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从文的不尽乡思
1981年春,从文先生在广州逗留期间,给我写了一张章草条幅,内文是他的新作旧体诗十首。从文先生的章草书法是很有名的,他的旧体诗作亦为精品。这轴条幅弥足珍贵。我在区庄住的时候,书房内挂的唯一一张字画,就是这轴条幅。我常面壁默诵这十首诗,其中一首《五竿竹枝词》尤能引发我的想象。诗文如下:
桃花开来回,含笑迎丽日。
偶蒙春风事,生此艳阳质。
岂无佳人色,但恐花不实。
宛转龙火飞,零落早相失。
讯知南山松,独立自萧瑟。
沈从文的故乡是凤凰,凤凰城又名镇竿,“五竿”即指凤凰一带地方。这首《五竿竹枝词》,表达了七十九岁的沈从文对离别数十载的故乡的思念。在诗人的思念中,五竿故地正是一派桃李迎日的初春绚丽景色,但春风如煦却又春寒料峭,在乍暖还寒当中,桃红李白终难以自持,还是凋谢了。如果故乡问讯游子如今的景况,他乡游子可以告慰故乡的是,他仍像南山那棵松树一样,虽然萧瑟,但却终能面对风云变幻的尘世,独立自守啊!
这首诗表达了沈从文当时的心境与浓浓的乡愁。每读这首诗,我的思绪就会随着这位敦厚的老人去到那个山高水远的边城,但也只能是神游而已。直到今年1月,我才有缘踏上那块土地,并在凤凰古城造访了沈从文故居。
沿着红砂岩路面走入古城,在街道两旁的青砖瓦舍中,终于找到了沈从文故居。故居位于沱江镇中营街中段,是一座穿斗式砖木结构的清代建筑。整座建筑分前后两栋,呈“器”字形,前栋中为过庭,左右暗室两间,后栋为正屋,一明两暗,共三间。前栋与后栋之间为天井,地面铺红砂岩,天井左右配有厢房。通观整座建筑,结构严谨,布局合理,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和乡土风韵。这座老宅是沈从文的祖父沈宏福于1866年买地建造的。沈宏福少小从军,成为湘军的一员猛将,在同太平天国军队作战中,屡立战功,二十五岁时已官至署领贵州提督,成了清政府的封疆大吏。1861年,“青岩教案”发生,贵州提督兼钦差巡抚大臣田兴恕怒斩了法国传教士文乃尔,被慈禧太后革职查办。沈宏福与田兴恕是同乡好友,受牵连而辞官回乡。沈宏福建起了这座老宅的第三年,枪伤复发病故。沈宏福之弟沈宏芳娶了一个苗族姑娘,生二子,次子沈宗嗣过继给沈宏福,以传一脉香火。1902年12月28日,沈宗嗣与黄氏夫人在这座老宅中生了第三个儿子,取名沈岳焕。这个血管里流淌着苗族血液的沈老三,就是后来的文学巨匠沈从文。
自称“乡下人”的沈从文,并非出身农家。祖父是高官,父亲沈宗嗣也不是一个守土为生的农人。沈宗嗣曾当过同八国联军血战殉国的大沽口炮台总兵罗荣光的裨将,后参加同盟会,1911年10月响应武昌起义,在家乡组织过义军攻打镇竿厅城,而后又到北京加入铁血团,谋刺袁世凯。事败,改名换姓逃到赤峰隐蔽。由于父辈的影响,沈从文这个从边远山乡走出来,自幼同乡野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乡下人”,具有向外的勇于探求外部世界的目光。如果没有这种目光,沈从文这个“乡下人”就只能是老死乡间的乡下人了。
由于沈宗嗣常年在外奔波,家道中落。1917年,十四岁的沈从文不得不辍学,被母亲交给一位杨姓军官,以补充兵员的名义,随军到辰州当侍书。自此,沈从文数十年未回过家乡。1919年,为派大儿子到关外寻找丈夫,母亲变卖了这座老宅。
1981年,沈从文离开这座老宅已经六十四载了,仍系念着这座老宅。那年沈从文是受花城出版社约请,偕夫人张兆和到广州来看《沈从文文集》清样的,并一路南下,到香港看《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清样。从1949年起,沈从文已被尘封了三十余年,《沈从文文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内出版的他的第一部书。春风徐来,但也寒流未尽,反对出版这部书的声音,不绝于耳。此时,作为“出土文物”的沈从文虽是一个经历过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人,并早已进入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置身物外的化境,也不能不心有余悸。毕竟是寒冬将过,春汛如潮,所以此时他神态安闲,宁静致远,不为耳畔风言所动。他身材微胖,穿一套铁灰色旧涤卡中山装,戴副黑框眼镜,常常面带笑容,不论同谁谈话,都露出谦和而恭听的神情。谁第一眼看到他,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平和、淳朴、敦厚的长者,就是《边城》《长河》《湘西散记》等名作的作者。起初我们把他与夫人张兆和安排在越秀宾馆,每次我问及他们生活上有没有什么不方便,他总是回答没有,有一次还幽默地说,什么时候我到北京他住的那间八平方米斗室看一看,就知道他说的不是客气话了。沈从文在广州期间日夜埋头工作,日子过得好像很愉快,但我感到他内心有一种深深的悲哀:一是时间老人恩赐他的时间似乎不多,他要同时间比速度;二是气候变幻不定,在此“最难将息”的时刻,他不能不谨防冰雪的再度袭来。一天早晨,我搀扶着他在小花园散步,走了一段路他忽然问:
“昨晚你听广播没有?”
