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赌博活动一窥美国文化
法国社会学家罗歇·凯卢瓦(Roger Caillois)是《人、玩耍与游戏》(Man, Play, and Games)一书的作者。他认为,我们可以借游戏一窥文化的基本特性。[34]“要对一个文明加以诊断,可以从其中最流行的游戏入手,这并不荒谬。”他在1958年写道。凯卢瓦提出,要对文化进行诊断,可以从其游戏中以下四个元素的组合情况入手:agon,即竞争;alea,几率;mimesis,模拟;以及ilinx,眩晕(vertigo)。他声称,现代文化的突出特征是,其中的游戏,agon和alea之间的张力特别突出。前者主张坚定个人意志,后者则要求向几率屈服。
1967年,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基于他对拉斯维加斯赌博现象的民族志研究,对美国的文化进行了诊断,而上述张力,正是这一诊断的核心。欧文·戈夫曼曾在拉斯维加斯做21点游戏的荷官,并最终被提拔为赌区经理。戈夫曼认为赌博是一种“人格竞赛”(character contest),在这种竞赛中,玩家们能在面对偶然性时展现自己的勇敢、正直和从容。[35]在官僚科层体制日盛的现代社会,公民们早已失去了在公众风险事件中展现自身人格的机会,而这种对于“行动”或说重要活动的生存式渴求,正好可以由赌博来满足,因为赌博让个体有机会体验参与命运塑造的英雄式行为。戈夫曼认为,赌博并不是要逃离日常生活,相反,它是一个模拟了“真实人生结构”的竞技场,因此可以“让[玩家]沉浸在人生的无限可能之中”。[36]
与这一观点一脉相承的,是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在1973年对巴厘岛斗鸡赌博的一个著名解释,他认为这是一种“荣誉之战”(tournament of prestige),这种赌博方式是对社会结构的模拟,将社会结构地位的运转方式暴露无遗。他指出,这一活动乃是一种媒介,通过它,生活的集体存在主义戏剧得以彩排。像凯卢瓦和戈夫曼一样,格尔茨也强调斗鸡中随机性与竞争性之间的协同作用。他发现,一场比赛的结果越难预测,比赛的参与者在金钱和感情上的投入度就越高,他们游戏的程度就越“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赛的意义远远超越了物质上的输赢。[37]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赌徒》(The Gambler)中描述的瑞士轮盘赌桌上的意外获胜,很好地把握了格尔茨的思想,“深层次”赌博游戏是几率、风险和地位的绝妙组合:“因为我赢这局是冒了比命还大的风险的。但我敢赌,于是我又一次证明了,我是男人中的男人!”[38]
凯卢瓦、戈夫曼和格尔茨都在研究中提到了老虎机赌博,但他们都认为那是一种低级的、缺乏社会属性的赌博方式,在文化研究中不值一提。在凯卢瓦看来,它是纯粹的alea:一种荒谬的、带强迫倾向的游戏,而且有输无赢。[39]戈夫曼认为,它让那些缺乏社会关系的人“只能对着机器去证明自己的社会人格魅力”;他认为,机器只是在没有人可以对赌时的替代品。[40]“自我的这些赤裸裸的小抽搐出现在世界的尽头,”他在自己研究的最后一行这样写道,“但是伫立在这个尽头的是行动和性格。”格尔茨则将老虎机称为“愚蠢的机械杆”,商贩们只会在斗鸡赌博的外围经营老虎机,提供的是“无脑的、纯靠运气的赌博”,只会吸引“女人、小孩、青少年……穷困潦倒的人、社会底层的人和人格异常的人”。[41]“真正的斗鸡赌客,”他说,“连靠近[这些机器]都会觉得脸上无光。”换句话说,这些机器不能让人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玩轮盘赌的“男人中的男人”;与资深玩家“精致地沉迷于”荣誉相比,老虎机很是浅薄,缺乏意义、投入和成效方面的深度。格尔茨写道,因为老虎机无法反映出文化的基本准则和关切,所以它不是一个合适的“社会学实体”。
20世纪80年代开始,美国社会(及世界其他地方)的机器赌博开始了戏剧性的翻盘,这让我开始重新检视这个前人不屑一顾的话题;我敢肯定,这一次我们一定能在机器赌博中一窥当代文化独特的价值、性情和专注。但是我们能找到何种线索,又怎么找到它们?与戈夫曼研究的纸牌赌博及格尔茨的斗鸡赌博不同,机器赌博缺乏符号学深度,它也没有丰富的维度供研究者“深入”到可以展现更广大社会的存在主义戏剧。相反,这种孤独的、沉浸式的活动可以让时间、空间、金钱、社会价值都暂时停止运转,有时甚至可以模糊一个人本身的存在感。“坐在机器前,你一切都可以忘记,甚至忘记自我。”一位名叫兰德尔的电子技师这样对我说。他声称赌博并不像大家想的那样,体现了一种空手套白狼的欲望,对他来说,赌博就是为了追求这个“空无”。