肚子吧?”
袁建知道简国炜说的是实话,其实出发前他是考虑过经费问题的,也和陆总通过气,每月开支不超过原来预算就没什么大问题。但简国炜没开口前,他就是一字不提,看看这项目经理怎么做这无米之炊。但这会儿他开口相问,要是自己再不说,陆总那边也不好交代,也算是让简国炜知道一下自己的重要性。他告诉简国炜,组织同意在巴禄设立一个第二标段的联络办公室,可以由简国炜坐镇。项目部每个月会划五千美元的办公经费给这个办公室,但必须实报实销,而且袁建还有随时查账的权力。如果账目管理混乱,袁建随时可以停掉这笔经费,这也是陆总和组织给他的监督权力。
“简经理,我可得提醒你。苏尔曼高铁项目,还是一个没影的事。等正式立项了,你再开始行动,谁也说不出你半句不是。可现在要投入太多精力,万一项目泡汤,你现在每花出去的一分钱,日后都可能成为你的一份罪状。”袁建难得地好心提醒简国炜。
可简国炜似乎不太领情:“真要等到情况明朗了再动手,很可能就来不及了。竞标就是这样,一步领先就步步领先。我们要不抢个先手,到时候说不准就被人挤兑到没法下手了。”
“那我就祝你成功。”袁建懒得多说,继续闭目养神。到了地方他连车都没下,挥挥手让司机直接送他去项目部。
简国炜、陈学灿和陆晓琪三人,拎着大包小包,看着面前灰扑扑的三层小楼有些眼晕。小楼墙上的泥灰斑驳,挂着红红黄黄各种当地的祈福花环,显得有些怪异。路边还传来当地民众煮饭的特殊香料的气味,熏得人脑子一时都有些发晕。若是拍照发回集团给同事们看到,谁也不会相信这是未来要参加几十亿金额竞标的项目组办公地。
如果有一阵风刮过来,几片落叶再掉落身上,三个拎着行李呆滞的人影,就会成为日本动画中的经典场面。
简国炜咂咂嘴,猛然反应过来,现在可不是抱怨的时候。要是连他都开始抱怨,那团队的士气就甭再提了。
“好屋子!”简国炜戏精上身,满脸都是夸张的欣喜,“有天有地!有花园有天台!这就是一栋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小别墅啊!咱们在国内就想着花钱找个有天有地的民宿,过过小农生活,现在这不就有了?不用花自己的钱,就能来个异国深度游,多好!”
“的确不错!这里要好好拾掇拾掇,一定很有味道。”无视已经快掉下来的吊扇,陈学灿昧着良心说道,成功领到陆晓琪白眼一枚。
简国炜进到楼里,看了看家具都是20世纪90年代的样式,有点儿像回到过去的中国老家,但好在屋内不脏,就是有些积灰。他二话不说将行李往椅上一放,主动开始打扫卫生。陈学灿与陆晓琪见了,也只得挽起袖子,拿起扫把抹布,随着简国炜一起进行大扫除。
陈学灿一边扫地一边发着牢骚:“好嘛,让我们住进这样的破民房,居然还想着要我们去竞标价值几十亿美元的高铁项目。真不知陆总是怎么想的……晓琪,我不是背地里说你爸坏话,就是有点儿想不通。”
他说的自有道理,毕竟竞标阶段,甲乙方要多次沟通交流,进行商务会谈。这种地方别说见苏尔曼省官员,就是见个一般的当地小老板,人家也会以为是中国来的骗子公司,实在没法和这个项目的量级匹配,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憋屈和怪异。
陆晓琪听到这话也不回应,只是埋着头,一声不吭地擦拭茶几,脸上淡淡的也没露出委屈或是气愤的神色。简国炜倒也佩服陆嘉林的心真大,居然舍得让独生女儿来受这种苦。好在这姑娘也沉得住气,要是一般的大小姐,这会儿早哭哭啼啼地打电话投诉了。不过她这样的表现,倒真把自己的后路给堵得严严实实,想要打电话回去叫屈都理不直气不壮。
陆嘉林这老狐狸,一方面把女儿派来表示出对竞标的重视,另一方面又顺理成章地削减了竞标组的开支。可谓进能攻,退能守。这份手腕能耐,确实值得佩服!