“没有。”我答。
“茅盾去世了。”他像是在自语,“好像他比我大五六岁。唉,是老了。”
《沈从文文集》的责任编辑邝雪林曾经告诉我,沈老在稿件的处理上,非常谨慎。他从文集的编稿中,抽下了许多篇,如果编辑同他意见不一致,他就耐心说服编辑,仍然坚持抽下。在整个校改过程中,他虽然写了一些题记,但他力求保持作品原貌,并没有为文集写序或跋之类的文字。这中间虽有预防风云变幻的成分在,但这种对自己作品的客观态度与对读者的忠实态度,是与他的为人相一致的。
在沈从文的性格中有“乡下人”倔强的一面,有竿人的不畏艰险的精神熏陶。如果性格中没有这一面,1922年,二十岁的沈从文就不敢离开部队只身来到北京城,就不敢在找同乡救助被拒后,毅然拿起笔,杀出一片文学新天地;就不敢当上海文坛生长出来势汹涌的各色流派之时,在北京发表《论“海派”》一文,打出了“京派”的旗号,掀起一场京派海派之争的文坛风波;就不会一直被拒于主流外,坚持独立人格,宁折不弯,在被剥夺了文学创作权之后,默默地坚忍不拔地在古代服饰研究领域耕耘出了一片沃土。沈从文的性格是平和的也是倔强的,是散淡的也是刚直的。他在《一个传奇的本事》中说:“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他像老子那样,崇柔尚水。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又云:“不望报,以柔克刚,谦和卑下。”两千多年前老子说的这几句话,大约可作为沈从文一生做人做事的写照。
《沈从文文集》的责任编辑老邝与沈老接触较多,一日老邝问我想不想请沈老写一幅字,我担心沈老太忙,不便打扰,老邝对我说,沈老待人宽厚,有求必应,他可以代我求一幅字。我本想沈老能给我写几个字即可,没想到他竟给我写了这幅录有十首诗的章草条幅。章草的章法是很规整的,沈老先生在宣纸上用铅笔打了数百个寸半方格才动笔。接到这幅字,我十分感动。
如今我来到沈老在诗中思念的故乡,并且访问了他的故居。1982年,沈从文曾经回来过一次,这是他离家七十年中唯一回来的一次。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人去物移,他面对依稀相识的故居,难免百感交集。如今我们参观的故居,是经1988年修缮过的,据说基本恢复了原貌。我在后屋左侧室窗下一张梓木书桌旁伫立良久,1934年沈从文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出举世闻名的中篇小说《边城》的。这张桌子几经战乱,失而复得,并能随其主人魂归故里,实属忠贞可慰。再看看靠墙书柜里的一套花城版《沈从文文集》,顿时浮想翩翩,宛然如同故人相会于兹。
沈从文的作品是不死的。故居里有钱伟长“人生朝霞,文字千秋”的题词,道出了人们对伟大作家与伟大作品的崇敬。凤凰古城一平方公里的地方,在清朝出了一百三十多个二品以上的官员,如今谁还记得他们?只有这个无官无职的沈从文,将永远为人们所纪念。
出故居,穿城门,沱江一带清流粲然相迎。一江好水,黛绿色水草如柔发一样在碧波下荡漾,吊脚楼的倒影被夕阳镀上江面,一时轻舟浮动,虹桥斜横,古朴的跳岩横贯江心,成就了一幅绝美的江流图。我在跳岩上流连了一会,这跳岩可能是最原始的过江设施了。一个石墩又一个石墩,不连接,不是桥却起着桥的作用,人们过江是从一个个石墩上跳过去的。据说沈从文非常爱这条江,小时候逃学常跑到江边玩耍,是江水启发了他的思索与想象力,并给予了许多书本没有的知识。1982年,八十岁的沈从文来到沱江江边,还从跳岩上跳过对岸。面对江流他想什么?是想他的少年时光,还是整个一生?
我在跳岩中间停留了一下,望着平静的川流不息的江水,我想,如果没有这条江,会不会有沈从文呢?
上善若水啊!
2002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