像前文中莫莉所说的一样,重要的是留在迷境中,这样“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文化历史学家杰克逊·李尔斯(Jackson Lears)在2003年出版了一本关于美国赌博文化的书《空手套白狼》(Something for Nothing),他在其中把赌博看作“通往更广阔世界的一个入境口岸”。在其著作的开篇,他描绘了一群沉迷老虎机的赌博者,为了不打断自己的游戏,连尿都直接撒在杯子里。[42]不过对于李尔斯的后续分析,这些机器赌博者其实无足轻重,他的主要论证是,定义国家性格的,是“运气(chance)文化”和“控制(control)文化”之间的强烈张力。其中运气文化的典型是投机的骗子,控制文化的典型则是拥护新教工作伦理的自律者。但在机器赌博者看来,他们赌博背后的动因既非运气也非控制,也非二者间的张力;他们的目标不是赢,而是继续玩下去。
莎伦原来是医科背景,但我们见面时,她正在一家赌场当荷官。她告诉我,“继续玩下去”的价值在于可以牵制住几率:
很多人把赌博看成纯粹的几率,你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但玩赌博机时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要么会赢,要么会输。我不在乎赢钱还是输钱,但有一点像契约一样确定:每放一枚硬币进去,我就能抓五张牌,就能按这些按钮,就能继续玩下去。
所以,这根本不是真的赌博——事实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地方能让我觉得还有可以确信的事,而这里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我以为它和几率之类的有关,有几个什么变量在起作用,它们随时能以某种方式引发任何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我早就吓死了,根本不敢赌。如果连机器都不能信了,那还不如回到一切都无法预测的人类世界算了。
从莎伦的叙述来看,老虎机这条管道并不会引来风险,让她在其中可以深入扮演富有社会意义的角色,或从“安全而无聊”的人生(戈夫曼语)中解脱出来。老虎机毋宁是一种可靠的机制,它保证了一个与“人类世界”绝缘的安全区,而“人类世界”对她来说则是一个喜怒无常、时断时续、缺乏安全感的地方。机器赌博的持续性某种意义上让变幻莫测的世界暂时安稳,为她提供了难得的确定性,也就是一种像莫莉描述的“风暴眼”那样的区域。一位机器赌博研究者写道:“可以说,玩家们进入了一种悬置生命的状态。”[43]
这种由重复性过程的机械韵律造就的迷境,可以让时间、空间和社会身份都进入暂停状态,似乎让它并不适合做文化研究的对象。但我却认为,这种迷境可以让我们打开一扇窗户,让我们一窥当代美国生活中让人饱受困扰的各种意外事件和焦虑,以及不同的人可能利用何种技术手段来应对这些意外和焦虑。在波及广泛的不安全事件(包括全球变暖等环境灾难、金融危机及动荡的就业市场)中,技术扮演了关键的角色,过去20年中,社会理论家们非常关注技术的这一影响力。[44]一些学者承认,在今天所谓的风险社会(risk society)中蔓延的主观不安全感源于“人造不确定性”[manufactured uncertainties,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语],但很少有人研究我们如何用技术来制造上文中莎伦所论的“确定性”。[45]虽然不符合直觉,但机器赌博确实可以为研究这个少有人涉足,但意义同样重大的领域提供一个“入境口岸”(借用李尔斯语)。虽然机器赌博明显包含着风险——而且是涉及金钱这一有重大社会经济价值的东西——但这一风险被限制在一个可靠的框架之内,让赌博者可以找到一种自我平衡的模式,而这种平衡正成为日常科技交互中的典型现象。
我们正经历着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此时,人与机器的互动“越发亲密,规模越来越大”[社会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这样写道],电脑、电子游戏、手机、iPod等科技产品成了每个人管理自己情绪状态的工具,并且为我们在自己和世界的不确定性与忧虑之间制造了一个缓冲区。[46]虽然我们通常认为交互型消费电子设备可以为我们带来更多选择,彼此连接,创造了自我表达的新形式,但它们同样可以帮我们减少选择,断开连接,疏离自我。探讨赌瘾者与老虎机之间的深切纠葛,不仅仅是对这种特定成瘾现象的个案研究,它还提供了另一些线索,有助于理解我们在更广阔的生活“迷境”里面临的困境、趋势和挑战。[47]