项目部租的这栋民房并不大,上下三层加在一块儿,也就不到200平方米。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三楼各有两间卧室。简国炜把三楼的一间卧室改造成办公室,另一间让陆晓琪入住,自己和陈学灿则占据了二楼的两间卧房。不大会儿工夫,整栋房子就让他们打扫干净,虽然外观依然破旧,但至少整洁了许多,从上世纪90年代的农家院,进化到21世纪初城乡接合部风格——没办法,底子太差,又没有美颜滤镜瘦脸大眼功效,上演不了大变活人。
“来,我们一起拍个照,跟着我喊,茄子!”简国炜硬拉着陈学灿和陆晓琪乐呵呵地自拍一张,在新注册的Facebook(脸书)上发布出来,才心满意足地一挥手,“都辛苦了,你们先安顿休息吧,我也去睡上一觉。到了晚上,我请你们吃大餐。”
简国炜微笑地说着,拿着行李就回了自己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陆晓琪总觉得简国炜那笑容有些不对,探究地看了陈学灿一眼。陈学灿会意,低声道:“如果你吃了哑巴亏,又没办法发泄,你会怎么办?”
陆晓琪想了想回答:“我会把自己关在房里,要么打布偶熊发泄,要么就吃零食。”
陈学灿默默点头。陆晓琪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一起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口把耳朵小心翼翼地贴在门上,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唔唔”的声音,就好像有人用什么堵住自己嘴巴后压低了声音咆哮。再想继续听个仔细时,房门忽然被拉开,简国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陈学灿与陆晓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头儿,我们要去买日用品,要不要给你带点儿什么?”
“不用,我就想一个人安静地思考一下竞标方案。”
“没问题,您安静安静,好好补个觉。”
陈学灿和陆晓琪一起一边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一边哂笑着就往楼下走。
两人刚要出门,一辆越野车忽然飞快驶来,在大门口停下。紧接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从驾驶室跳出来,来到他们面前,用悦耳的声音问:“我是联合社驻巴禄记者站的记者苏月,请问中国铁建第四集团的简国炜先生在吗?”
另一边,摄像师也从副座跳下,举着黑洞洞的镜头对准陈学灿和陆晓琪。
记者?还是外国通讯社的记者?虽然是个华人,但谁知道她怎么会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这又是个什么局面?陈学灿和陆晓琪都装傻充愣,和苏月大眼对小眼地看着不吭声。
“对不起,更正一下,我要找的是雅隆高铁建设指挥部第二标段经理——简国炜。”苏月捂嘴轻轻地笑了笑。白嫩的手指和红艳艳的唇交相辉映,看得陈学灿一下子热血澎湃。
人家已经把情报工作做到这个份上了,再装傻也没什么意思。陆晓琪看到陈学灿有点儿迷失的样子,心里有些恼——这个时候还被美女给迷惑了,这什么人呀!她带着女性的警惕反问:“你找我们简经理有什么事?”
“我是记者,当然是要对他进行采访。”
“请你稍等一下,我这就帮你去问一问。”陈学灿说着,屁颠屁颠就往二楼跑。
陆晓琪心下冷笑,并不说话,只堵在苏月面前,不让苏月往里走。然而苏月也不介意,左顾右盼的,似乎对这里的环境非常好奇。果然,没过多久,二楼就传来简国炜的怒吼:“安静!我说了要安静!你能让我安静一点儿吗……什么记者,不见!”
