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飞刀
这次从北京回抚顺,刘铮亮是应邀来做一台手术的。
刘铮亮有一个高中同学叫陈俊南,属于他们班倒数五名蝉联选手。当年高考的时候刘铮亮报了协和医学院,陈俊南也听了家里人的建议,报考了省内的医学院。
大学毕业后,陈俊南也没考研,早早地在家人安排下回来,到抚顺中心医院当了大夫。这个周末,陈俊南本来已经给刘铮亮安排了一台手术,刘铮亮这会儿已经坐上动车到沈阳了,可这时候又来了一个急活儿,蛛网膜下腔出血,初步判断应该是脑动脉瘤。平时这种急活儿没机会请外地的专家,专家还没上火车,病人就先完犊子了,等不起。这次正好稍带手就能给办了,陈俊南越想越高兴。
陈俊南打电话跟刘铮亮说:“老刘,我这有一个患者,需要做脑动脉瘤手术。我呢,跟你说实话,咱们这边吧,设备啥的都有,硬件没问题,就是人不行。这台手术吧,还是挺有难度的,咱们小地方医院大夫,不敢下刀。正好搂草打兔子,你也顺道,就想请你来做这台手术。你可是和平医院的大夫,咱们说难的手术,在你手里那都不叫事。对不对,老铁?”
刘铮亮早就熟悉了他和陈俊南之间的套路,但流程是不能节省的,还是要稍微委婉拒绝一下:“那你就让患者去沈阳治呗,省城肯定能治。再说,咱们这个周末不都约好了一台手术,时间挺紧的,蛛网膜下腔出血这也挺着急的,可别等我。”
陈俊南又说:“老铁,一来呢,沈阳陆军总医院介入手术现在也排队呢,专家主任约不上;二来呢,正好也是赶上了,现在病人情况还不适合手术,能等。你看这台手术做了,你飞一刀,三万块钱,多顺当。手术成功了,家属再来一个红包打赏,这不就都进自己兜了么。”
电话那头家属耳朵就凑在陈俊南的手机旁听着,刘铮亮得在这边表现得不是那么情愿。这是一种默契,不情愿,家属就会让渡一些权利,大老远来给你做手术,那就是给朋友面子,帮一个忙,那么后续就很难有议价空间。
这个表演技巧要求对刘铮亮来说,有点难。如果不是为了他想象中的那种完美的婚后生活,他是不愿意和陈俊南这种人有过多接触的。但是现实逼着他得习惯陈俊南这样的人。现实这个东西很有意思,你不按它的意思走,它就给你安排一条更难的路线。爱走不走,早晚得走。
刘铮亮跟陈俊南是这么分工的:陈俊南负责在抚顺找到合适的患者,那种家里还算有些钱,但是又没什么大能耐可以到中国最好的医院插上号的。你在抚顺吆五喝六,可是去北京任何一所知名医院,您该住走廊住走廊,甚至有可能排不上一张床位。陈俊南找到患者,再隆重介绍刘铮亮,说他是本乡本土考出去的医学博士,又说刘铮亮人在和平医院,那可是中国最好的医院,你要不信,行医资格证给你看,这可是脑袋手术,不是治甲沟炎,没两把刷子谁敢胡来?
他招徕到客,再谈一个价,当然他从来不白干活,佣金抽多少从来没告诉过刘铮亮,刘铮亮也不多问,反正五千八千的手术费也陆续赚了十几万了。
这在医生行,有一个名词:飞刀。
几年前刚工作的时候,刘铮亮他爸妈就开始着急了,毕竟读完博士都三十岁了,个人问题还没着落。他们就催着刘铮亮赶紧谈恋爱,但是又不考虑自己的实际情况。老两口都是1997年第一批下岗,住在抚顺城西工人聚集区的苏联援助中国156项目时附赠的工人住宅楼里,刚从低保户转成退休职工,人均月收入从九百块进步到一千八,就开始幻想儿媳妇了。
刘铮亮说:“妈,咱家啥条件,哪个姑娘愿意跟我?”
刘铮亮他妈说:“咱家差啥呀!咱家你爷爷哪天没了那就有两套房了,咱住一套,租出去一套,或者直接卖了,一下子就宽敞了。”
刘铮亮说:“你可拉倒吧,咱家那老破房子是苏联人盖的,岁数比我爸都大。我爷爷那套房子还是伪满时候日本人盖的,这破房子以前电影明星李香兰都住过,跟李香兰一个岁数了,九十多年了,谁买呀?没人买就没有价格,没有价格谈什么家庭条件。”
刘铮亮他妈还犟:“再等几年你爷爷的房子就成古董了,那一拆迁就老值钱了。”
刘铮亮说:“妈,你懂不懂啊,成古董那更不能拆迁了,就只能放在那了。”
刘铮亮他妈哪能听得进儿子说的话:“你不懂,有人买。”
东北人天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智力优越感,就是自己哪怕要学历没学历要经验没经验,但是爷有眼光,爷眼睛毒着呢,看啥都准。这可能是几代闯关东的人阅历凝结成的幸存者偏差:你看,当年我祖上眼光就毒,知道往东北跑就能活,关里都饿死人了,他们就是没眼光啊。像我们来东北的,大马路上撒种子都能活,水土好,他饿不死人你说行不行!所以今天我看这事就这么回事,扯啥里格楞呢。
刘铮亮他爸妈就这样,极端地具有优越感。
一年多以前,经朋友介绍,刘铮亮跟一个女老师认识了。名字不重要,反正她在这个故事里就两场戏,不用知道也罢。她比刘铮亮小一岁,湖北人,北师大毕业,在海淀一个很著名的小学当老师。当老师的人几乎都有一个毛病,习惯性地输出思想,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事都要说几句。谈了一年左右的时候,她就开始训刘铮亮:“我都跟你谈了小一年了,咱俩以后怎么合计你得有个规划吧,你想不想结婚?”
刘铮亮也没别的可选择的台词,毕竟人家姑娘都三十多了,这要是在抚顺都没法称呼她是姑娘了。一年时间,该了解的也都了解了,行不行确实得给人家一个痛快话了。刘铮亮只能说:“想。”
姑娘说:“那咱们合计一下,在北京买房吧,准备安家。我们家出一百万,你们家出一百万,咱俩再贷款一百五十万,一步到位,买一个两居室。咱也别在海淀买,太贵,一平方米都八九万了,买个房子六七百万实在背不起。咱就在郊区昌平买,我们教师的子女都有学位,也不用买海淀学区房还能去海淀上学,就三百五十万,足够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刘铮亮一个月工资一万一,她一个月八千五。
这笔账算得没错,姑娘说的话也句句在理,没撒泼打滚,也没胡搅蛮缠。唯一的问题是,刘铮亮家没有一百万。他妈一直盼着拆迁的他爷爷那套老房子,是1978年落实政策的时候补的二层小楼,建筑面积一百五十平方米,托李嘉诚生得晚的福,没有公摊面积。抚顺是一个资源枯竭、人口外流的城市,这样一座老楼,由于面积太大、房子太老,还要低于市场价30%,隔壁邻居挂牌二十五万大半年,没人买。所以刘铮亮他妈的如意算盘少了好几个算珠,根本扒拉不动。
就在筹钱的当口,陈俊南给介绍了第一台手术,刘铮亮就是这么上的贼船。他也算了一笔账,一台手术五千八千一万块,一个周末做两三台,一年左右时间,这一百万是可以攒出来的。
这次陈俊南临时插队进来的这个活儿,因为急,开口三万块,北京郊区回龙观的房子又多了一块瓷砖的面积,刘铮亮没有拒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