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兄长——记端木蕻良
我把端木蕻良视作兄长,也许人们认为这是我的狂悖。
按说我完全应该视端木蕻良为长辈。在我读中学的时候,他的《在嘉陵江上》已传遍燃烧着抗日烽火的中国大地,他是写出《科尔沁草原》《曹雪芹》等名著的大作家,已近“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年。仅就年龄而言,我和他也是两代人。但自从见到他之后,我们中间年龄上的差距奇妙地缩短了,他在我心中留下的只能是一个兄长的形象。
他那幽默而温和的微笑,他那低低的亲切的语声,他那带点天真的动作,和那沉静而又易于激动的性格,使你同他在一起就自然觉得是同大哥哥在一起一般。
再说,称他端木老,他也不同意。他总是笑着说;“叫我端木,叫我端木,大家都叫我端木。”
他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但是你见了他一面,就很难忘记他。
去年夏天,我同苏晨同志去看望他。他住在北京虎坊路的一座公寓里,我们敲了敲门,才看到门上有一张“上午写作,不会客,请恕”的字条。再看看手表,时针正指上午十点。我们知道端木最近在赶写《曹雪芹》中卷,不想在他规定的写作时间里打扰他,正要退去,门开了。
开门的是端木的爱人钟耀群同志。
“呵,远道来的客人,请进,请进。”钟大姐热情地招呼着,回头向里面喊道:“端木,来客了。”
端木从另一间房走出来。看到我们,高兴地笑着:“有朋自远方来。”
苏晨诙谐地指指门上的字条,“这里有‘安民告示’,我们还是下午再来吧。”
“快进来,快进来。”端木催促着。
钟大姐望着那字条,笑了:“这字条儿可不是门神爷,既挡不住天兵天将,也挡不住四方神灵,你想,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熟的、不熟的,看到这字条不敲门则罢,如果敲门还能不开吗?开了门还能不请人家进来?”
“那字条儿岂不是没作用了吗?”我说。
“唉,刚才她不是说了,”端木幽默地瞧瞧老钟,一面领我们走进住室一面说,“这‘字条’有用又无用。”
我听不少同志讲过,端木的身体很不好,因此,在我未见到他之前,我把他想象为一个满脸病容、扶杖踽行的羸弱老人。其实,端木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甚至还看不出他有什么老态来,且好说好笑。他的说笑不是使人感到高不可攀式的恢言宏笑,而是娓娓动听,推心置腹,给人以生活的风趣和亲切感,使人觉得是同家里人谈心。
我们问及他的身体,他就谈起他“三死三生”的经过。我们同他谈到家事,他就谈起抗日战争时期在桂林看钟耀群演《大雷雨》的印象,还谈起他的独生女儿钟洪。我们同他谈到《曹雪芹》,他就谈起他对《曹雪芹》中、下卷的构思,和前些时同钟耀群到南京、苏州、扬州旅行的见闻;这次旅行主要是为了熟悉环境、收集素材,以便更好地塑造曹雪芹这个人物。同他谈到金石陶瓷,他就从柜子里、床底下拿出许多貌不惊人的瓶瓶罐罐,品论不休,惹得钟大姐在一旁暗笑。他住房的墙壁上有一副大理石的四扇屏,可能是他的心爱之物,他指点着其中的妙处,让我们欣赏,又讲了一堆有关大理石的知识。是啊,没有如此渊博的知识和广泛的生活情趣,端木蕻良写不出《曹雪芹》,更谈不到另续《红楼梦》。一个枯燥的孤陋寡闻的人,绝对不可能成为卓有成就的作家。
谈起花与草,他的兴味也很浓。
那棵早被人描写过的文竹,还是那么文静、那么清淡地在窗旁伫立着。在他所有的“珍藏”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几片养在一个钵子里的青萍。这几片青萍是他同钟耀群到江南旅行,从徐霞客家门前那一湾清水里带回来的。这青萍被钟耀群用湿手帕包起来,靠了钟耀群的细心护理,也靠了它本身的顽强的生命力,经过一个多月的旅途,枯而复生,终于在北京的一个窗口,生机勃勃地繁衍起来。这使我联想到端木的生命和他在“三死三生”的搏斗中,钟耀群对他的护理和支持。
端木在心灵深处,对这青萍上体现的爱充满感激。更何况这青萍上还留有徐霞客仆仆风尘的影子,留有徐霞客的博大精神呢。
端木答应给《花城》写一篇散文,不久他将散文寄了来;这篇散文的题目就叫《青萍》。
端木同苏晨是老朋友了,他一定要留我们吃饭,我们也不客气。钟大姐确实为我们做了几味精致的菜。
告别时,我说:“钟大姐、端木老,冬天到我们广东走走吧,南粤冬景不啻江南春色……”
“哎哎,”端木打断了我的话,谐谑地说,“怎么又忘了?你叫她钟大姐,叫我端木老,这不平等嘛!记着,叫我端木,你看老苏就直呼我端木。以后可要记着呵!”
大家高高兴兴,亲亲热热地分手了。但从此,端木那张高高兴兴,亲亲热热的兄长般的脸膛,就留在我心上了。
端木,像用绿色写出“人”字的青萍,处处表现出生的意趣。
1982年元旦前,我给他寄了一本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挂历。这本挂历上有许多色彩缤纷的花草,因为我知道他爱花。
不久,他在信中附来一张手书的贺年卡片。
若丁同志博笑
恭 贺 新 禧
端木
暨钟洪
耀群
十二月廿九日
端木是有名的书法家,贺年片用篆书写就,字当然写得很好。我们家还从未收到过这样的贺年片。孩子们觉得新奇,我感到亲切,这张贺年片确实使我们全家高高兴兴地笑了一场。
熟悉端木的人,都说端木很好朋友,凡朋友对他有所要求,他总尽力不使人家失望。
有一次我请他写两首诗词,他很快就寄了来。端木在旧体诗词方面的精深造诣,为人们所公认。
这两首诗词,我吟咏再三,“心系蒲菰四时雨,胸怀松柏万世材。”这是何等样的情操,何等样的思想境界啊!
每当我看到悬挂在墙上的这诗,我就想到端木的笑容——想到那兄长般的笑容;想到他在小小的书斋中思接千载、神驰六合地紧张创作,想到胜水桥下和北京一个窗口上的青萍。
“水到处都是有的,青萍也到处都是有的,青萍把灿烂的阳光,巧妙地织成绿色,把阳光里的热,转化成绿色。绿色,可以说是生命的本色。”这是端木在《青萍》中写的一段话,它蕴含着一个平凡而深刻的哲理。
我深信我的兄长——端木,生命常绿。
1982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