“没办法喽。”陆晓琪微笑着对苏月摊开双手。
苏月挑挑眉毛,忽然提高了声音:“简经理,我这里有一些有关苏尔曼高铁项目的情报,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怒吼声瞬间消失,接着传来噔噔噔走楼梯的声音,简国炜穿着背心短裤趿拉着拖鞋从二楼走下来。看到苏月,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发型。
苏月是典型的东方女性长相,单眼皮,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单论五官她的美丽其实并不具备太过强大的冲击性,但一颦一笑都透着含蓄的秀美。
看到简国炜下楼,她骄傲地挺起胸脯,感觉胜券在握。良好的教育、出色的工作能力还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以及收入,赋予了本就美丽的她非同一般的自信。她见惯了男人在她面前失态,而她也总能利用自己的魅力取得她想要的新闻。
“苏记者你好。”简国炜伸手与她相握,“你刚才说苏尔曼高铁项目是什么意思?我只是雅隆高铁其中一个标段的项目经理而已,如果你要采访雅隆高铁我很欢迎,但其他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苏月笑笑:“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既然能找到你,自然是对简经理你此行的目的有一定了解。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采访。当然,作为回报,我也会告诉你一些我探听到的消息,相信它们对你是有所帮助的。”
简国炜目光闪了闪,沉默不语。眼见他可能要中“美人计”,陆晓琪急忙不引人注意地扯了扯他的衣角。苏尔曼高铁项目之所以让人觉得费力不讨好,最重要的就是可能牵扯到“政治风险”,而毫无疑问,记者特别是外媒记者正是其中最大的“风险源”。如果在采访时不慎说漏了嘴,或者干脆被记者断章取义乱写一通,只怕竞标还没有开始便会被勒令回国。
一时间简国炜脸色变幻不断,心里在快速评估得失。一方面他知道接受采访的风险,但另一方面初到巴禄的他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着手工作。如果能拿到苏月掌握的情报,至少也算是打开了局面。
“我想先看看采访提纲。”简国炜眼珠子转转说。
“没问题。”苏月爽快地从包里掏出一本小笔记本,翻过几页递到简国炜面前。中国的干部在面对外国媒体的采访时总是异常小心,生怕说错一字半句。肯接受采访还算是好的,怕就怕那种要求你到“有关部门”先取得采访许可才答应接受采访的。至于哪些部门能够算是具有采访决定权的“有关部门”,他们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到最后就是采访不成还浪费时间。像简国炜这样,直接要提纲再决定接不接受采访的,倒也爽快。
简国炜一边翻看提纲一边随口聊天:“苏记者,你们的消息够准的。我才刚下飞机不到三个小时,你就赶来了。”
“请不要低估我的专业敏锐度。事实上从上个星期起,我就开始关注外国铁路公司高管入境巴禄的记录……”苏月话才说出口就若有所觉,猛地抬起头。简国炜一看不好,拿着笔记本快速往后翻页浏览。
“你!”苏月看到急忙就要抢回笔记本,但陈学灿见状立刻挡住她,嘴里还叨叨:“苏记者,天这么热我们先倒杯饮料给你,你要喝什么呀?咖啡、可乐,还是茶?”
就这么一耽搁,简国炜已经翻到了他想看的内容。如同他预想的一样,苏月的笔记本里还有对其他采访对象的采访提纲。通过翻阅采访名单,以及苏月对各个采访对象准备提出的问题,简国炜收获满满。
“苏记者,对不起,我突然身体不适,可能暂时没办法接受你的采访了。”简国炜心满意足把笔记本还给苏月。
苏月气得咬着牙笑:“简经理,你这样可不太绅士吧?”
“如果我的行为给你造成困扰,我愿意向你道歉,但这份提纲上有些问题确实不适合进行采访。”简国炜认错态度极好,只是没有半分赔偿的意思。
君子遇见痞子尚且无可奈何,更何况受过高等教育抹不下脸撒泼的小女子。苏月要真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简国炜说不定还会觉得棘手,但偏偏苏月的自尊不允许她这么做。看着冲她露出八颗雪白牙齿,笑得憨厚而又无辜的简国炜,她只能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上车,撂下一句:“简国炜,我记住你了!”
越野车“轰”的一下开走了,激起了一阵扬尘。简国炜眯了眯眼,毫不在意地撇撇嘴。
“您这也太……那个什么了吧。”陆晓琪头一次见到顶头上司这样耍无赖,目瞪口呆之下感觉世界观有点儿崩塌。
简国炜摆摆手,只当她是夸奖:“只要对竞标有帮助,神马都是浮云。”
“噫!”陆晓琪嫌弃地皱起鼻子,“这也太老套了!”
“很老吗?我一向紧跟潮流的!”简国炜不忿,“像什么洪荒之力啊,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啊,这些潮流语我都使用得得心应手。”
“简经理你果然很潮!”陆晓琪刚严肃地说完,就再也忍耐不住狂笑起来,“哈哈哈,这就是中年男人的幽默吗?”
简国炜气急败坏:“喂,你再这样笑,我们友谊的小船可就要翻了啊!”
“好,不笑了……哈哈哈,求你不要再说这些老梗了!太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